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
就在前方,宛若眺见一阵白烟云雾,从地表蒸腾而上,她眼睛一亮,问道:「那些白烟不会是……?」
李弃回答:「没有错——就是温泉。」
宛若一喜,热切地攀爬过垒垒的乱石,来到一片清浅的溪床,源头是座阔长的瀑布,四周的石隙,草丛,甚至地底,都见得到涌流生烟,云雾缥缈。
李弃过来後,把手作弧状一挥。「温泉水滑洗凝脂。」
宛若恨不能够立刻享受!她四周张看,诧异地问:「澡堂呢?」
李弃哈哈大笑。「你以为这里是观光大饭店吗?」他指著一处潺潺的水潭。「喏,那是天然的浴池,瀑布水流和温泉调和出最怡人的水温,保证让人欲死欲仙。」
他卸下背包,登上水潭之前一块大石,双手把一件翻领衫从头上脱了下来,露出结实的胸膛。他看著宛若,微微笑著。
「知道什麽是『体露金风』吗?裸裎的去和大自然相亲,让你的身体发肤切切实实去感触阳光、风和流水,」他敞开双臂,作深呼吸。「把你隐藏住的、掩饰住的、伪装过的那些欲望,那些感觉都放开来,让它们恢复自然,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真正的自己。」
宛若彷佛不明白他在说什麽。
李弃比画一下,指点她,「把你身上的束缚解除下来。」
指的是她豆苗绿的衣衫吗?宛若低头望自己,这身衣服连日穿著,虽然已经发绉,依旧是端秀而具有蔽体的效用。
「衣服不是束缚,是文明,它给人安全感。」她道。
李弃摇头。「文明让人越来越远离自然,失去纯真和自我,所以迷失了——一个迷失的人,绝不会有安全感。」
安全感,安全感,宛若自小迫切需要的,直到现在也还是迫切需要,但是近来她却开始有一种旁徨的感觉,她在她追求的人生当中不快乐——这是迷失吗?
李弃把裤头上的黄铜扣子解开,鼓励她:「就这样,把你的衣扣解开。」
宛若非常非常犹豫。她有预感,她就要失去一些东西,然而——失去之後的空洞,也会是开阔、是自由。她小心解开了上次第一枚扣子,李弃对她微笑,那微笑促使第二枚、第三枚扣子解放。风从领口钻进来,凉凉的抚摩她的胸口,她停止了动作。
「风吹著你,让你的皮肤畅快的呼吸吧。」他说。
宛若慢慢把剩下的衣扣全解了,风吹敞了衣衫,她的上身时隐时现。她想把上衣揪住,遮掩自己,却有点不甘心功败垂成,故而紧紧垂住双手。
李弃则显然是心无挂碍,他把帆布长裤抛开,除去身上最後一件文明物,以做为一个人最原始的面貌,站在巨石上。他的背後是大瀑,四周是青山,风迎面而来,把他及肩的长发吹得飘飘然。
宛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喘起气来。
她绝不可能把一个男人看得再更分明。阳光绝对爽亮,阳光之下的李弃,真实得令人惊心动魄,那峻整的胸膛之下,腰围窄小,双腿挺拔。他身上的每一条肌理,每一道曲线都是紧张有力,充满著美感。他非常漂亮,十足男性化的漂亮。他完全裸裎,可是宛若没见过比他更坦然自在的人。
他转过身,朝水潭一跃而下,在宛若的心口激起一大丛水花。这一生她不会忘记这一刻的灵魂激荡。
李弃在水中变成一条鱼,而宛若终於超越理智挣扎的阶段,她承认她对李弃所说的自我和纯真十分向往,於是豆苗绿上衣和白色长裤被丢到了岸边,最後被弃的是一套粉红的底衣裤。
初踏入水中,宛若还放不开,轻手轻脚的好不羞涩,然而那温泉水质无比柔滑,温度怡人,兼有一股清香,宛若像飘落水里的花瓣,不由自主的软化掉了。
她游泳技能一向优异,在水中浮潜,伶俐曼妙,李弃都不得不自叹不如。
宛若不知自己戏水有多久,最後一圈,她从潭心深处冒上来,发现李弃已退到岸边,半身在水中,靠著石头抱著胳膊,正瞧著她。宛若对他一笑,脸却红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怎麽让自己放松玩乐了。」
「洗温泉的确是一大享受。」
他下颔一点,召唤她,「过来。」
宛若在水里迟疑了一下,但是他吸引著她。她脚踩著水底,缓缓向他踱去,身子也一寸一寸浮出水面,先是颈子、双肩,至於胸部,她停顿在那儿,双掌隐约浮在水中。
李弃看著她,眼里分明是挑战之色,宛若纵然心里噗通噗通地跳,但不能不展示出一点勇气。她一步步走出潭面,来到李弃面前,水珠在胸尖袅袅滴下,她的腰身以上尽现无遗。
