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根、生根、八婆也跟了进来,坐在他的床沿,左一句右一句以过来人的生活经验说服着他,四双长满老茧的双手,四双历经艰难苍桑的目光温暖着他。
传龙一下坐了起来:“这些年来,何满香真的没出嫁?”
没有,我们骗你做什么?小六子那天雷打的,做事完全不负责任,我何满香那么能干的人,怎么会跟他?这何满香一是跟你还有感情,二是你都见识过,她一个人干活抵得上几个人,你常年在部队家里少得了这样的人?这三呢,年轻人谁不会犯个错?满香正是吃过了小六子的亏,你再这样宽心大量接纳她,她感激感恩都来不及,不会再挑剔任何事情的,只会一心一意在家服侍你的两个老货!唉,满香几能吃苦啊!娶了她保证会把你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别无他求……
别无他求,别无他求……这句话在传龙耳膜边反复回荡。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私奔未果的山村女子他接纳了,只会在家感恩服侍父母,安心地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别无他求,帮他尽孝!
传龙心里一动:她愿意吗?说好了,我现在可是啥也给不了她!
她愿意,她求之不得!她不图你的什么,只求你日后有个出息!四个老货唯唯诺诺。
“那好,那就她吧!”传龙说,重新倒在床上。
可事实与承诺总是相距千万里,他对满香客气有加,满香还是哭闹不止。
得根夫妇先批评了生根夫妇的不是,都是过来人的公公婆婆,都不知道该怎么服侍刚过门的新媳妇!然后再说满香,最后训了传龙,每人各打五十大板,暂时平熄了这场吵闹。
金菊说:“你们又想牛儿好,又想牛儿不吃草,你们想别个一进门就跟你家生蛋,哪有这样的巧事呢?你们两个老货照顾她一天都不行?她可是准备进门照顾你们一辈子的啊。”
山村人总爱把长为公婆的人称“老货”,其实生根夫妇不过刚五十出头,年龄一点都不大,只是点头哈腰让他们显得老态龙钟罢了。
生根夫妇忙点头哈腰,生根见八婆结巴绊齿地怎么也辨解不清,便说:“看伯大说的,你晓得的,我八婆一向是心明嘴不明的人!人人要做小人,人人要做老人,这点事我们还不晓得应承?我们早早让丁妮去隔壁借宿了,正关了房门要困觉,哪个晓得他们两个就吵起来了?”
得根的头颅和下颌,又在后肩左胸地做着斜线运动。他说:“这事不能全怪两个老货,不是我做姑爷的多嘴满香,你嫁的可是一个上了报纸的英雄,日后当将军的料!这样的人物委屈了你?你再怎么金贵,也要沉住气,不要让外人看笑话。”
满香在姨、姑爷前来撑腰的时候,早就抹干了泪,在一旁偷笑。她说:“不是的,他……他心里还是装着另外一个女人,动都不想动我一下。”
“所以……!”金菊哭笑不得,“你硬是一泡屎不臭挑起来臭,咸吃萝卜白吃醋!谁把那个怪物当人了?”随即把目光转向传龙。
“我确实累了!”传龙说,“说好了的,她进门只是为了照顾好我伯、我大。我好在部队好好干,有出息了,把你们全接到部队去坐上席。至于其他的,你们别要得太多,我给不了。”
金菊看看传龙,看看满香,点点头,严肃地说:“你还想找什么样的人?你再不能野了,你吃过一回亏,还有这样的福气,要懂得珍惜。将来传龙有出息了,享福的主要还是你们两个,我们只不过是跟着空欢喜一场,沾沾小光。”
于是,满香答应不再无理取闹,坚持日后在山村全心全意服侍公婆,让传龙在部队一心一意的干,争取当上胡凹湾的第一个将军!
……
3
晨雾收起它的湿气,降落到山谷,然后偷偷变成丝缕,拖着裙摆,在草地的岩石角落里,寻找栖身之所,而山丘粗壮的线条都若隐若现。
传龙穿戴得齐齐整整的军装,掩饰着他连日来的焦头烂额,他提着行李,急切地往小镇的方向行走。村口碰到几个早起拾粪的村人,他们说传龙这就归队啊?怎么不说让满香送送你?新婚一刻值千金呐!唉,看来当兵不易,做jūn_sǎo更不易!你以后多来信!传龙掏出烟盒,是是是的应承着,彼此间客套了几句,便挥手告别。
传龙行走在山林间,准备赶镇上的早班车,去a市火车站。离开了军营听不见军号,他总感觉到生活被细琐的是是非非塞满,又像空荡荡的没有生活重心,全是一团越理越乱的麻线,越斩越沉重,越辨越迷茫。军营、军号是他的氧气,是他力量的源泉,他得赶紧回去,不然他的豪情壮志,都要被生活的琐碎消磨得丧失殆尽。军营是属于他的,他要去他的军营天地里,换掉新液般重新唤起自己的凌云壮志,生活动力。他走着走着,总觉得随后有个人如影相随,停下来,似乎还能听到籁籁的脚步声。
他停下来,相跟的身影就隐身树后,他启动步子时,身影又紧紧相跟。
“谁?出来!”他闭上眼睛,大喝一声。其实,这样如影相随的平静,除了她能做到以外,还有谁?
钰锁从树丛后走了出来,身着白色的连衣裙,腹部在白色裙裾下,像雾中的山丘显山露水,令传龙大吃一惊,他回来的时候,还从不曾注意到她已怀孕在身,村里所有的人也只字未提。神奇的白色,竟然使一个孕妇显得如此高贵圣洁,使一个瘦弱的女人显得如此丰盈。她白色的身影伫立在青山绿水间,就像蓝天白云。
一丝疼惜,掠过他的心间。
“谁的?”他竟激动得失去了自我。对方仅仅是一种衣服颜色的改变,就让他陌生得方寸大乱。唉,明显地,不是他传龙的。“你准备怎么办?生下来?”
“你不能收回在军营婚庆上说出去的话,你不能吊起梯子断我后路,你不能不留线索故作神秘,你不能让我将信任放错了地方。”她说,相对他的慌乱,她很宁静沉着,“你选择妻子,就是依赖别人的嘴和眼睛,而忽视心中原有的共鸣。”
这种宁静,使她的表情带着一种非凡的美。她眼里的亮光已变成一种梦幻般忧郁的温柔。她并不回答他的话,并不看他,而总是在凝视无边无际的远山。她的表情凄惨地暗示了她的屈辱,却使她格外地令人爱怜。
“回答我的话,你打算生下来?”他的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命令。
“试过。”她说,“掉不了!”
“好,好,好!”他后退着,重新躲避瘟神,“三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恭喜你们!传家从牢里一出来,就有人喊他伯了!”他提着行李,转身大步踏过草尖,好像她是他遗落在林间的一件衣服都谈不上。
钰锁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白色的身影在林间狂奔,直到蔓生的野草淹没了她的双肩,大颗大颗的泪珠,露水一般从她指尖滑落……
钰锁此时觉得,传龙的感情来势凶猛,去时滔滔,像燃过的灰烬,转身离去的背影,是那样决裂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