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弃在牢里坐了两夜,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他的表妹魏妹妹。
妹妹今天的服装出奇的素重,神色也很是紧张。李弃跟她出了警局,上了车,一路紧紧咬住牙关。他总算知道牢狱之灾带给人最大的磨练是什麽——它让你腰酸背痛,而你却必须表现硬汉的样子不叫疼。
宛若人呢?他想问妹妹,然而妹妹不会知道,况且他自己心里有数——宛若势被苗家带了回去。
只要她好好的,李弃心里许诺著。当然他必须问明妹妹怎麽会保了他出来,不过车一发动,妹妹便迫不及待嚷了起来。李弃莞尔,妹妹是个沉不住气的女孩。
「表哥,我找你找得要死要活,差了几个人到处打听,好不容易向音乐学院的人问出来——他们说你挨了苗教授的告,我向警方问清楚原因,又巴巴赶到医院去找苗教授谈这件事。」
李弃脸上的笑意加深,他觉得有趣——可以想见妹妹是如何展现她训练有素的社交才华,这点,想必得归功於他母亲对她的栽培。
「谢谢你,妹妹,」他轻拍她的肩膀。「辛苦你了。」
他这样的反应,是不是符合他母亲的标准,那就不得而知。
显然没有。因为妹妹仍然激动得很。
「辛苦?」她道。「我说好说歹,嘴皮子都说破了,苗教授他——不,还有苗太太、苗小姐!!他们才答应撤销告诉,我从来……」她一顿,没说下去,但李弃似乎知道她要说她从来没有碰见过这麽难交际的对象。
不过李弃已经觉得很欣慰。「难为他们想得开。」他咕哝。
「你说什麽,表哥?」妹妹问。
「噢,没有,我很谢谢你,」他又说,然後转过去看她。「你说你一直在找我?什麽事这麽急?」
霎时,妹妹那强自镇定的脸孔垮掉了,两个面颊颤抖著,哽著声音道:「小豪在战舰上出事了,表姨……表姨整个人都崩溃了。」
说完,她放声哭起来。
☆☆☆
起居室没有亮灯,昏昏黑黑的,她独坐在厚重的沙发椅上,她原是十分高佻的女人,现在她的身子彷佛萎缩了,那只大沙发张开口,可以把她吞掉。
李弃静静走到她面前,藉著廊道的光审视她,不认得这憔悴衰老的女人。
「妈……」他轻声喊。
她浑无反应。
有人蹑脚快快自门外走过,可能是某一个佣人。这幢华宅整个死沉沉的,压在庞大的灰黯之下。部长在战舰上见习的独子在爆炸的意外中丧生,送回来时尸骨不全,部长素来就有心脏的宿疾,当场便倒地晕厥,到现在还起不了病床,而女主人……
「妈,」他又喊道,慢慢在她跟前蹲下。
兰沁略动了动,目光慢慢集中到李弃脸上,好半晌才嗄哑地出声,「小豪?」
「我不是小豪——」李弃告诉她。「是李弃。」
「小豪,小豪,小——豪!」兰沁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李弃将她拉住,她猛烈地扭动挣扎,失去了理智,李弃低喝,↑小豪已经死了,你叫不回他、安静下来!」
她的身子一僵,面色变得惨白,开始瑟瑟发抖。他不爱她,她也从来没受过他,但是他慢慢将她拥抱住。
她的身体还有一丝温暖,李弃那遥远、含糊的记忆出现一抹影子,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偶尔也有舒坦的心情,她抱过他,哼著儿歌,她身上有缕玫瑰香,她的胸怀也是温暖的。
李弃觉得眼眶有点刺痛,可是他没有放开母亲。
她在他怀里哭嚎,却是乾哭,没有眼泪。他不知道她对小豪的爱有多深,但小豪的摔死绝对是一大打击,使她荣华富贵的人生变得不再那麽完美,这,才是她无法承受的。
李弃了解他的母亲,因而同情她。
他也不是不知道,她从头到尾没喊过一声他的名字。
☆☆☆
「她会恢复的。」李弃说。
妹妹绞著双手送他出来,他们走过花园,天空是阴凉的,满园欲哭无泪的花色,不过它们依然会欣欣向荣。像他母亲。
「我实在担心死了。」妹妹抹著眼角说。
「她非常强悍,她不会容许任何状况破坏她成功的生活。」
妹妹点点头,吁了口气,把李弃挽住。「表哥,幸好你来,表姨的情绪稳定多了谢谢你。」
李弃双手插在裤袋里,笑著摇头。「不是我的功劳。」他掉头看她。「我才要谢谢你,不是你的话,我现在还在坐监。」
「真不知道苗家的人怎麽想的,他们一口咬定你挟持了他们家的儿媳妇!」妹妹抱不平。
「我是。」
妹妹倒抽一口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望著种在园园那规规矩矩、死死板板的花草,嘀咕道:「我只是不能让她死守在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边。」
「昏迷不醒……」妹妹拖长了声音,然後问:「你是在说苗立凡吗?」
「是他。」李弃回道。
「可是他人已经醒了。」
李弃忽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蠕蠕爬上来。
☆☆☆
傍晚,宛若把直嚷著在床上再也躺不下去的立凡,推到医院的中庭花园去透透气。立凡的情况相当好,像睡了一觉醒来,只不过这个觉睡得过久,以至於还有点昏头昏脑。
宛若对他颇感於心不安——她绝不後侮她与李弃的一切,然而对立凡却不免觉得愧疚,因此嘘寒问暖、递茶递巾,服侍得格外周到。
最後他说:「快别忙了,宛若,你也休息休息——来,坐到我身边来。」
她挨著他身边的石椅坐下来。
立凡一声吁叹。「我真是害惨大家了,都怪我不小心,」他执起宛若的手。「你一定很失望吧?要不是我出车祸,现在我们正要搭飞机到日本度蜜月。」
他还没把时差调整过来,一直以为这是隔天的事,殊不知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星期!
