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浚听了窦宛的话后,总算宽了宽眉心,继续道:“是的!不过,朕心里一直有个无形的疙瘩存在,想要它消失,却赶也赶不走。”
窦宛听了后,左右观察了另外两人的表情,急速地转着脑袋,考虑要不要说些话,但又怕表错态。
好险,皇上在她举棋不定之时,又开口说话了。
“朕的表弟郁云寿,是朕的姑姑长兴公主与姑父河东王的么子,打他能走会说话时,便入宫伴随着朕,他因为小朕两岁,聪明伶俐又人见人爱,朕非常喜欢他,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还疼。
可惜他十一岁那年,叛变爆发,基于安全的理由,便与一干友国的王子纷纷离开平城,回老家避难。隔年朕继位后与相国在清查叛国党羽时,意外发现朕的姑父河东王也牵涉在内,那时情况紧迫,除了内忧,南北尚有外患,为了快速稳定混乱的情势,不问嫌犯的身份、地位,不管涉事深浅,只要经查属实,一律得就地正法。”
拓跋浚说到此后,轻叹了口气,“那时朕不过十有四岁,能作主的时候不多,除了看着诸位起哄的叔父俯首认罪、自杀外,别无他法。试想皇族姑且如此,其他人更是难逃抄家的命运!正当朕心里忧心着云寿的安危时,有人及时提议——叛国轻者,子孙中若有小于十三岁者,可免除一死。朕连考虑都没有,当下便准了这奏折。只是当时国道不堪使用,导致讯息的延宕!当朕的命令下达至河东时,一个多月又过去了。”
窦宛不吭一声地盯着拓跋浚追忆往事的深沉面容,等待下文。
“河东王有五个子嗣,除了云寿以外,其余皆是大于十三岁,只因河东王害怕孩子入狱受刑,便打算先一一亲手扼死他们再自杀,当时的河东王已走到了穷途末路,几乎发狂的地步。他处理了四个儿子后,就把自己与云寿关在一间房里,先行服下毒药后,再打算勒死云寿以期一了百了,正当云寿被掐得快透不过气时,奶妈及时出现拖延了河东王,河东王因为毒性发作,云寿才能死里逃生。
“河东王府里的女眷为了保住云寿的小命,带他一路西逃至陇西隐居。朕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派人追踪才查出了他的下落。找着了云寿后,朕命他再次进宫,即刻恢复了他的头衔,让他继承封邑,但只不过两年的光景,云寿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可爱男娃儿,仅十三岁的他盯着朕的眼神是孤独与不信任。朕问他愿不愿意待在宫里,他没应朕,迳自往宫门外走去,从那一刻起,朕了解他已不再信任朕了,他甚至恨朕!”
“圣上,”窦宛对这未曾谋面的河东王所受到的遭遇惋惜,同情心不觉油然而起,“仅十一岁就要面对生死的挣扎,被迫亲眼看着四个哥哥与父亲的离去,他是被吓坏了!”
经窦宛这么一提,皇上仿佛从记忆中跳回了现实,原先多愁善感的目光与语调霎时变得锐利起来,“哦!爱卿见过河东王的面了吗?你知道他现在生成什么样子了吗?”
窦宛听出皇上的腔调已骤变,当下住嘴不再多言。
皇上满脸阴霾,咬紧着牙说:“他变得不识好歹!他从不感激朕为他做的一切补救。朕恢复了他的世袭官衔,赏他双倍的封邑,让他有不入宫行役的特权,甚至还把妹妹许给他,让他又多了驸马的头衔。结果呢?他仍是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甚至把怨气出在公主的身上,逼得公主跳河自尽!”
窦宛听到这儿后猛地倒抽了口气,久久才问:“有任何证据吗?”
“不用证据朕也知道他在搞什么把戏!”
