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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相接的地方依旧雾蒙蒙的一片, 海船已经完全被水波吞没。从混沌中来,到混沌中去。
谢天谢地舢板没散架。佟彤好不容易分清了上下左右,发现船上就她一人。
她心里咕咚一沉,再一转头, 希孟扶着块木板,在舢板旁边浮着呢。
佟彤安抚着自己濒临梗塞的心肌,朝他大喊:“你还好吗?”
他在创作层里是肉身凡胎, 而且体质算不上出类拔萃, 可不能出半点闪失。
佟彤从脚底找到一柄桨,一边手忙脚乱地调转船头,一边给他打气:“别慌, 别挣扎,减少运动幅度, 保持体温——唉要不我跳下去换你上来得了, 话说我要是在这儿挂了,是不是还能走个快捷通道, 直接回去?……”
她一边瞎说八道一边腹诽,小昭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盘子里都盛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情啊!卖她的小贩是不是天天刷泰坦尼克号?
希孟静静等她抓狂完毕,苍白的双颊浮起血色, 一个微笑若隐若现。
“这里是亚热带海域, 冻不死人的——你要是想跳下来也可以, 水温挺宜人的,就当泡个温泉。”
佟彤当即想调转船头, 让他泡个三天三夜。
“谢了您呐。”她说,“我们人类的温泉比这舒服多了,而且池子里要是有碎木头渣子,是会被投诉的。”
“显摆,”他没好气,“还不快拉我上来。”
小舢板型号迷你,原本是用来在大船和码头之间摆渡的,也就方寸的落脚之地。他上来时,船身一沉,溅上几波海水。
还好两人体型都不属于丰满那种。佟彤跟他一左一右排排坐,再把船桨放在自己脚下,总算找到一个平衡点。舢板晃晃悠悠,稳稳当当地浮在水上。
希孟全身也湿透了,抹了抹脸,将散开的长发拧出海水,找了个破碎的木桶,将小舢板里的水倒出去一些。
但冷白色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一个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鬓角几滴水汇聚下落,在下巴尖凝成一个大水滴,让他用手背擦掉。
他再狼狈佟彤也不想撘理,事不关己地斜了面孔,余光看海。
随即发现他方才扶着的那块木头居然是禁闭室里的木柱子。想必是他弃船跳海的时候,顺手从七零八落的船身上借的。
她费了牛鼻子老劲,才把他从那柱子上解下来,他转眼又把它搂住了,缠缠绵绵不分离。
她绷不住了,主动跟他破冰,不太相信地问:“你早知道这船会沉?”
不然他怎么挑了个有舷窗的屋子,守着窗外的救生艇,怀里搂着根木头,岿然不动地被关了好几天呢?
希孟有些好笑,似乎在笑她迟钝,才发现这个事实。
“若我推测没错,这个创作层的主人是一件元代外销青花瓷。”他说,“可是你想没想过,它为什么会身在北京,落到你手里了呢?”
佟彤一怔,立马转过弯来:“对呀!它应该在国外才对啊!或者……”
中国自古制瓷技术发达,各种精美瓷器源源不断地销往海外,才出现了外销瓷这一特殊的品种。为了迎合海外顾客的口味,外销瓷的外型、花纹,都和中国人的偏好有所不同。
这种外销瓷,要么出土于在海上丝绸之路沿线的地带——从东南亚到阿拉伯半岛到非洲东海岸,都发现过中国制造的瓷器;
要么遭遇海难,随着商船沉到了海底。比如在阳江海域发现的南海一号沉船,就是一艘南宋时期的远洋贸易商船。2007年打捞出水,开始发掘,船载文物十几万件,直到现在还没清理完呢。
佟彤想了想,又说:“不对。倘若小昭真的沉在了物流的路上,再让考古队发掘出来,那就是国家级文物,不可能出现在地摊上——而且在海水中浸泡了几百年的瓷器,性状发生改变,赵老师不可能看不出来。”
希孟点点头,没说话,等她思考。
终于,佟彤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卖家库存过量,小昭烧制完成后,大概根本没有接到海外顾客的订单,从此一辈子留在了种花大地。”
希孟:“所以这件瓷器——你管她叫小昭,对吗——她根本没出过国,没见过外邦的模样。她的创作层再丰富,想象力再奇诡,也不会出现什么登陆波斯的情节。”
这是一艘永远到达不了目的地的船。
所以,海难是必然的吗……
佟彤有些伤感地远望。夜幕已经降临,商船的残骸变得模糊。群星重新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璀璨闪耀,静静地注视着下界的悲欢离合。
希孟俯身,伸手入水,指尖掬了一捧冰凉的海水,打碎了水中舞动的银河。
他忽然说:“自古歧路多艰。平安到达彼岸的是少数,大部分承载着人类梦想的器物,其实最终免不得魂归自然。”
逢此大难,他不但不慌张,反而开始探讨宇宙哲学。
佟彤有时候觉得,此人美貌太过耀眼,时常遮住了他身上的其他光芒。
跟画里那个单纯赤诚的npc不同,现在的他,放松而泰然。
他发现佟彤在看自己,眉目间深潭微澜,马上又换成了锋锐的傲气。