然而他的话却让宛若打哆嗦。她不能不想到立凡卧病的这段期间,她自己与李弃种种的纠缠和发展——原来世界已经两样了,宛若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昏迷初醒的人!
「宛若?」
立凡一叫,宛若发现自己在发呆,她忙握住他的手说:「你能够平安、康复,我就够高兴了,怎有失望的道理?」
立凡拍著她的手背,叹道:「你真是好女孩,宛若,你聪慧、漂亮、体贴,有时候我几乎觉得自己不是那麽配得上你,我常常是那样的……笨拙。」
「你不是笨拙,」宛若抗议道,把头靠到他肩膀。「你老实厚道,你是个好人,立凡——你也会是个好丈夫。」
「好丈夫,」立凡喃喃道:「这个,我想我应该是做得来。」
站在一棵酒瓶椰下的李弃看红了眼。
他费了好一番劲儿才找到他们,起初是不得其门,最後还是在护士小姐那儿下的功夫。他不能够清楚听见他们在谈些什麽,然而观其状,显然不会是让他额手称庆的内容。他绷住脸,恨不得斥喝——宛若这个小傻瓜在做什麽?她应该和那个男人保持距离,不该那麽亲昵、那麽贴近,好像他们是一对夫妻,一对情侣……
李弃以控制住的步伐,向他们踱了过去。
一条黑影笼罩到宛若身上,抬头见到竟是李弃——穿著黑白横纹的上衣、黑绒布裤、漆皮靴子,一绺长发被风扫到他带点胡碴的下巴。从下往上看,他的面庞显得稍小,眉目分明,越是俊秀了。
宛若几乎跳起来,投入他怀里,捧住他的脸吻他,问他警察有没有为难他,问他别後的情况,问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著急迫切的想念,可是……即使立凡不在现场,李弃的脸色也太阴沉,目光也太尖锐。
她望著他,开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蔺小姐,」他带著讥嘲味说。「我是不是该恭喜你——你的未婚夫平安无事的醒了呢?」
宛若没办法回答,立凡却问道:「这位……?」李弃带给他的震撼似乎不能和宛若的震撼比较,不过他很快记起这位人物。「是李先生吧?我的事你也知道?」他搔搔脑门赧然道:「真不好意思,这种事弄得人尽皆知。」
李弃微笑,「也不见得,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天如果不是那部小汽车撞上你,就是我的机车撞上你了。」
立凡非常吃惊,他绝没有想到他卷入这麽复杂的交通状况。他呐呐道:「这麽凑巧,当时你也在同一条路上?」
李弃两道视线看准了宛若,把她钉在那儿动弹不了。「也算不上凑巧,我那时是刻意去追蔺小姐的。」
「李东……」宛若绝望的耳语。
立凡的脑子胡涂得厉害,他望望宛若,然後问李弃:「这是怎麽说?你为什麽要追宛若?——我们是要到教堂去行婚礼。」
李弃一笑,把双手插进裤袋。「问题就在这儿,恕我直言,我不认为宛若嫁给你是对的——」
「李弃!」宛若无法坐视,她站起来试图阻止他。
他不受影响,滔滔说下去:「你知道,我和蔺小姐的父亲曾是忘年之交,蔺教授生前把女儿托付给我,基於这点,我对她的婚事不能不有一些关切。这些年你的家庭照顾她,她的双亲地下有知,想必是含笑九泉,不过——宛若和你论及婚嫁,那就非常非常之不妥了。」
「为什麽?」立凡茫然问。
李弃不耐烦的一笑,他原谅他是个脑震荡的病人。「因为宛若和你根本就不适合,你和你的家庭很难带给她真正的快乐。」
「李弃!」宛若使劲一叫,脸色发白。「你没有权利介人我的婚事,在这里发这种言论!这完全不关你的事!」
李弃慢悠悠转向她。「不关我的事吗?我没有权利吗?即使你已经爱上我,而我已经爱上你?」
再没有比这更锥心的质问,再没有比他更可恨的行为了。宛若觉得李弃已经逼人太甚,然而李弃却认为他必须再做得更绝。
否则她不会醒悟。这僵局不能打破。
他必须下这个猛药。「即使——」他一字一句低沉、但是清晰的说:「和你在新婚之夜上床的,是我,而不是别的男人?」
他们全听到一声气喘。立芝不知几时来到後头,两手抓著喉咙,张口结舌看著他们。她的表情比任何一个当事人都要来得可怕。
宛若再也支持不住,呜咽一声,掩面跑走了。
李弃立刻追了她去。
「我的天,」立凡吁道。「我完全不懂这是怎麽一回事。立芝,你懂吗?」
立芝哑然望著哥哥。也许他迟钝一点是好的。
「来吧,我推你回病房。」她说。
轮椅滚出去几步路,立凡忽喊道:「立芝?」他半转过身,叮嘱妹妹。「回去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
立芝蓦然明白——她哥哥其实不是那麽迟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