万忸于劲在此时适时地开口,缓冲气氛,“为了调查这事,我们于这一年间先后派了两位宫女进河东王府去卧底,但皆无功而返。”
窦宛就事论事地评论,“那么他自然是清白的了。”
万忸于劲略皱其眉,稍迟疑了一下后才说:“也不尽然,这事不单纯。事实上,那两位宫女被押回宫受到询问时,皆竞相隐瞒郁云寿在府中的行动。正当我们为探不出任何讯息而大伤脑筋时,内地突然传来了消息,说他不仅在延揽一流的铁匠,甚至在内地大肆挖掘铁砂。”
延揽铁匠?探掘铁砂?窦宛不敢相信。
因为依法,铁匠与铁砂都是国库的材产,贵族若想保有铁匠还必须得到皇上的批准才行。这个郁云寿的确是目中无人、胆大包天,无怪皇上对他起疑心,认为他在招兵买马……但是皇上不是说他聪明伶俐吗?既然聪明伶俐又怎么可能会笨到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揪?窦宛是百思不得其解。
“宛?”拓跋浚轻唤了一声。
窦宛抬起迷惑的眼,拱着手跟皇上应对,“微臣在。”
“朕现在需要你的才干。”
“有任务皇上尽管吩咐,微臣一定照办!”她恭敬地应道。
“朕要你进河东王府去。”
窦宛愣了一下,脸霎时白了。难道皇上已知道她的身份?要她挨上女装学前面两个宫女去对郁云寿施展美人计不成?这……荒唐,太荒唐了,现在要她换装,一定是不男不女的鬼妖样!勿说要去迷倒河东王,别先吓坏自己就算万幸了!
情急之下,窦宛不假思索地以眼角扫了拓跋仡邪眼,想窥知他的反应。但拓跋仡邪没任何反应,只是无言地反以眼角盯住她片刻,再缓缓地将脑袋撇了回去。
窦宛是又慌又气,他就这样撇过头去是什么意思?呵!她知道了,这寡情的粗人打算来个“见死不救”!
正当窦宛意识到自己沉默过久,正要开口时,皇上已先她一步,不耐烦地问:
“怎么样?宛?你刚才不是说朕尽管吩咐,你照办的吗?怎么现在不愿意为朕执行这项任务了?”
“不是不愿意!不是不愿意!”窦宛忙地否认,低倾着苦脸,找着藉口。“只是……只是微臣不才,唯恐辜负圣上的托付,坏事露出破绽,还请圣上另觅佳人。”
窦宛的“佳人”指的是货真价实的美丽女人,但进入皇上的耳里却成了“更优秀的人”;好在这厢虽表错情,另一厢也会错了意。
满脸不悦的拓跋浚倾着头打量了窦宛一眼,转身面对拓跋仡邪道:“仡邪,你说的没错,这差事该派给有担当能力的人去做!宛的确太年轻了!”
嗯!窦宛闻言反射性地抬头,警戒地觑了拓跋仡邪一眼。
拓跋仡邪一迳地打量着手里的酒杯闷不吭气,直到窦宛快被憋闷死,才开口:“郁云寿非池中之物,如果再依法炮制地送女人进他府邸的话,绝对会坏事,基于前车之鉴,这回我们打算改派男官去执行任务。”他话里暗藏玄机,只给窦宛一人会意,“皇上曾向在下征询过意见,但我认为你并不具有担当这项任务的条件。”
听到这里,冒火的窦宛已把前面的事忘了,她只知道拓跋仡邪又在扯她后腿。
于是,她百万分不服气地喊了一声,“姐夫认为我不具有担当这项任务的条件是吗?
那姐夫大人打算推荐何人呢?”
“都卫李谦。”
“李谦?”哼!那头绿乌龟,被她从树上弹下来的人竟敢跟她一较长短?窦宛知道皇上没要她扮女装后,她的勇气马上回涌。
窦宛挺直了身,对拓跋浚道:“皇上,方才臣之所以迟疑不定,乃是为了撤行惠姐教诲不强出头之故,却没想到会引起家姐夫的误解!为了证明臣实在有担当大任的能力,宛愿意承担圣上的托付,还望圣上成全。”
听到窦宛脸不红气不喘地冒出这么冠冕堂皇又慷慨激亢的说辞时,正啜酒品香的万忸于劲差点将酒喷了出去。这……这理由太牵强了吧!他暗地睨了拓跋仡邪一眼,只见他要笑不笑地微扯唇角,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座最高兴的人要属拓跋浚了!他不管窦宛给的理由是否合理,不管窦宛是否真因为奉行窦惠施予的教诲才踌躇不前,总之任何再荒谬的理由他都姑且听之,因为窦宛是他属意派进河东王府监督郁云寿的最佳人选!
