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弃在磨石子廊抓住宛若,她狠狠甩开他的手,羞愤的眼泪滚滚而下。
「你太过分了!」哽咽之馀,她只能迸出这句话。
「我只是解决问题,也是为了你好——」
「不!」她嘶声道:「你只为了自己好,你是个自私的男人,心中想的只有你要的,不怕伤害别人,从一开始你就不断的强追我,干预我的生活,想要做我的主人!」
宛若的指控像耳光,一记一记掴到他脸上来。他没有侮意,只是心痛。
「也许对於你,是需要一点特别的手段——你是聪明的女孩,但是聪明人经常自误,我不这麽做,怎能让你看清楚事实?」
「你还不懂吗?——我把事实看得很清楚!立凡是个好男人,只要他要我,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李弃瞠视著她。他让自己陷入情爱的网罗,已经够傻了,难道宛若竟为了情爱以外的理由,甘心去嫁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是他根本不了解她,还是他刺伤她太深?
然而宛若从来没有过如此决裂的态度,她对李弃说:「我不再信任你了,我也不要再看到你。」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眼眶整个发红,但是字字断然的说:「这一次,是真的。」
李弃看著她走,脑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要怎麽想,只知道五脏六腑全在拧绞,他特别能够感受到事无可挽回的那种关键,像他母亲当年离开的那时候。
像宛若离开的这一刻。
李弃凝固在那里有一百年之久,一名工友扫地扫到他的两脚中间,他才尝试挪动了几步,然後跌跌撞撞离开了医院。他盲目地来到「早晨的呵欠」,或是「茱丽安娜和她的猫」,坐下来,要酒保拿出最可以麻痹神经的东西,然後大喝特喝。
李弃轮流在「阿欠」与「猫」之间消磨馀生,一家打烊就换一家。可是他忘了自己的酒量是千杯不醉的,当年在沙漠和蔺晚塘拚无花果酒,最後不支而败的永远是蔺晚塘。
李弃对著黄澄澄的一杯酒发笑。蔺晚塘,蔺晚塘,你有个最笨的女儿,她向外人索求她已经有了的东西,她不明白,有了爱,她就有了安全和踏实,她的人生再也不会荒凉。
可是,难道你不需要反省吗?你是个自私的男人,你不断强迫她、干预她,你答应守住你和她之间的秘密,却背叛了她,失去她的信任!你能怪她什麽?
这些谴责连连轰炸李弃的良心,就连他终於醉倒,也还在潜意识里折磨著他。李弃不知道他是在几日後回到青峰路的李家古宅,也不知道他把自己往床上一摔,浑浑噩噩又睡了几日。
老藤根进进出出,踢他,推他,但他不愿醒来——就算他醒来,世界也不会变得更好。
世界变得更坏了,李弃苏醒的时候,连太阳都毁灭了,天地一片漆黑,然而他瞥见床边立了个人,那人走到窗前,「唰」一声把垂地的锻蓝帘子拉开。
李弃呻吟起来,遮住眼睛,白亮的阳光像刀子一样尖锐。原来银河系还是维持原状。
「如果你现在意识不清,我改天再来。」他听见他母亲的声音。
李弃把手从眉上移开,他是趴著的,脸孔往外歪,连枕头也没有。他母亲回到床前,一身宝蓝滚黑边的套装,脸上精细的妆,从他这角度看她,她十分挺拔,几乎和他一样高。她又是「好汉一条」了,除了这形容,他找不到更贴切的句子。
「妈,」李弃用惊喜沙哑的调子说。「你的气色真好,想必你是熬过来了,我就是对你有信心——小豪也不至於承担太重的不孝之名。」他不怀好意的补上一句。
兰沁脸上有某处在抽搐,但整体上,她是冷静的。「海军方面为小豪办了隆重的丧礼。」
光是听到「隆重」两个字,李弃就差点向她恭喜。
兰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李弃的姿势一成不变,她似乎不介意。她缓缓开口:
「部长出院回家了,不过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们家一脉单传,小豪这一去……」她只在此处稍有顿挫。「断了後,部长非常想不开。这几日我和他认真谈过,跟他拿了个主意,他很心动。」
李弃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他太好奇了。一醉醒来,他发现这个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家人的女人,找他在开家庭会议。
「我们让你认祖归宗,部长收你做义子,正式进我们家的门。」
