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轻装便捷的窦宛拎了一包自家出产的“姑嫂丸”,从仡天府出京向南出发,由于她只身单骑,行程的掌控也较轻松自在。
第一天窦宛所经之处皆是连绵无边的绿野大地。
在此境,天被牧草映得更蓝、地被蓝天照得更翠,自在逍遥的风吹来,掀开了一波波的草帘,于是,低头卖命咬着草根的牛羊便三三两两地曝了光。
窦宛童心未泯,双腿一夹驱马往羊群奔去。那些只顾吃的羊儿忽地举头,见有人影冲上来时,纷纷一跃而起,向四处逃命而去,不少羊儿受不起惊吓,一路咩咩叫地下着羊屎,那颠跛攀前的滑稽模样,惹得窦宛哈哈笑出声。
第二天快到黄河东折的这一段旅程中,翠绿的景特俨然丕变,愈是往南,窦宛的心情就愈沉晦。
现在,她双目所及之处,不是一窟窿一窟窿搭在黄土坑里的聚落农村,就是尘沙满布如堆浪的旷芜荒地,半天内,睨不着一个人影;这教喜爱热闹的窦宛没来由得怕起这样令人窒息的宁静。
运气好一点时,天上会有一行鸿雁飞过她头顶,地上则是一两匹满载皮毛与黍麦的骡拍着尾巴与她探身而过,之后呢,又是剩下她伶仃一人,肩顶着一只不过十来月大的海东青隼,摇摇晃晃地共乘皇上赐予的猎白鹿马。
一路上,窦宛口里哼着曲调儿,聊以自慰。
但到了第三天,窦宛便再也无法苦中作乐了,因为她着实恨死了这种人烟销声匿迹的景致。
她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分外渺小与不重要。
在京城,披着先祖余荫与姐夫威望的窦宛,年纪轻轻无任何实战经验,却备受皇上的宠幸,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殿中将军。谁若是惹她不高兴,她就找办法作弄谁;但一把她丢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后,连癞痢狗儿见了她还要不理不睬的呢!
于是,窦宛所幸壮起胆,披星戴月赶起路,以期尽早结束这区区不过三日却冗长得要逼疯她的路程。
当窦宛行经高地上的一个小水洼,她终于停下脚程让爱驹歇息饮水了。
这时翳翳的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幽暗不明的天际绽出几道蒙蒙亮的稀疏光点,之后,一阵清风忽起,那微曦的光点在转眼间绚出成千道金丝红线,赫然扫淡半天星辰。
窦宛迎风伫立于垄坡上,她的足靴已被晨露浸湿,这提醒她,脚下踩的已非泥泞的黄土,而是散着清香的绿草地,这项认知让窦宛不由得绽出喜色,跨步向前瞻望。
只见阡陌交错的沟壑起起浮浮,笨笨呆呆的黄土茅屋星罗棋布地点缀其间,青蓝的炊烟袅袅升起,在微带湿冷的风中迤逦扩散。
好一幅农家乐!这让窦宛思念起一张塞满干木的炕床与热呼呼的杏仁奶酪。
窦宛有预感,这就是她的目的地了!
一种莫名的感动充塞窦宛的心中,让她起了想哭的冲动,这还是争强好斗的窦宛头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本性。
不!一定是长途跋涉引起她的劳困,才会让她想流泪!
