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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见那学徒愣着, 心急地催了一句:“到底有没有?”
那学徒十五六岁,人看着憨憨的,捧着一筒脏画笔正要去洗。忽然被一个衣饰华丽的皇家贵女拦住问话,差点当场吓得把那笔筒掉了。
好在帝姬身后跟着十几个跟班, 一个个朝那学徒挤眉弄眼,做出安抚的神色,口型拼命提示:“没关系, 别怕, 有啥说啥。”
学徒大约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脑子瓦特的帝姬到处乱跑,稍微镇定了一下心情,磕磕巴巴地回:“有……有, 就住……住在后、□□院第三个……第三间房……”
看来已经从王员外处搬回来了。佟彤略略看了一下方向,丢下那学徒就走。
“哎, 别去……”
学徒不知为何, 居然脱口而出一句泼冷水,随后吓得满头大汗。
佟彤回头, “为何?”
那学徒不敢再答话,脚底下像长了风火轮,飞速将自己丢出帝姬的视野范围。
佟彤莫名其妙,顺着那学徒指的路走去。
一边走, 一边心中紧张忐忑, 有点脸热。
不知在这个世界里, 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他也许不认识那个二十一世纪的佟彤。但他记不记得曾经跟她有过的交集呢……
她还在默默地想, 忽然身后一个宫女叫她。
“帝姬……帝姬如何认得这画师?为何要去见他?”
佟彤回头,嘲讽一句:“你们不是只负责监督我不出宫、不扰官家吗?什么时候居然还学会打探我的私事了?我认得哪个画师,难道有必要向你们报备吗?”
她在皇宫里晃荡一日,当了一天的皇帝女儿,已经充分入戏,这话说得颐指气使,分外傲慢。
宫女连忙低头:“奴婢只是问问……刚才听画院里的人说,这位姓王的画师,眼下……嗯,眼下不太适合见客……”
宫女还以为帝姬又是心血来潮,想随随便便找个人聊天呢。
佟彤不悦:“怎么,那个灵霄道人我见得,这里的画师我见不得?这是哪门子皇家规矩?哎,依我看,大宋没希望了,灭了才好……”
一听她又要“犯病”,宫女太监们慌忙捂耳朵,唯恐听到半个大逆不道的音节。
自然也不敢再挡她的路。
“喏,就是这里。”
佟彤站在一扇小小的木门之外。有个太监提了口气,吊着嗓子打算通报,比她一挥手赶走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宫女说希孟“眼下不适合见客”,大概是他正在忙于创作,无暇分心?
佟彤用心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并没有挥毫、研磨、倒水的声音。
她下了下决心,扶住那扇门,伸手轻推。
门开了。
*
佟彤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室内几乎是空空荡荡,只有正中央支着一台巨大的长条桌案。
那桌案上铺着一幅画卷,淋漓的笔触墨迹未干。
是《千里江山图》。
是即将完工的《千里江山图》。
绢面上承载着几层厚厚的颜料,有些局部还未能干透,散发着一种类似清新雨后的锐利的气味。
画面是崭新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没有皲裂,没有褪色,没有佟彤印象中那种凝聚了时光变革的残旧感。
徜徉肆恣的色彩在绢面上流淌,勾勒出山峦、水流、溪树、乱石。仿佛盘古开天之初,从混沌中倾泻出的千年灵秀。
每一块色彩似乎都带着生命,带着奔流涌动的伟岸,似乎都在争先恐后地往空气中跳跃,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向看客宣告,令他们对这种极致的艺术心存敬畏。
无数画笔、颜料、墨块散落在旁边。墙角的小灶里燃着蓬勃的火,炉边一壶残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茶香气。
佟彤在那茶香气里迷失了好久好久,险些忘了自己的来意。
她回忆起了上次在葆光世界里看到的、近乎闹剧的“画师考评”。
官家出题,画院里的高级画师们“命题作画”,呈上的一幅幅作品争奇斗艳,每个画卷里都浓缩了一个个不眠之夜,颜料中干透了绞尽的脑汁。
而如今,学霸交卷。那些庸俗的答卷简直成了幼儿园涂鸦。
佟彤屏住呼吸,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管身后宫女要了洁净的泉水——本来是准备着给她路上解渴的——非常奢靡腐化地洗了手。
然后,小心翼翼地触碰《千里江山图》的边缘——
“别动。”
在她对面的黑暗角落里,忽然掷出了两个暗哑的字。
佟彤根本没发现那里居然还有人!
她蓦地抬头,呆住了。
“希孟……”
希孟其实就在她对侧,一动未动,如同一尊雕塑,冷眼看着她闯入许久,对着自己几近完工的画卷发花痴。
作为一个创作层里闪回的影子,他当然不认得佟彤。警惕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大概是为了防止失火,画室内并没有明显的火烛,而是开着额外多的窗,让自然光从多角度透进来。
希孟所在之处,恰好是个光线未能达到的地方。
他半躺在一个临墙的小榻上,身上的粗布工作服上沾满颜料——石青、赭石、墨绿,完全盖住了本来的颜色,把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完美隐入画卷的阴影。
唯有他的脸——
他的脸色,比卷首那片未曾染色的绢还要白。
惨白的肌肤缓慢地起伏伏,隐约还能看到一呼一吸。
他整个人也前所未有地消瘦,面部骨骼的棱角清晰可见,五官平白锋利了三分,让人不敢多看他的眼睛。
“来者是谁?”
皲裂的薄唇微微开合,他的声音微弱得盖不住窗外的风声。
他的目光越过门边的少女,落在外面那一群庸人之上。
佟彤忽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身上的生命力,还不如他面前的画卷之万一。
好像他用画笔,将自己的精神一抹抹注入到画中一样。
但,即便是虚弱至此,他的眉眼间仍旧保持着清隽有力的格调。他的目光甚至比以往更加清澈,像初冬来临之际,溪水里慢慢冻起来的冰。
她身后,几个宫女颐指气使地大声答:“帝姬至,来视察一下画院工作!尔等就照常上工,该干嘛干嘛!先行礼!……”
佟彤回头怒视,把宫女们后面几句话憋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一眼看过千年,看着这个熟悉的轮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幅画,完工了?”
她最后问出了这么一句。
希孟辨认她的服色,知道大约是个随便乱闯的皇家大小姐。
“还没。”他的声音暗哑,“差一点点。”
他面前的榻上,摆着一排粗糙的陶瓷调色盘。他右手执着一支笔,极慢极慢地点了一抹石绿。
佟彤目不转睛,跟随他的动作。
直到他的右手移出阴影,暴露在窗外射来的光线之下——
“天……”
佟彤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的手……
那已经不能算一双手了,消瘦得不成形,露出一道道青筋和骨节。肥大的袖口下面藏着的,更像是一双精微的机械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