李弃久久凝视她,眸子折射出深奥闪烁的光芒,使她心悸颤抖。他伸出手,四指微曲著,用指节轻抚她的面颊,然後,他发出呻吟似的一声,说道:
「天呀,宛若,我真是想你!」
宛若发现自己瞬间坠入李弃的怀抱,他的吻来势汹汹,像饥渴许久的人尝到他的头一餐,每一口都来不及。
宛若根本管束不了自己,她把双手往李弃的颈子一兜。难道她不想他?难道她不想?过去的那七天,在那些隐味不为人知的潜意识里,刻的、画的,全是他的名字,他的影子;全是酸楚而又甜蜜的思念。
现在分不清是李弃吻她,还是她吻李弃。带水的身躯滑溜溜的,需要更紧密的缠结。宛若整个身子几乎全贴向李弃了,他一双强壮的手臂上下将她固定在他身上。雾茫茫的水潭,辽阔无边的天地,他们只有彼此,只剩下渴求。两个人成了一个人,两个人的心跳混成一个节拍。
後方的大瀑用那不可控制的热情在奔腾。
☆☆☆
「宛若……」李弃轻声喊道。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一双手软软抱著他的背,两人是靠著石头坐在水中的。李弃轻轻把宛若推移开来,端详她,她的脸孔依旧漫著一层红红的娇色,不知是因为前一刻疯狂的激情,或是温泉的热气薰的。看得他又起一阵轻怜蜜爱。
「你真是令人销魂。」他叹道。
「我?」虽然面含羞色,宛若还是睁大眼睛,故作天真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见多识广的男人呢。」
李弃笑著拥抱她,不作答辩。
过片刻,他亲她的额头说,「得上岸了,再泡下去,我们就要像加了太多发粉的面团,发了起来。」
她的胸部耸动著,伏在他肩头娇憨的发笑。「那你就会像个圣诞老人——只不过你的大包包是抱在胸前。」
李弃大笑,抱著她走上岸。两人各以浴巾裹身,李弃寻一处凉荫铺上毯子,两人依偎著卧下,听山中特有清越的鸟鸣,无言但是心满意足。
然後宛若幽幽闭口,「我记得我爸爸妈妈也有一个世外桃源,叫做珊卡拉瀑布,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小时候我百般要求,他们就是不带我去——他们总是两个人独来独往,不让外人介入他们的世界,我虽然是他们的女儿,却常常和一个外人没有什麽两样。」
李弃的一只手在宛若背上来回摩挲。
「他们长年在外旅行、冒险、做研究,每回出远门,总夸奖我勇敢独立,然後把我交给保母,他们不知道我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哭到睡著。他们爱我,但是不了解我对他们的需要——或者说他们把自身的需要看得比我还重要。」
李弃不由得把她拥住。
「十二岁那年,他们遇难的消息传来,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恨他们,恨他们在冷落我之後,竟然索性把我遗弃在人世,自己一走了之。」宛若的声音开始变得喑哑,然而李东没有办法再把她抱得更紧了。
过了一段沉默,宛若清理嗓门,以较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我是到苗家之後,才有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享受到真正的亲情温暖,苗家一家人都关心我、照顾我,我内心的伤口被抚平了,他们满足我对家庭的一切渴望——这是我在自己父母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的。」
「所以你才决顶苗家这样的家庭、苗立凡这样的对象,是你所需要的?」李弃和声地问她。
「难道不是?」宛若诧问。
李弃且不回答,只反问道:「你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种人吗?」
「这……」宛若顿了顿,却改口道:「不论是怎样一种人,没有不需要家庭、不需要亲情的。」
「但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需要——你走对路了吗?」
你走对路了吗?李弃在宛若心头那口钟上敲了一记,引起阵阵的震动。宛若知道李弃对於她和苗家,从来有不同的见解,然而他怎能明白地是多麽的缺乏安全感?