“又编排我什么呢?”他故作不满地问。
佟彤总不能说“无可奉告”。想了想,心情复杂地说:“您不觉得您有点过于镇定了吗?有时候让人觉得您才是掌控一切的大boss。”
千年老妖的道行终于重新在他身上若隐若现。希孟哂笑:“佟姑娘谬赞。你要是也活了将近一千年……”
佟彤本来以为他又要开始“倚老卖老”,不料他话锋一转,语调渐渐低沉,仿佛只是自语,唇边掠出的字词和海风一样轻微。
“出自人类之手的物件千千万万,以为能传承万代,但大多数其实都挺不过几十年。像我这种能存活至今的物件,实在是上辈子攒尽了通天的运气。一个倾倒的烛台能让我付之一炬,片甲不留,一场战争下来我也可能粉身碎骨,化为废墟……空有一腔灵智,命运却始终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换做是你,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了,你也会觉得,有些所谓天灾人祸,实在是千篇一律得让人提不起精神害怕。”
也许是眼下的境遇激起了他一些似曾相识的回忆,他史无前例地做了个即兴演讲,剖析了一段自己的崎岖心路。随后他大概是用完了本日的说话限额,嘴唇一抿,陷入沉默,闭目养神,不知道梦回了哪朝哪代。
海风强烈起来,却不寒冷,迎面吹来,像是和某种温顺的巨兽脸蹭脸。
佟彤想起方才的克苏鲁怪兽,不敢放下警惕,脑海里拼合了方才的惊心动魄。
方才海怪来袭,希孟把她先推上小艇,然后自己才下去。
为此多挨了几个浪头,差点被掉落的木板砸到身子,还被迫在海里多泡了一刻钟的“温泉”。
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刹那的耽搁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多亏他采取行动及时,否则她措手不及,一准在这儿壮烈了。虽然不一定死,但也够受的。
佟彤早就看出来,这人嘴上不饶人,但内心还是颇有柔软之处的。
所以她诚心诚意地道了个谢:“多谢你。”
希孟闭着眼,从这三个字里听出了楚楚可怜的卖萌之意,怔了一怔,这才轻轻笑出来。
“你不辞辛苦的来找我,出了事,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啊。”
佟彤心里一股暖流涌过:“嗯,我……”
“不然传出去,在文物界的脸往哪搁。”他轻描淡写加了半句。
佟彤:“……”
友谊的小船好像又不稳当了。
希孟浑若不觉,擦掉自己身上的碎木屑,冷静地说:“你的衣裳太湿了,外衣脱下来拧拧。我怀里带了几件干衣,虽然浸水,但未湿透。你若不嫌弃,可以换上。”
佟彤全身是水,身上的“温泉”早就凉透,整个人有点蔫,也就乖乖听话。
……拼房都拼过了,没啥不好意思的……
虽然是在别人的创作层,但眼下黑灯瞎火,旷海无垠,应该不会有人瞧见……
“那就谢了。”
希孟作为千年老祖宗,很有风度地转过头不看。但小艇太狭小,他移了目光,余光还是看到她半个身影,忍不住抿起了唇,翘起的唇角和紧绷的脸部肌肉拉了半天锯,最后,一丝微弱的笑意冲破层层阻碍,在他脸上扩散开来。
佟彤恼羞成怒:“看啥看?没见过打底衫啊?”
她的外套是小昭帮忙弄来的僮仆装扮,本来就是粗布,浸了海水之后,那质地惨绝人寰,粗糙度跟工地上的编织袋不相上下。
她只好脱下外袍,里面赫然是某宝爆款纯棉针织打底衫,胸前还有英文字母……
这对比太过滑稽,他就算再修炼一千年也绷不住。
小昭毕竟不是什么大牌文物,创作层比较粗糙,这个服装师当得也很潦草,得过且过,给她披层皮就算完成任务。
佟彤刚从海里挣扎出来,模样算不上优雅,打底衫浸水之后严重变形,该苗条的地方一堆褶子,不该透的地方乱透,要是现在拍个买家秀,那卖家估计得给她发红包求删除。
她刚刚自卑了两秒钟,发现希孟的形象也好不到哪去。
他一头长发湿淋淋的垂下来,乌黑而朴素,由于此前一直束发的缘故,几缕发梢带着惯性的微卷,凌乱的垂在肩上,时而被海风吹得扬起,贴在脸颊脖颈,他不得不一次次的拂开。
他脸上一条红痕,盖住了红色的泪痣。身上的衣服被碎屑残骸划出不少裂口,手背上几条血痕。
而他手臂上……
她倒抽一口气。
“你你你……需要包扎一下吗?”
他进入创作层之后,右手臂上那几道妖冶的刺青消失了,回复了肉身凡胎的肌肤血肉。
而现在他的手臂上,狰狞红肿,一道巨大的创伤!
她随即发现,那是旧伤,有些结疤,不是方才海难造成的。
以前进入创作层,他从来都是衣冠整洁,没露过臂膀。
他见佟彤大惊失色地往那里看,不动声色地取过她脱下的外套,把那里盖住。
然后冷冷淡淡地说:“放心,带不到外面的,不会影响到本体。”
佟彤赶紧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像她只关心展柜里那个文物似的。
“我是说,你……你疼吗?”
他用手指隔空抚摸右手手腕,出神了好一阵,才说:“没关系。很久没有过疼痛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