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累到极点,求真反而睡不好,整夜做乱梦,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惊醒,居然发觉她头枕在床尾,她苦笑了,她又何尝不像个孩子,幼儿玩得太疯,晚上亦会频频哭醒。
在该刹那,求真好想抱住原医生双膝哭诉:“多给我二十年,不,十五年,十年也好。”
天终于亮了,她的意志力又渐渐恢复,讪笑自己一番,梳洗之后,沏一壶茶,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荧幕,又镇定下来。
她按动键钮:青春的秘密,太像畅销书目了。
生命的抉择,再来一次,一百二十岁的少年。
忽然之间,电脑荧幕变为一片空白,求真一呆,正想检查机件,荧幕上出现一行字:“求真,想到府上打扰,不知可方便,原。”
求真正闷不可言,见字大喜,连忙复道:“大驾光临,无限欢欣,倒履相迎。”
她连忙自柜中取出陈年佳酿,没想到原医生到得那么快,求真捧着酒瓶前去开门,看上去活似一个酒鬼。
今日他打扮过了,胡发均经整理,衣履新净。
“请进来。”
“没打扰你写作吧?”
“唉,”求真忍不住诉苦,“文思干涸,题材无聊空洞,每日写得如拉牛上树,幸亏有点自知之明,处半退休状态,不再争名夺利。”
原医生吃一惊,“未老先衰,何故如此?”
求真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
原氏打断她,“别忘记你的年纪比我小。”
求真颓然,“可是你们有办法,明明比我大十年,可是装得比我小十年,一来一往,给你们骗去二十年。”
原医生大笑。
“还有,我做小辈的时候,老前辈们从不赦我,动辄冷嘲热讽,好比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好了,轮到我做前辈,比我小三两岁的人都自称小辈,动不动谦曰,吃盐不及我吃米多,真窘,呵夹心阶层不好做。”
原医生直笑,接过酒瓶,去了塞头,找来只咖啡杯,斟一点给求真。
“又忙又苦闷,巴不得有人来诉苦。”
“那我来得及时了。”
求真看看表,“十分钟已过,我已说完。”
“我不介意听下去。”
“不,我同自己说过,如果多过十分钟者宜速速转行。”
“那么,轮到我了。”
“你,你有什么苦?”求真大大讶异。
原医生对着瓶口喝一口酒,坐下来,炯炯眸子里闪出一丝忧虑。
这个自由自在邀游天下,一如大鹏鸟般的男子汉有什么心事?
求真不胜诧异。
原医生有点尴尬,“真不知如何开口。”
求真越来越纳罕,她同原医生不熟,难怪他觉得难以启齿。
她体贴地顾左右言他,“原医生,你那手术若可公开,世上富翁将闻风而至,你会成为地球上最有财势的人。”
原医生不语。
“不过,不是每个人可以等上三十五载。”
原医生叹息一声。
求真又道:“我也想过返老还童,如果可以,我将珍惜每一个朋友,每一个约会。”
原医生抬起眼来,他似已经准备开口。
求真以眼神鼓励他。
“请代我告诉许红梅,我必须拒绝她的好意。”
求真呆住了。
她怔怔看着原医生,要隔很久很久,才把其中诀窍打通。
只听得原医生又叹息一声,“求真,麻烦你了。”
“慢着,”求真说,“听你的口气,并非对许红梅无意,莫非有难言之隐?”
原医生诧异地反问:“你不知道?”
“愿闻其详。”
原医生诧异,“他们二人未曾向你提及?”
“没有。”
该死的列嘉辉什么都没有说。
“该项手术并未臻完美。”
“呵?”
“所有违反自然的手术都不可能完美,必定会产生不健康副作用。”
“列许二人会有什么遭遇?”
原医生说:“他们不能再爱。”
“嗄?”
“一旦产生情愫,立刻影响内分泌,比正常人老得更快。”
“原医生,你不是开玩笑吧?”求真跳起来。
原医生摊摊手,“你看,世上所有事都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又永远比你得到的多一点,我们永远得不偿失。”
“噫,不能够爱,年轻又有何用?”
“有情人自然作如是观。”
“呜,我吃尽了亏,可是并不打算学乖,除了人,我还爱许多事与物,地与景,年纪并不影响我丰富泛滥的感情,我时常为能够爱能够感动而欢欣,我生活中不能没有各种各样的爱。”
原医生低声说:“但是列嘉辉与许红梅己作出抉择。”
“手术前他们己知道这是交换条件?”
“我不会瞒他们。”
求真哑口无言。
多大的代价。
隔一会儿求真问:“单是不能爱人呢,还是连一只音乐盒子都不能爱?”
“全不能爱。”
哗,那样活着,不知还有什么味道。
原医生忽然很幽默他说:“一场不幸的恋爱,往往使人老了十年,原理也相同。”
“是,”求真承认,“爱与恨都使我们苍老。”
原医生叹口气,“告诉红梅,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病人爱上医生,也不是不常见的事。”
“我这个医生,技术还不够高明。”
“你还未能代替上帝。”
“谢谢你,求真。”
“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
原医生己喝完那瓶酒站起来。
求真忽然问:“你呢?丰富的感情可会使你苍老?”