窦宛这么自圆其说后,侧头看了静立在自己腕臂间的海东青,温柔地抚了它青亮丰腴的羽毛,然后面迎朝阳举臂往空中一送。
海东青感风而起,扬起羽翼一振,朝天扶摇而去。
当窦宛掏出周身的碎银子,向挥着柳枝的牧童打听河东王府的去处时,她差点没气得吐血。
牧童拒绝收下她的银子,抬手往前一指,“爷回头后直往前走,巷口左转后再直走,以后每遇到一巷口时,就先弯左然后再拐右,连个七回后会遇上一条桃花沟,沿着桃花沟行,直到沟水尽头,自然就是王爷府了。”
窦宛眉一攒,纳闷地说:“可是我是打那头来啊!连问了两个卖干柿子的小男娃,他们都指着这方向来。”
牧童一听,噗嗤笑了出来,“哈!爷您给那批捣蛋欺生的顽童讹去啦!他们成天没事干,专门守在王爷府前的壁影间干这勾当。他们卖的干柿还是去年从王爷府的柿树上摘下来的!哟,爷您肩上的鸟儿没被他们的弹弓打下来当野鸡烘倒是奇怪。”
说完,扭头甩着柳枝回家去了。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脾气本来就大的窦宛听完牧童的解释后,早气得心头火炽。
她拿着银子站在原地抖个不停,所以没来得及将牧童揪回来,向他解释她肩上的“鸟”不是鸟,而是一嘴就可戳破人眼珠子及心脏的青隼。
片刻后,她压下满肚子的怨,沉着脸将掌中的银子收进腰带,扭身拉着马儿往来路行去,一路暗下毒誓,若给她遇上那几个顽童,非得用马鞭狠抽他们一顿不可。
窦宛再次来到了桃花沟。
那条沟是再好认不过了,因为沟边植了两排的桃树,此时正值春季桃花盛放时刻,徐风一拂,那娇艳欲滴的花瓣禁不住抵挡,便如红雨般地坠进了嵌有七彩鹅卵石的沟床底,把整条沟装扮得像天女的彩带似地。
当窦宛快接近沟的尽头时,瞧见沟里站着一名青衣男子,他左手搂着衣裳下摆,右手撑着膝盖地弯下身去观察水面。
天性好奇的窦宛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注意到他将裤管折到大腿处,脚踝以下则被桃花瓣湮没,只留两截长了毛的白箩卜在外。
窦宛被这个特殊现象吸引住,不假思索便停下脚步,探头问:“喂!兄弟,你在沟里做什么?淘金吗?”
那人没理窦宛,仍是倾着头,把手往沟里伸去,打算捞东西。
窦宛以为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回更是卖力地嘶道:“喂!兄弟,你在找什么?要不要我也下去帮你找啊!”
那人还是没抬头,不过倒挥了挥手,要窦宛过去。
窦宛愣了一下,考虑片刻后,将爱马拴在沟边的一株桃树干上,再将海东青往马背上一搁,左右打探无人窥见后,当街大剌剌地拔靴脱袜,撩起衣袖和裤管,一跃入沟,好奇地踏着软趴趴的花床,走近那名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在窦宛接近时,向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这个手势做来是轻柔典雅,不带任何胁迫却又让人不忍拒绝。
于是窦宛忙将到嘴的问题吞回喉里,她学着青衣另子搂着衣裳,倾下头去,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水面瞧,但瞧了片刻后仍是摸不着头绪,便开始以眼角打量起身旁的男子了。
眼角边的男子形相清癯,休休有容,他的浓眉、大眼、皓齿、朱唇无一不让窦宛联想起丝画上那清逸挺秀的翩翩仙人。仙人刻是有长得像瀑布的胡鬓的,但青衣男子温润的下颚却是光滑洁净,没留一根胡碴子,这让窦宛注意他有张漂亮的下巴,不像她姐夫、万忸于劲及她属下的那班武夫,即使刮了胡子还是青青的一片,简直是白刮。
正当窦宛分神想事时,青衣男子突然松了衣裳下摆,矮身掬起一捧水,他原地不动,片刻后,那红润的粉颊蓦然锭出一个孩子气的酒窝,接着呵呵笑出声,转头对窦宛兴奋的说。
“终于让我逮到了!今春第一尾四脚蝌蚪,昨儿个前都是两脚的,这下可好,总算给我等到了。”说完,开心地冲窦宛一笑后,回头以两指轻捏住小东西的尾巴,将它拎在半空中观赏着。
他那短暂的笑容像带有魔力一般,窦宛竟半蹲地僵在水里,一动也不动。她突然觉得脚软全身无力,一阵红潮也开始从她耳根处疾速往上窜,弹指之间,窦宛丰盈的两颊便开始灼烧了起来。
多奇怪的感觉啊!她竟想塌进对方的怀里!