李弃没有再多说了,或许他以为宛若已经了解,或许他要给她一个思考的空间。他只是拥抱她。此时此刻,这样的温柔相拥,对他们俩已然足够了。
这天黄昏,李弃领著宛若登上别墅後方的小山岭,指著偌大青翠的谷地说:
「这一片林地都是李家的产业,是族人共有的。」
宛若回头望望那栋苍灰色石砌别墅,回道:「连同别墅也是族人共有的?」
「噢,那是我祖父私人的房产,现在则归我母亲所有——但是她从来不上山,她离不开繁华一步。」
宛若听出他的话里有嘲弄的意思,犹疑著,还是忍不住说了,「我没有想到李兰沁夫人就是令堂,她在社会上名气很大。」
李弃转过来对她微笑,「但是知道她有个私生子的人不多。」
宛若没有办法控制她那震惊的表情,她嗫嚅道:「私生子?」
李弃拣起地上一枚不知名的植物果实,用力扔向对面的深谷。「我是她婚前私生的儿子,我不但是她一人的耻辱,也是整个家族的耻辱,所以他们给我取名叫『弃儿』。八岁那年,她嫁入豪门,从此和我画清界限,不相往来,直到现在。」
宛若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李弃缓缓面对她,说道:「所以你看,宛若,你不过是有一对爱出远门的父母,而我有的,却是根本不要我的父母。」
他整张脸是宛若熟悉的那些神情——随便,恣放,满不在乎,可是全部都是假装的。宛若可以发誓,她看得出来,他在乎,他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上帝,他从小承受父母带给他的痛苦,甚至可能远远超过宛若!
宛若的喉咙被什麽堵住了,也许是心痛,也许是泪意。她伸出手把李弃连同两臂都抱住了,踮脚去亲他的嘴,喃喃说道:
「我爱你,李弃,我爱你。」
这一刻她却感受到比椎心折肺更剧烈的痛苦——因为她爱他,却不能要他。
☆☆☆
是夜,不知什麽时分,李弃醒了过来。极深的幽暗,微霜凄凄的窗口。他躺在那儿没动,等待他太过熟悉的一种感觉涌上来,把他淹没——虽然笼罩著他的,俱是宛若的温香。
许久许久过去,他不白禁低吟,「天呀!」有一点像是呜咽。
宛若立刻醒来。「李弃?」她惺忪地问。
他又是一声,「天呀。」
她翻过身用手抚摸他的脸。「怎麽了?你作噩梦吗?」
「我没有那种感觉了!」他低哑道,却蕴著一股惊喜。
「什麽感觉?」
「从懂事以来,只要午夜梦回,夜半醒来,就会有一种非常非常荒凉的感觉,让我整个人都变得冰冷、那种荒凉,像死一样。可是现在……我没有那种感觉了,没有了!」
「哦,李弃。」宛若手抚著他的胸口,他让她好心疼。
李弃却一翻身,将宛若的娇躯压住。「原谅我,宛若,我需要你——我现在需要你!」
☆☆☆
再一天,宛若在心里立志,只要再一天,她可以和李弃跑过夏日蓝的天,穿过温泉缠绵的云雾,学会纯真,尝尽浓情蜜意——像度过生命的最後一天,放开一切,得到真正的自由。然後,过完这一天,她将重回尘世,继续过她平安、稳定、负责任——但不快乐的生活。只要再一天。
他们借了老古刚修好的机车去兜风,在碧殷殷的山路一圈圈地转,宛若发现了李弃二个秘密。他骑起机车简直笨得可以,像中枢神经出了问题的人在赛车,东倒西歪不成体统,连他都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难怪,」宛若双手擦腰,对他皱眉头。「我两次看你骑机车,两次你都跌得四脚朝天。」
他露出暧昧的笑,自己招供了,「我这辈子也不过就骑过那两回。」
她吓得眼睛一瞠。「没见过这麽自不量力的男人!」
宛若把机车接手过去,李弃非常不情愿承认宛若的实力比他好太多,她载著一个体积没有大她一倍也有半倍的男人,能够把一部比六舅公还老的破机车骑得四平八稳。不过他还是不放心,为了要表达他的信心缺乏,他为她捏一把冷汗。
这就是宛若发现的第二个秘密——李弃是个胆小鬼,她只要车速略快一点,略近悬崖一点,他就在後座哇哇叫。
她故意把车骑去追一列森林铁路的运煤小火车。
李弃一双胳臂抱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她在风里笑,把车打了个圈,倒骑回去。
「你做什麽?」他小心翼翼问。
宛若先是一顿,加足油门往前冲——李弃惨叫起来,「别,别,宛若别开玩笑!」
宛若冲上铁轨,跟著小火车後头跑。
