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多落叶,已然秋已深,秋风兮兮,带来一点凉意,远山有零碎的日晖,更是增加了一点寒意。
几度夕阳红?
傅相想起,他第一次在上书房,接受陛下召见时候,还是不轻狂的年少,怀着微微期盼的心情,不经意间已然十年过去了。
傅审言有一点凝重地用目光,再次巡视了四围,依依不舍。
这一段十年的光阴,几乎是他意气风发的年华,但是绝不会是他最幸福的年华。
十年来,宦海沉浮,一直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他最觉得幸福的时候,才刚刚来临。
听见身后传来鞋履叩打的声音,傅审言回头。
李太白正从台阶上,大踏步地往下窜,这一位皇储,如今很是被赞扬“庄重沉稳”起来,这一刻匆匆忙忙的,却很是鲁莽。
李太白嘘出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急切需要证实的狐疑:“傅相,你真的跟我皇爷爷说啦?你这个准新郎官,要成亲,就成亲,年纪轻轻的,玩什么退隐的把戏!”
李太白继续磨磨唧唧地,表示愤怒:“傅相,你说,我皇爷爷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还是你到底哪里对我没有指望?”
傅审言皱眉,不满地看了一眼胡说八道的李太白:“年少的我,有一点偏执,大约可以说是自卑,于是,时时刻刻地想要扬眉吐气,活得踏踏实实到战战兢兢。当初以为,那是自己有志向,现在看来,说不定也是缺乏自信的表示!”
傅审言眺望远山,心中露出一点向往:“是,我已经跟陛下说过了——跟眉豆成亲以后,我就带着她离开京都!你知道京都的冬天不温暖,而她偏偏是一个害怕寒冷的人,到底是江南成长起来的小姑娘!杭州的西郊,再往西一点,有一个小小的城市,城市在林间,有山有水,四季都有极美的风景,我想带着她到那里去!”
相爷大人沉思的时候,眉头有一点微微地翘起,往来从容清雅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向往:“我想与眉豆一起,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幸福平凡的日子!”
李太白有一点动容,傅相是难得的好看、又清雅的男子,这一位以前倜傥无厘头惯了的皇长孙,心里有一点美滋滋,好在傅相这一股肥水没有流到外人田——从小的时候,就缺乏亲情寂寞的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眉豆当成了自己的小妹来爱护。
李太白贼贼一笑:“最近常常大臣们议论说,一品首宰傅相大人,年少得志,前途似锦,怎么就找了一个乡下小官的千金,觉得眉豆配不上你,很是为你愤愤不平!”
傅审言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脸上的曲线,就柔和起来:“是吗?大约他们的议论,不小心被眉豆听到了,最近常常不满地在我的耳边念叨——说我这一只老牛,配不上她这一棵嫩草呢!”
李太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做一个鬼脸:“傅相,我看你拿惧内,当有趣,怕娘子怕得津津有味的!”
傅审言与李太白,正在你一句,我一句斗嘴的时分,崔太尉突然迎面而来。
崔太尉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臣,穿着官服维持着名将的风范,然而到底是有一点步履蹒跚起来。
崔太尉视线一对上傅审言,就随即直愣愣地盯着他挪不开眼。
李太白暗自忖度,崔太尉或许是有要事要与傅相商榷,于是拍了拍准新郎官傅审言的肩膀,先行一步。
青苍色的天空,满城秋色,来去清风,吹落枯叶,带来多少秋声。
“自古逢秋悲寂寥”,傅审言却觉得这一个秋日里,他的心情再不复忧虑悲凉。
傅审言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老人,目光坦荡无忧,唇畔慢慢地绽出一个,从容和煦的温暖微笑:“崔太尉大人……”
他的声音,不复从前隐隐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崔志安只觉得心中一喜:“听说傅相就要成亲,恭喜相爷大人了!”他有点欲言又止,又有点无语凝噎,脸上有一点苦楚。
回不去的旧日时光呀,只可以坦然地忘记!
再纠葛的絮乱情绪,也许,或可以释怀!
傅审言看着他鬓发发白,脸颊有一点深凹下去,心中慢慢地涌起一点柔软:“只听说他与他,如今都很有出息,崔大人可以放心了!”
崔太尉楞了片刻,才知道傅审言所指的是自己的两个孩子,眼睛有一点湿润:“大一点的叫崔善,小的那个叫崔和……”
“听说都在户部,一定会大有前途。”傅审言静静听完,缓缓含笑,“我——告辞了……”
傅审言转身走了几步,一絮又一絮的黄叶落下,纷纷打在他的额头。
他顿脚,停止了片刻,又退回到崔志安的身边,伸出手虚虚、轻轻地抱了一下他的肩膀,迅即放手:“此后,万水千山相隔,崔大人多多保重!”
这一厢,傅审言的心结,终于全部放下,不曾发现不远处有一位绯衣少女,盯着他的背影看得入神。
拾英县主很想追上前去,终究愣了片刻,步子僵住良久,直到这一个蓝衣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男人的魅力和他的与众不同,往往被他的过往影响,甚至挫折,都有可能会使他的眸光变得更加明亮。
拾英县主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常常听自己的父亲博陵驸马赞叹傅相,于是小小的芳心,暗自就觉得心生向往。
她想起初初懵懂男女之情的时候,在自己母亲的长公主府后花园,在春日的樱花树下,看他折下一枝素淡樱花,闲闲而笑,平静而疏离,寡然不见喜怒,眉头微微紧锁,似有一点忧虑,但是却难以掩饰清雅之气。
——至今,她都依然觉得,傅相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因为博陵驸马与傅相的熟络,拾英县主有一点知道他的过往,孤儿寡母被父家遗弃,少年孤苦,因而勤奋刻苦,虽然父母身份都被隐去不说,她多多少少地知道这么多年来,他的艰难。
大约就是那时候起,拾英县主总觉得,自己会是那一个能够抚慰他的心灵的人。
大约就是那时候起,拾英县主总是在不经意间,期待看到他的身影。
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期待有一天,看到他笑得不那样深深敛着艰难。
大约是喜欢吧?
她苦笑,这么多年来对傅相的担心,是自己心中的一点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