“求真,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己无能为力。”
求真摇摇头,“当那人终于出现,我想你照样会不顾一切扑过去。”
原医生大笑而去。
求真托住头,忍不住叹息。
许红梅与列嘉辉对警告不以为意,他们大概不相信这是真的,故此趁着年轻,为所欲为。
第二大,卜求真开始写许红梅的故事。
怎么样落笔呢?以许红梅做第一身叙述?
“我第一次见列嘉辉的时候,我七岁,他四十七岁……”
明明是事实,也太标新立异了。
那么,以列嘉辉任主角去写开场白,可是,求真不喜欢这个人,作者若不喜欢主角,故事很难写得好看,所以,列嘉辉只能当配角。
还有,卜求真可以自己上场,这样一来,剧情由她转述,逼力想必减了一层。
可是,求真此刻写作,娱乐自己的成分极高,她已不想故意讨好任何人,自然,她也不会胡写妄为叫读者望故事而生厌,不过,作品付印后,销数若干已不是她主要的关注。
求真蠢蠢欲动,由我开始吧,由我与老郭先生在邮轮重逢开始写吧。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开头的时候,求真以为她遇到了有生以来最难得一见的一对有情人。
到了今日,求真发觉他们不过是见异思迁的普通人。
而且,当他们真正用情的时候,他们会迅速苍老。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讽刺故事。
才写好大纲,求真的访客到了。
求真揉揉眼睛,离开电脑荧屏去开门。
门外站着许红梅。
焦急、憔悴、黑眼圈、焦枯嘴唇,“他说,他已把答案告诉了你。”
求真淡淡说:“是,他拒绝你。”
许红梅不甘心,“他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
“也许,因为你不像一个会接受‘不’作为答案的人。”
许红梅不置信,“他拒绝我?”喉咙都沙哑了。
“是,他拒绝你。”
“他怎么可以!”
每个少女都认为没有人可以抵挡她的魅力,直到她第一次失恋为止。
“红梅,回家去,好好休息,另外寻开心,不然的话,你很快就老了,听我的话,这是经验之谈。”
“他觉得我哪一点不好?”
“红梅,你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他有选择自由。”
红梅深深失望,她跌坐在沙发中,用手掩住面孔,再也不顾仪态姿势。
求真惊奇。
中年的许红梅是何等雍容潇洒,老年的许红梅豁达通明,可是看看少年的许红梅,如此彷惶无措,简直叫人难为情。
“红梅,坐好,有话慢慢说,不要糊涂。”
许红梅索性蜷缩在沙发上,“如此寂寞难以忍受。”
求真忽然明白了。
年纪相差太远,他们同许红梅现在有代沟,难怪原医生无法接受她的好意。
再下去,连卜求真都要收回她的友谊了。
“听着,红梅,一个人最要紧是学习独处。”
“我不理我不理,”红梅掩住双耳,“我不要听你教训。”
“红悔,”求真起了疑心,“请你控制自己,你不记得你自己的年纪?”
“我二十二岁,”她任性地说,“我毋须理会你们的教导。”
求真大惊失色,“你忘记前生之事?”
许红梅静下来,瞪着她,“什么前生?”
“红悔,你我是怎么认识的?”
许红梅怔怔地看着求真,过一会儿说:“你是我妈妈的朋友。”
“不!我从来没见过令堂,”求真捉住她的肩膀摇晃,“我是你的朋友。”
许红梅挣脱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已是位老太太,我怎么会有年纪那么大的朋友。”
“呸!你才是老太太。”卜求真动了真气,“你忘了本了。”
谁知许红梅害怕了,“你为何这么凶?”
她退到门角。
求真噤声,原医生这个手术还有一个不良副作用,许红梅已逐渐浑忘从前的人,从前的事,她白活了。
这个发现使求真失措,许红梅的记忆衰退,她变得与一个陌生的少女无异。
那陌生的少女见求真静了下来,吁出一口气,“你没有事吧,要不要替你叫医生?”
为什么不叫救护车?求真啼笑皆非。
这时候,门铃响了,替她俩解围。
求真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林永豪小朋友。
求真筋疲力尽,没好气,“你又来干什么?”