李弃看他母亲家看外星人,然後开口,「认祖归宗?我父亲姓郭,要认也是认他家。」
「他郭家算什麽东西!」兰沁怒叱。
哦,二十八年了,他母亲对他父亲依然心怀怨恨。那麽宛若呢?她会不会也对他来个二十八年的怀恨?她会不会也有个像他一样的私生子?这麽一想,李弃几乎像一只冻住的南极虾,痛苦的曲起来。
「等到你和妹妹结了婚,有了孩子,两家的产业也都归你。」
「慢著慢著,」李弃扶著宿醉发疼的头叫道。他突然对他母亲不再那麽有信心,也许她的精神状态仍未恢复。「为什麽扯上我和妹妹结婚?」
他母亲理所当然道:「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外头追求的人多,合格的却有数,有些她自己又不中意,你们两个一向相处得不错,给为一家亲,相当理想,部长也同意这样的安排。」
事实是,兰沁心里打算得好——让李弃成家,藉婚姻的束缚,削一削他的浪荡性。况且收妹妹做儿媳妇,也便於对小俩口作掌控。
没错,她的精神状态仍未恢复。李弃好像唯恐冒犯一个疯子似的,小心地说:「妹妹又不爱我。」
「她没意见,」他母亲把手一挥。「妹妹很容易调教,你会发现她意见很少,配合度高,是个不会让人花太多精神的女孩子。」
「所以你把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李弃问。
他母亲跳过这个问题。她使用一种爱的教育的口吻说:「或许你对婚姻和财富的兴趣不大,不过我相信你不会不要名分和地位,你一个人浪荡这麽多年,不可能不希望安定下来,部长收你做义子,大家成了一家人,总算也是个圆满的结果。」
好像在外浪荡是他自己设计的伟大计画!
李弃抱头坐在那儿,没把充满惊异的脸抬给他妈看到。他母亲几时变得这麽了解他?他过了一辈子没名没分的人生,清清楚楚记得那种渴望被接纳的心,曾经迫切得像在淌血——他要一个身分,要一份尊重,要亲人的接纳,他可以拿一切去换。
现在,他母亲在冷落、遗弃他二十八年之後,终於要给他一个家——他甚至还可以有一个爸爸!
李弃低低的,低低的笑了起来,最後往床铺一躺,越发笑不可遏。
他母亲不悦地问:「什麽事这麽好笑?」
「我在笑我真是托小豪的福,他不死,我还没有这时来运转的一天——太妙了!」李弃笑得喘气。
「这麽说——你同意了?」
李弃一下止住笑,根慢地坐起来,一板正经回道:「部长夫人,我恐怕没这个福分,我不过是个私生子,你们收我入门,小心被我玷污了门望。」
李兰沁站起来,稍事整理衣服。「你仔细考虑考虑,想通了,再来找我。」
她很快的离去。很奇怪,李弃发现这一次,他母亲对他似乎有著空前的把握,临出门之际,她甚至对他一笑,彷佛在说——她抓住了他的要害。
☆☆☆
把事情和盘托出之後,宛若垂著头,不能面对立凡。她晓得从今以後,她会遭到立凡的唾弃,她和立凡自小到大的感情,也会因此烟消云散。
这是立凡出院回家两天的事,他们终於有独处的机会。家里其他三人,都因这段日子在医院固守太久,如今重获自由,都变得格外活跃。一早全不见人影。
这天立凡忽然怀念起七○年代的音乐,宛若陪他坐在客室,始终忸怩不安,挣扎了许久,最後终於鼓起勇气把必须让立凡知道的事告诉了他。
宛若没有推托是她一时胡涂铸下了错,也没有说她後悔,因为老天——全都不是!她心里只盼望,自已的行为不要对立凡造成太大的伤害。
立凡唤她名字的时候,宛若打了寒颤,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她看见他脸上依然是兄长在安慰妹妹的那种神情,她内心所积压的苦闷、痛楚和惭愧全化成泪水,潸然流下。
立凡把她搂在肩上许久。等她平静下来,他对她说了一番话。
「哪个人没有走路跌倒的时候?我还记得我好几年前谈那场恋爱时那种胡涂劲儿!人的一生难免碰上一二回这种事情,不过我们终究得回来过平静的日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必须仰靠的毕竟还是未来。至於你,宛若,不管你发生过什麽事——我还是信任你的。」
立凡原谅她,重新接纳她!宛若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比这更大的幸运。苗家再度兴致勃勃计画婚礼,虽然立凡主张缓一阵子,可是苗家夫妇一心想藉婚事来冲喜,二来也担心夜长梦多。这阵子所发生的枝节,委实让他们都怕了。
宛若可以归入幸福的女人之列了,但是她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病症——她不时感到自己头重脚轻。
