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日起,我可是一个寡妇了.
二十四岁就做了寡妇,想起以后这段冷寂而凄惨的漫长岁月,真是叫人不寒而栗了.
我们这个社会,对待年轻的未亡人有种特别看法,比对黄花闺女还要苛求,比对白发老妇还要残酷.尤其特别的,是我拥有数亿遗产,一幢大洋楼,一处海滨别墅,二辆名贵轿车,一些珠宝,此外便是五、六个仆人和二只纯种狼犬.这自然增加了人们对我幸灾乐祸的心理,他们在冷眼旁观,看我如何了却残生,逍遥到几时
因为死鬼丈夫在遗嘱上明白的写了:在我五十岁以前,只能动用年息一五○万的利息,如果期前改嫁,则继承人的权利自动放弃失效.只有这种日夜嗜酒如命的死鬼,才会想出这样“缺德”的条件
他不想想,我嫁了他不过几年光景,何尝真正有过欢乐的夫妻生活
他酷爱酒杯和酒瓶,胜过我的柳腰红辱,而我的妩媚眼波,在他看来,还不如一瓶引人头昏的白兰地
过去几年的活寡已经够了,以后的二十六年死寡怎么捱得过去啊
恨起来,真想把这笔大遗产和“什么李夫人”这可怕的头衔一起丢掉
可是,仔细想想又如何舍得
“钱钱钱”是这世界上,最重要、最必需的东西如果缺少它,那我的青春、热情、美丽都会变成商品而出卖了.
假使我想开些,聪明一点,放弃了形式主义,求实际效益,那样,我的财产不是同样可以买到许在半开的房门口,进退失据,他的一双眼睛垂下又眨起,神态非常特殊.
“你跑进来做什么”我对他这样没有礼貌的态度,有些不快.
“李夫人”
“以后叫我夫人就可以了,用不着提名带性的”
“是.”他又狠狠地向我身上看了一眼.
“夫人不是按过铃他们都去了殡仪馆,只留下我一个人.我想,夫人大概是要去殡仪馆看看灵堂,所以”
“我不去那里你把这些水渍抹干”
“是.李夫人”
“去拿干布呀为什么这样看我”
“是”他仍然不走,眼光像探照灯般在我身上搜索.
我低头向自己打量,那知不看犹可,乍看之下,禁不住面红耳热,心中如小鹿地乱撞.我一向习惯在卧室内穿着睡袍时从不衬内衣,而睡袍的品质却是湖绿色轻绸,比尼龙还透明的那一种.
平常除了两只狼狗,从来没有一个男性被容许进入我的卧室,因此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尴尬的场面.想不到死鬼去世的第三天,阿财便阴错阳差的跑了进来,被他看了一个饱.
我又怒、又羞、又愉快.男人的眼光真特别,它像蛇一样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爬到那里,就热到那里.它停下来时,那一处便越热得厉害,像立刻要熔化似的.
这种奇异的感觉,使我既不能动,也不敢出声,阿财也是这样.是什么力量使他这样大胆,连平日的礼貌和规矩都忘记了
不知道几秒、几分,还是几刻的时光飞驶而去.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后果真不堪设想.因为,人们的忍耐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冲破这藩篱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儿,窗下传来汽车喇叭声,接着园里的水泥路上便有车轮戛然而止的刹车声.我向阿财瞟了一眼,他红着脸惊慌地退出门去,一面喃喃低语:“想必是赵家小姐来接夫人.我去看看”
一直到阿财的背影转弯不见,我才觉得心安,但也感到怅惘,啊人总是这般矛盾的.我咬嘴啮唇地转身向窗下望,看到从新型“卡迪拉克”里走出来的并不是赵小曼,而是她的哥哥赵利民.
刚巧他也抬头往上看,向我微笑挥手.
我赶快用窗帘遮住前胸,虽然他未必能够看清楚我,但我以为,这动作是应该的.
他已冒雨冲上石阶,看不到了,我即渐渐地放掉窗帘,并迅速取了一件晨褛披上,又对镜子匆匆看了自己一眼,觉得丰姿焕发,就满意地走到楼下.
利民在客厅里站着,看到我,便迎了上来握住我的双手,悄声地说:“我很难过”
他的声调悦耳极了,低低地、细细地,直钻到我的心底里.
他穿着一套崭新灰色“奥龙”,正好作为丧服.配上漆黑的头发与眼珠,显得那脸、颈和双手洁白如玉.我的手藏在他的掌心中,一阵温软润滑的感觉袭来,使我舍不得抽回.
要命的是,他目不转睛地俯视我,捕捉我的眼光,也许还在捕捉我的心.
而我的心,正在苦于飘飘荡荡地没有一个着落.但愿,他永远用这样的眼光吻着我、拥抱着我.那是何等理想的境界,什么大事都可以抛开,什么后果都不必考虑,甚至死了也无所谓.
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我却解释为:白天得到爱情,晚上死掉也值得
利民这小子也真不愧为情场小霸主,他突然间松开手,双眼下垂.老于世故的说:“老嫂,你应该节哀顺变,首先珍重自己的身体,再把丧事办好他们叫我来接你到殡仪馆去,说一切都得由你拿个主张.”
我忽然感到有些寒意,定定神说:“我当然要去的,可是那些事我又不懂,请舅父和姑妈大家办就好了.”
“他们什么都办好,就等着你去过目一下,因为你作主.表嫂,我们现在就去罢”
“好的,我去换衣服,委屈你一下.”
“请.”他作了一个明星姿势,又恢复往常那种俏皮了.
我想起阿财替我们关上车门的神情,黝黑的脸上有失望、寂寞,甚至妒嫉.
我替他难过.
利民驶着车子兜圈子,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和我闲谈.我像女孩子第一次约会那样紧张,不敢靠近他.但周身的毛孔和细胞却一齐向他开放,巴望他能勇敢些,使我得到前所未有的欢乐.
不知不觉间,车子驶进两旁都是山壁的山区,我辨认一下,不像市区,忍不住叫道:“这是到阳明山的路呀”
“是呀我就是想逛逛雨中的阳朋山.表嫂.难道你不喜欢吗”
“我也喜欢,可是,他们都在等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他蓦然停车,我的上身往前直扑,只觉得玻璃窗向我眼前压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攀住我的右肩,缓住前倾的身子,让我能安然靠回背垫.
我定下神,发觉右肩上的手仍然没有移开,那掌心透出来的热力,烧灼我的皮肉,使我发出一阵微颤,既不像快乐,也不是痛苦.我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手掌转身过去,现在我们面对面侧坐着,眼与眼的距离不过是一尺.
我没法躲开他的眼光,那乌黑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神采,而四传出无声的言语.两者汇成一股力量,使我完全抛去了往昔的庄重.
“玉漩”他第一次唤我的小名.
我渐渐下垂的眼皮,又迅速翻上,期待他说下去,可是他不再开口,却用眼光温柔地抚着我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