那小伙于一脸笑,“我来看看,琦琦是否在这里。”
“不不不,她不在此,走走走,别烦我。”
但是林永豪已看到站在求真身后的许红梅,他瞪大双眼,不愿离去。
求真立刻把握机会,决定以毒攻毒,“呵,对了,永豪,你反正有空,请替我把红梅送回家去。”
林永豪连忙大步踏前,“嗨,红梅,你好,我是林永豪。”
求真看着红梅,“不是老叫寂寞吗,现在好啦,有朋友了。”
红梅把手结在身后,换上一副欢颜,情绪瞬息万变,比任何少女更像一个少女。
求真心底有股凄凉的感觉,她自己也好不容易才挨过少女时期,日子真不好过,不由得对许红梅表示同情,“红梅,随时来坐。”
林永豪已经说:“红梅,我的车子在那边。”
求真总算一石二鸟,把两个年轻人轰出去。
她瘫痪在沙发上。
傍晚,琦琦来访。
二人静静坐着玩二十一点纸牌游戏,顺带讨论女性的青春期。
琦琦说:“不能一概而论,很多人的少女时期是她们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所以日后一直瞒着岁数,下意识希望回到那个流金岁月里去。”
“我的少女时期十分黑暗。”
琦琦讪笑,“大概是没人了解你吧?我不同,我无暇理会这样深奥的情绪问题,我忙着在一间三流夜总会里伴舞养家。”
求真缄默。
“求真,你们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天底下,什么样的苦难劫数都有,连我,因是自愿的,也不好抱怨。”
求真忽然说:“生活逼你。”
琦琦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不,谁也没对我施加压力,是我自己贪慕虚荣。”
求真更觉凄惨,连忙改变话题,“许红梅想必已经忘记列嘉辉。”
“她忘得了他?”琦琦十分震惊。
“会的,什么事什么人,有一朝都会忘记。”求真吟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她低下头,“所以,在当时,任何事不必刻意追求经营。”
琦琦喃喃道:“她真会忘记他?”
已经忘了。
“许红梅此刻住什么地方?”
“她住在列宅,列嘉辉已为她作出安排。”
琦琦放下纸牌,打个呵欠,“你记得那姓林的小伙子吗?”
求真不动声色,“他怎么样了?”
“他失踪了。”
“那多好,你终于摆脱了他。”
“是,他找到了另外一个目标。”语气中透着寂寥。
求真莞尔,琦琦一颗心一点不老。
只听得她又说:“平白又少了一项消遣。”
求真回一句:“我不知你那样低级趣味。”
“他使我年轻。”
求真说:“我不要年轻,除了一身贱力,什么都没有,盲头苍蝇似乱闯,给功心计的人利用了还感激到要死。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我喜欢做中年人。”
“小郭喜欢做老年人。”琦琦笑,“他中年比较辛苦奔波。”
“他的确老当益壮。”求真问,“你呢?”
“我永远喜欢做现在的我,我没有抱怨。”
求真送琦琦出门时说:“明天再来。”
老朋友真好,什么话都可以说,尤其是琦琦这样体贴温柔的老朋友。
处理得好,老年生活并不寂寞。
一个朋友走了,另一个朋友又来。
那是求真另一个做私家侦探的朋友郭晴。
这次他的称呼正确无误,“卜女士,我想借你一点时间。”
“不用客气,我并不忙。”
郭晴开门见山,取出一张照片给求真看,“卜女士,你可认得这个人。”
求真一眼就认出她是余宝琪,列嘉辉的现任妻子。
“郭晴,别开玩笑,这是列太太,是我叫你去查列嘉辉生活情况才发现了她存在。”
“你从照片中把她认出来,你见过她。”
“我不否认。”
“她也说,她见过你。”
求真大奇,“余宝琪找过你?”
“是,”郭晴答,“事情真凑巧,她到敝侦探社来寻夫。”
呵,求真替余宝琪难过,列嘉辉没有回家。
“她告诉我,自从一位自称旧邻居的老太太上门之后,她的丈夫就失踪了。”
老太太,每个人都那么称呼她,尽管卜求真不认老,可是在他人心目中,求真知道,她已是不祈不扣的老太太。
郭晴说下去:“她所形容的老太太,百分之百是你。”
求真清清喉咙,“是,是我。”
“你与列嘉辉先生的失踪有无关系?”
“没有。”
“你可知道列嘉辉先生的下落?”
“我可以设法找他。”
“列夫人余宝琪此刻正委托我找他。”
“我或许可帮你。”
郭晴点头,“谢谢你。”
“余女士一定很伤心惊惶吧?”
郭晴一怔,随即缓缓说:“我总共见过她三次,不,她并不十分难过,她同我说,她必须在短时间内寻到列嘉辉,因为许多财产上的问题要待他亲手分配调排。”
求真又一次意外,“只为他的签名?”
“是,她是他合法的妻子,我看过他们的结婚证书,他失踪之前留下的款子,只够她三五个月使用,所以她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她没有谋生能力?她没有储蓄?”
“那是另外一件事。”
“可是,急急找一个失踪的人,只为他的钱?”
小郭晴笑了,“不为他的钱,找他做什么?百分之九十五寻人案,均与钱财有纠葛。”
求真颓然。
忽然她抬起头,“我们年轻的时候,世情不是这样的……”
小郭晴温和地说:“不,卜女士,据我叔公讲,他年轻的时候,社会更为虚伪浮夸,事实上人情世故一向如此,只不过回忆是温馨的,回忆美化了往事。”
求真仍然坚持,“在上一个世纪,爱就是爱……”她叹息了。
“请给我线索寻找列嘉辉。”
“我想见余宝琪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