她趁著二度婚礼之前回大学,处理一些暑假里的文件。她独坐在寂寥的研究室里,陡然间明白她头重脚轻的原因——因为她的心是空的,她的心被掏光了。
於是在这四下无人的环境,不必有任何伪装,不必强颜欢笑,宛若再也压抑不住的痛哭流泪。泪水染湿她的十指,她震惊地望著双手,警觉到自己不能独处,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
她会崩溃。
宛若掉了皮包,匆匆离开研究室,立在研究大楼无人的廊下。这是个雨雾迷离的黄昏,过度的湿气,使得所有的景物都有一种凄凉的青色。
凄凉的青色里,有条幽微的影子向她走来。宽大的长夹克,三角型的帽兜,不清晰的脸孔,然而宛若知道他是谁。她的双手跟这飘雨的黄昏一样的冷。
他没有跨到廊上来,他在她面前站住,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雨,他在雨中,黑色的防水夹克上,雨丝淅淅沥沥直淌下来。
没有言语,听得到微微的呼吸声,两个人像濒死的仇人最後相见,有无比无比的悲哀。
李弃在雨色中凝视宛若,她简单穿著一件圆领窄腰的白衬衫,蓝色的牛仔裤,长发披肩,脸上脂粉未施,素净得像一片白色的花瓣。
他低哑地说:「我必须来向你道歉,那一天……是我不对。」
宛若的指甲扎入手心。这一切都没什麽不同了。原谅他,或不原谅,有那一天,或是没有。
「我……都告诉立凡了,」她做最後的交代。「我们会在下个星期天重新举行婚礼。」她把所有过程归结在一句话里。
李弃依旧凝视她,久得连他自己都受不了,最後他笑起来——怪事,最近他对诸事特别有幽默感。可是他的怒气不知从哪一处迸出来,他看见宛若是很吃力的屹立在原点没有动。
「没什麽不同,对不对?」李弃的想法和宛若是不谋而合的。「不管那天我是不是去找了你们,说了那些话——你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就算她不能对别人,甚至对自己诚实,她也得对李弃诚实,她说:「我必须——」
「你必须自欺欺人,」李弃帮她填词造句。「你找不到安全感,用各种束缚把自己绑住,害怕掉下来,现在,你拿了一副最大的枷锁,用不当的婚姻,重重的镇住自己,决心要埋葬掉自己。」
宛若没说话,她不敢,因为不知有什麽会趁她开口的一刹那宣泄溃散——她绝无能力收拾那种後果。
李弃跨向前,湿凉的两手插入宛若的鬓发里,把她的脸捧过去,他的声音极低,但是像响雷一样,「你真的可以让自己这样懵懂?你真的可以不断在逃避真实的自我?你真的可以抛下真正所爱的人,去嫁一个你不爱的男人?」
宛若用生命里最大的能量来控制自己,因为没法子喘息,她一个一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我——要什麽。」
她觉得李弃的一双手一直在加压、在使力,就要把她的头挤碎了,但是他陡然放开她,两个人都踉跄退了一步。
李弃像一个跑百米的人,还拚命要讲话,以至於也成了断句,「你——或许知道你要什麽,但是——你不知道——自己要得对不对。」
两人都处在呼吸困难的状态下,都在乾喘。
然後李弃的质问像鞭子一样的抽过来,「那麽孩子呢?万一你有了我的孩子呢?」
宛若的脸孔变得惨白,他们有过的都是没有任何防范的缠绵,她退了退,不停摇头道:「没……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我肯定。」
他冷笑,「原来如此——你大可把这一切当成一场露水姻缘!」
说罢,他旋身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现在他不需夜半醒来,那股生命的荒凉感就像巨大的梦魇,把他罩住,天地茫茫,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李弃猛停下来,回头在寒冷的草地另一端,对廊下的宛若喊道:「我们就此别过!」
雨丝是流不完的眼泪,不断飘坠。
「还有一件事,」他又喊。「我会遵照母命和我表妹魏妹妹结婚。」
那一瞬间,宛若空掉的不再只是一颗心,她的脑子、她的感觉、她的意识全都空了。但她挤出最後的力量来问:「为什麽?」
李弃仰头哈哈大笑,帽兜滑下去,冷雨打在他的头上、他的脸上。「因为我母亲要让我认祖归宗,要给我身分地位,而我和你一样,是个怯懦、无助的人,我们的生命都有欠缺,我们都出卖自己来满足欠缺。」
他又成了雨中一条幽微的影子,消失了,永远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