在拓跋浚心中,脑子灵活、口若悬河的窦宛敢耍阴,应变能力强,他知道谁才是国中至尊,知道谁才是主子,而且,不可能像前两个宫女一样同时被郁云寿迷住。
拓跋浚双手背在后,满意地看着臣属,嚷着,“太好了!太好了!这事总算有了下文。来人,撤去酒杯,改换上碗来,朕要与诸位爱卿痛快地饮上一夜。”
手脚利落地内侍快速地完成皇上的吩咐。
窦宛一手端起盛满酒的碗,示威似地朝拓跋仡邪的方向略敬上礼,仰首咕噜咕噜三口饮尽,回头以手臂拭去唇上的酒渍,睁着明亮的双眸对拓跋浚保证,“微臣当在最短的时日内找出河东王的罪证,明禀于圣上……”
出乎意料之外地,拓跋浚大手一挥,截断了窦宛的话,“不须如此大费周章,以免又打草惊蛇。只要爱卿能完成三件事,就能让朕宽心了;第一,寸步不离郁云寿,紧盯住他的行动,别让他有机会犯下大错;第二,再暗地查访他招揽铁匠、收购铁砂的真正动机;第三,让他知道,只要他诚心顺服朕,日后若有困难,朕当倾全力协助。”
“那么有关已故公主的事呢?圣上是否也要臣一并打探个清楚?”
“那件事嘛!”拓跋浚停顿了片刻,才挥着手说:“人死不能复生,朕姑且将这档事看成意外。如果郁云寿真想不开要与朕为敌的话,届时再把这笔帐加上去也不迟。”
“是。可是臣属该如何接近河东王呢?”
拓跋浚笑而不答,置身事外地朝万忸于劲那方向一比,要他解释下文。
“这事很简单。只要窦将军带着皇上的诏书,便可大大方方地进入河东王府。”
“以何种名目?”
“河东王的贴身护卫。”
“难道不须隐藏身份?”
万忸于劲摇了摇头,“皇上并不希望见到河东王误入歧途,如此公开的作风完全是为了能达到喝阻的效果。窦将军,在下要在此提醒你一点,这件事是可大可小,如果你能在河东王还没犯下任何大错前,控制住情况的话是再好不过,但若郁云寿起贰心,执意辜负圣上一番苦心的话,你就必须先发制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将他押回宫里。”
此时的窦宛企图心正旺,对于皇上的寄托更是信心十足,“请燕公放心,窦某绝对会小心行事。”
“那么窦将军需要多久的时间打点呢?”
“我行李简单,随时都可南下,不过在下已请了七天的假打算与惠姐相聚,还望皇上成全。”窦宛聪明地搬出姐姐做挡箭牌。
拓跋浚一听到窦惠的名字,当下开心地说:“自然,自然,尤其你将远行,当是要与家人多聚聚才是。”接着马上对拓跋仡邪道:“仡邪,找个时日,带夫人进宫吧!”
拓跋仡邪犹豫了一下,才说:“蒙圣上垂爱,但夫人近日身子微恙,恐怕不宜进宫觐见皇上。”
拓跋浚一脸担忧,“是病了吗?要不要朕遣御医去。”
一听到那个庸医,拓跋仡邪心就恼,他百般不愿意地透露了刻意想保留给自己的佳音,“末将感谢皇上的厚意,但目前惠儿还不需要请大夫,她只是有喜罢了。”
在场的三位竞相讶然地冒了一句:“什么?她有喜了?”
万忸于劲是第一个从余震中反应过来的,“将军,恭喜你了!”
接在后面的是窦宛,她一高兴,早忘了自己讨厌拓跋仡邪,忙追着问:“真的吗?惠姐有喜了?多久的事了?”她要做阿姨了!不,是要做舅舅了!哎,不管是做阿姨还是舅舅,总之她有小娃娃可抱了!
“大概有三个月了吧!”拓跋仡邪的声音并没因为高兴而变调,他依旧简约地道:“我也是在接到惠儿的家书后才赶回来一探究意的。”
这时皇上大咳了一声,仿佛提醒众人不要忘了他的存在,“那么将军今夜更有理由与朕畅饮了!来人,赶快为将军斟酒,替将军端出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