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也就到此为止了。佟彤有点头重脚轻,无力地挥挥手,表示不用再说了。
“王先生,佟小姐。”病床上的高博朗忽然低低叫出声,“你们终于来了。”
几天过去,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白如纸,一双眼睛仿佛有重量,将眼窝压得深深陷进去。
佟彤回过神,跪到他病床边,小声说:“太爷……哦不,长官,东西都安好,一箱不少,一箱不损,如今都已在大慈寺封存了。”
高博朗听了这几句最关心的,脸色安然舒展,扯开干裂的嘴唇,朝她安慰地笑笑。
“佟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么有认祖归宗的爱好,”他开玩笑,“又管我叫太爷,又管王先生叫祖宗。”
佟彤:“……”
知道他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配合着干笑了一下。
“不是我不信任你们,”高博朗笑容消失,“但如果我当时清醒,我是决不会让木箱离开我的视线的。”
佟彤听他语气轻松,刚想埋汰几句,忽然又想起护士那句宣判,喉咙一下子梗住了。
“我们……”她看着希孟警告的眼神,不敢瞎说八道吓唬临终病人,只是说,“……只是运气好,想来老天也看不下去侵略者的恶行,因此时时处处都帮着我们点儿。”
高博朗微微叹气,高挺的鼻梁渗出冷汗,让护士温柔地擦干。
“过去我不理解……为什么不让我上前线,而是像个镖局走镖的,出生入死就为护着点儿死宝贝……这几日和神父聊天,开解了很多。他告诉我,我做的事,是保存一个文明的火种,和前线杀敌一样重要。
“所以,感谢两位,成全了我守护国宝的战绩,让我到死不留遗憾。不知该如何感谢呢……”
佟彤的思路被一堆脆弱的情感干扰成一团乱麻,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按照她之前设想好的剧本,她平平安安来到成都,跟高太爷交了任务,就有资本管他要“任务奖励”,拿到望远镜,高高兴兴回到21世纪。
可她万万没想到,再见到高博朗,已是弥留之际。这让她怎么开口啊。
希孟看惯了人类的生老病死,虽然惋惜,但也不至于被情绪左右。
“之前见到过您拥有的那架铜制望远镜。”他柔和而冷静地说,“不求足下割爱,待我们回到北平,会帮你寻访家人,访到了,就送回去。访不到,可否自留,日后若幸得和平,也可成一番追忆。”
高博朗眼中带出一明一暗的光,苦笑道:“小望远镜,大学同学送的,不值什么钱,你们拿走便是。至于我的家人……唉,国家沦亡,我也不奢望能找到。以后……以后他们在国家烈士的名单里找到我,便知我的去处了……
“我是北平人,父母俱不在,新婚一妻,身已有孕,七七事变后避到乡下,此时应已生产。我无一日不思念她,唯盼她平安,是儿是女都好……”
旁边神父专心听着,不时小声应和两句。
佟彤猛地留个心眼,扭身在工作台上找了写病历的纸笔,飞速记录。
希孟欲言又止,似乎想提醒她什么,但看她写得投入,最终并没有说话。
……
直到高博朗的声音渐渐吃力,护士温柔地打断。
“先生,探视时间过,您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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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从医院里传出消息,陆军上尉高博朗伤势过重,医治无效,已然长逝。
医院底下的防空洞被充作临时太平间。佟彤拿着他遗赠的望远镜,参加了防空洞里举行的简单葬礼。
然后蹭了辆出城拉东西的货车,来到当初“空降”的落点
那开车的还热情问他俩:“什么时候捎两位回去?”
希孟不假思索说:“我们自行回城吧,不必麻烦了。”
他问佟彤:“准备好回去了吗?”
佟彤点点头,握着望远镜,走到那棵高龄的大樟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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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21 世纪,恍若隔世。
以前的每一次“勇闯创作层”,都没有这次真刀实枪的冒险来得惊心动魄。
手机重新死而复生,滴滴滴的消息声音响个不停。
从盛夏蓦然回到寒冬,她裹紧大衣,在手中呵气。一幕幕画面在眼前回闪,让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高茗和其他文物朋友们已经不见了。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
望远镜依然拿在她的手里。
如果按照正常历史的演进,这望远镜大概在高博朗第一次躲避轰炸的时候就丢失了,一直埋到了现代,才被玩耍的小孩子找出来。
而由于佟彤的加入,望远镜“出土”之后,又在她手中经历了一个来回,最后成了高博朗给她的遗赠。这小物件仿佛只是在这个人世间迷了路,多转了一遭。
她没有精力细想。满心满眼都是那些褪色的峥嵘的画面。
希孟陪她走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罐可乐,借了个凳子让她休息。
小卖部里的阿姨从屋后自家客厅里搬来两个小竹凳,擦了又擦,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凳子有点破,地砖没擦,屋里也没得空调,你们将就歇歇。二维码就贴在门后,你们拿了什么随时扫就行了。”
然后阿姨回到柜台后面,摸出正在充电的手机,聚精会神地玩了起来。
在欢快的消消乐背景音乐中,佟彤环顾这间在它主人口里“寒酸得要命”的小卖部,有点想哭。
放在八十年前,这大约是方圆五十里内最突出的豪宅。
“好啦。以后心里安个警钟,别轻易跟着什么物件儿回到过去。”希孟给她打开一罐可乐,“好在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我也能跟故宫的朋友们交代。”
佟彤下意识地接过可乐,“肥宅快乐水”的熟悉味道弥漫舌尖,辣得她微微一哆嗦,这才真正把她带回了这个有“肥宅”有“快乐”的和平时代。
她勉强定了定神,说:“八十年对你们来说睡一觉就过了。对我们来说那就是一辈子。这一辈子要想达标,还得早睡早起、控碳控糖、定时体检、远离各种危险因素……
“还有高太爷爷,那么出色的一个人,只活了二十几年。从出生到死亡,睁眼就是山河破碎,没见过太平年代的样子。”
她一口闷了剩下的可乐,郁郁不乐地总结:“我太难了。我想睡它三天。”
希孟表示理解,打开手机给她看日历:“今天周五。下周一是公众假日。你要是周一再飞回去,完全有时间睡三天。”
小卖部阿姨凑上去聊天:“这么快就要走啊?成都不好玩?——哦哦,你们是照相馆过来拍外景的吧?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跟你们讲,拍照好看的地方多得是……”
阿姨一通唠叨,佟彤才意识到:“哎呀,衣服。”
她现在身上穿的还是那身“整条街唯一能看的”旧式旗袍;希孟穿的是民国长衫,都是春熙路某婚纱店租的,一看就是同一个套系的情侣装。
她小声问:“租了多久?”
“到今晚五点。”希孟翻出一张收据,“超时算违约,要扣押金500……”
佟彤脚底下好像安了弹簧,腾的站起来。
“抢钱啊!他们欺负你小白!这两件衣服加起来大概都不值500块!”她把小板凳收回墙根,“快走快走,去还衣服。”
希孟跟着她站起来,有些好笑地问:“那还睡三天吗?”
佟彤:“我好了。在金钱的激励下满血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