这骇人听闻的想法才刚窜进窦宛的脑子时,她不听使唤的腿竟已往前打跌一步。
当窦宛意识自己干了什么的蠢事,强要收回腿时,自己的手已紧攀在青衣男子的臂膀上了。
青衣男子倏地发出了懊恼的声音,“又给它溜掉了!”原来窦宛把他手上的蝌蚪给震跑了。
窦宛赶忙扶正身子,面带愧容,“失礼,失礼,在下的不是,让我替你把它抓回来。”
青衣男子挥了挥衣袖,满脸不悦地说:“就算给你抓到,你难道认得出来是我的‘那一尾’吗?算啦!抓了一早上,我也厌了,由它去。”说罢,便直起了身子。
这时,窦宛才发现他不矮,俊迈儒雅的他足足高过自己半个头,挺拔俊秀的风仪让窦宛不禁瞪起了大眼。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窦宛愣了一下,恍然悟出他在问什么时,死硬着头皮回道:“喔,不,只是兄台的帽子歪了。”窦宛,你克制点,别跟个花痴一样丢人现眼。
青衣男子抬手整冠后,抿着嘴,不高兴地瞅了窦宛一眼,说:“晌午了,我也该回家用膳去了。”
说罢,撇下了扫兴的窦宛,踏上沟岸的石阶,就近找了株有板根的桃树,伸出脚丫子纳起凉来了。
惊觉他马上要离去,窦宛忙踏水跟着他拾级而上,顺手拎了自己的鞋袜刻意坐到青衣男子身旁。
窦宛正愁着找不到布擦脚时,一块白丝绢就飘落在她膝间。她拎着丝绢,抬眼瞅了他一眼,想看他是否还在气恼。
但他没什么心眼,脾气来得快也去得疾,此刻只睁着兴味盎然的大眼,爽快的说,“那是干净的,你拿去用吧。”
“这……我用完后,再……”窦宛忙地住口了。心想,别蠢了,有谁敢留你擦了臭脚丫子的布?
青衣男子可没想那么多,竟说:“用完了以后,可得还我。”
“喔,好!”窦宛只应了他一句,便低头拭起脚丫子,她先照料完左脚,又慢条斯理的弄着右脚,想既然他等着讨回白丝绢,那就拖得他久一些吧。
忽然,青衣男子光着脚丫挪近窦宛身边,拎起了窦宛的靴鞋打量起来。
“咦!你的尊足还真小啊!”说着将手上的靴放到自己脚边比了比,“足足小我一半有余。”
窦宛的脸倏地转白,她将丝绢往旁一搁后,抓过他手上的鞋穿戴起来,还煞有介事地否认,“这位兄台夸张了,小弟的脚是没您的大,但也不至于小到跟女人的一样。”
但青衣男子拎起了窦宛的袜套,晃到她面前,莞尔一笑后,说:“鞋别急着穿,你的袜子还没套上呢!”
窦宛忍着懊恼,摘掉了靴,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了袜子套上后,尽速穿戴整齐。
她本起身掉头离去,并告诉自已别再理这个大顽童,但这大顽童似乎不容易甩。
“这是什么?让我玩玩!”
窦宛身子一转,讶然地看到自己的青隼停落在青衣男子的臂上,平常它悍得很,但更怕生,除了窦宛亲自照料以外,没人敢接近它,但这名青衣男子似乎不在此限。
“它悍得很,你小心它戳破你的手。”
“不会!我说它乖得很。”说完,他转头对着海东青说起话来了,“你很乖对不对。你的主人这么不了解你,跟回家去,好不好?”
海东青当然听不懂人话,但它好死不死地在这个时候张翅拍了拍,就像在应他的话似地。
窦宛不高兴地走上前,举起自己的手臂要它过来,但它不肯,死要赖在青衣男子的臂上。于是,她伸手将它抱回马背上,凶凶地对微受到惊吓的鸟道:“你安分点!”然后转头对青衣男子下了一个结论,“它是母的,所以才会阴阳相吸。”
“别眼红嘛,它是你的,我不会跟你抢的……”他突然倾了一下,蹙眉扫了窦宛一眼,不解的问:“你刚才说阴阳相吸?但你也是属阳的啊!”
窦宛这回可结巴了,“这……”
“承认吧!”青衣男子得意地环起双臂。
“承认什么?”窦宛口气很凶。
“承认我比你有男子气概。”
原来又是虚惊一场!窦宛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好!好!好!你不仅脚丫比我大,也比我有男子气概,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没多久,窦宛就发现他又将注意力转到自己的骏马了,于是便加快步伐,先他一步趋近自己的马,不假思索便冲口说:“它是公的,而且已被阉了。”
青衣男子没理窦宛,迳自上前,以修长洁净的大手用力摩挲起马脖子,语带怜惜的道:“害你绝子绝孙的人真是残酷啊!从没有人问过你的意愿,对不对?如果人没办法驾驭你,就不该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