「不能在铁轨上骑车,这是犯法的,而且你也不知道下一列火车什麽时候来!」轮胎在枕木上跳动,李弃的话像一颗颗核桃从嘴巴里滚出来。
「放轻松!」她笑著喊道:「你知道怎么玩乐吧?」
「这不是玩乐,这是玩命!」
「相信我——」
「我不要!」
然後他们听到一声汽笛响,宛若回头一看,另一列火车从远处高高兴兴向他们奔过来了。李弃在呻吟,她全速往前冲,老古的机车全身都发出吱咯声,和李弃合唱。
那列小火车一路逼上来。
「这次我死定了!」李弃对上帝说。
宛若把车头猛地一弯,拐进了分岔的轨道,彷佛不到三秒的时间,那列小火车就在他们背後呜呜跑了过去。
他们的机车也歪倒了,两个人躺在铁轨上喘气。喘著喘著,宛若笑了起来,笑声又甜又脆,李弃爬过去,爬到她身上,要勒死她。
他看到她粉颊上的苹果红,看到地亮晶晶的眼睛,他病入膏肓般地嚎道:「老天爷,救救我——我杀不了这女人!」
李弃低下头吻她。宛若再也想不到他们可以躺在铁轨上吻得这麽缠绵。
然後他贴著她的唇说话,「只要告诉我你快不快乐?」
她耳语回道:「这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李弃缓缓吸一口气,好像这就是他等待的回答。
「不要回去,宛若,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们会有最快乐的生活——」
「不,」宛若把头别向一侧,痛苦道:「别这麽要求我,我不能不回去,苗家在等著我。」
「难道经过了这一切,你还没有办法领悟?」他不可思议的问道,「你需要的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生,你的生命里有著不能被限制的本质,苗家对你而言只是一个笼子,如果你不抛开首家,追求自己的人生,你不会有真正的快乐可言。」
「就算我可以抛开苗家,也不能抛开立凡,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我必须在他身边!」
李弃抓著她的双肩摇她,锐利地问:「如果立凡永远不醒呢?」
宛若噤声不语。
「如果立凡不醒,」李弃替她说,他知道立凡不会醒。「你就回我身边,跟我走。」他再一次摇她双肩,命令她,「说,说你会跟我走。」
「如果,」宛若咽了咽,悄声道:「如果立凡不醒,我就回你身边,跟你走。」一道甜蜜的暖流,随著这句话在心底淌过去。
「你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李弃用一种鸷猛的眼神看著她。「你不是苗家的,不是苗立凡的——」
宛若伸手挡住他的唇。「如果立凡醒了,」她咬住牙,一股酸楚使她想掉泪。「我必须回他身边,把一切告诉他……由他做决定。」
李弃挺起身要抗议,却没有抢在那部疾来的山地巡逻车前头。两名黝黑的警员板著脸下车,笔直向他们走来。李弃闭了闭眼,对宛若说:
「我们被捕了。」
☆☆☆
首先当然是违反铁道安全,可是警方似乎对他们躺在铁道上情不自禁的演出,更不能谅解,非要治罪不可。被带到半山的分所,小主管更禁不起刺激,认定这两人大有追究的必要,又送到山下的警局。
经过警方的一再处理,居然问题越来越大,最後他们发现这长发男子根本就是个通缉犯,是大学城警方捉拿的对象。
「这一切都是误会,」宛若尝试解释。「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家人不知道,所以才报警。」
「你是说绑架你的是你的朋友?」侦讯官问。
「不!」宛若喊。「他没有绑架我,我们只不过出门去玩罢了。」
「也就是说,你和他一起逃家?他用了诱拐的手段?」
宛若瞪著天花板。他永远有他的一套逻辑,像全本印好的条文,很难更改。他执意要把不法之徒绳之以法,宛若眼睁睁看李弃被押上警车。
可是李弃像蓝波一样对她说:「我还会回来。」
他没有回来。几个小时後,匆匆赶到警局的是苗文远教授。
「宛若?宛若!谢天谢地,我们终於找到你了——你没受到什麽伤害吧?大家都急坏了,」
「文远伯伯,我没事,这是误会——您快跟他们说清楚,叫他们放人!」
「什麽误会?嗳,现在没时间了,让警方去处理吧,我们要立刻赶回去,」苗教授一心急著把宛若带走。「立凡已经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