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开后,俞新蕊征求江玥意见:“我们喝什么?”
江玥说:“还是婶婶点吧,我都可以。”
俞新蕊嘴角牵起来,轻哼地笑一声,“那好吧。”
茶点没一会儿就上来了,一壶大吉岭红茶,一个三层的点心架。
江玥给俞新蕊斟茶,正欲往骨瓷杯里加奶时,俞新蕊摆摆手说不要,“我喝清茶。”可接下来的一句是“不要再叫婶婶了,我和你叔叔已经离婚了。”
自碰面起,江玥心里也隐约想到过,但仍被这突如其来地转题听得手一颤,牛奶洒了一点在桌布上。
她呐呐言道:“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
俞新蕊说:“是啊,不然你见到我也不会这么吃惊,他那个人,我猜也是不会说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江玥执着银勺搅杯中的茶和奶,动作随着问话一起变慢。
“年初离的。”俞新蕊很平静地吃着鲔鱼三明治。“去年这时候他去了一趟美国,那次我是和他一起去的,你应该知道的……”
“嗯,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江玥记得他说他在纽约。
俞新蕊带有几分自嘲地说:“那时候他出差,说顺便带我去纽约度假。结果就最后一天陪我逛了下大都会美术馆,看到有电脑精印的画卷卖,买了一大堆,说你喜欢这个,看到不知会多高兴。打电话过去才知道你出远门了。我让他寄,他却一定要带回来,等你回校了,又巴巴地献宝一样寄过去。”
江玥想起来,寒假过后她和宋嘉祐从旧金山回来,有一天ups送来一长捆的包裹,姓名地址是江珺的英文笔迹,打开一看,全是原尺寸高仿真的手卷,晋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北宋武宗元《朝元山仙仗图》、清代王原祁《辋川别业图》,连艺术史书上都没印全的画作,整幅地铺展在她眼前,极其精美,让宋嘉祐都为之惊叹。
“他对我从来没有这样用心过。”俞新蕊轻不可闻地叹息。
她接着说:“也许是我虚荣的报应吧。从一开始我就被华丽的表象给蒙了眼。一个年纪正好的男人,事业鼎盛,风度翩翩,却对你温言软语,我想没有人会不动心。 那时我已经二十九岁了,青春只剩个尾巴,还能遇到条件这样好的人,我自己都觉得是撞了大运。结了婚,在别人看来我的人生该是美满如意极了。可是我呢,有的却是失望,一天比一天更深的失望。他对我不能说不好,我找不出他一丁点儿的错,连我爸妈都夸他。人温和,又尊重我,甚至是迁就我,对我爸妈对我兄弟都照顾有加。可是——却没有更多了,我根本要不到更多,说得烂俗一点,就是我根本走不进他心里。他把我当一个亲人,当共渡一生的伙伴,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出于道义、出于责任,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丈夫,拿出去也算得上模范了。但他就是不像一个爱人。”
“有时候我想想,算了吧,该知足了。可就是不满足啊。整个人就像一个杯子,一直是空着等着,等了几年却什么也没等到,只能是积一点尘土。我告诉自己说,男人和女人在感情上是不对等的,感情在他们身上占的比重完全不同。在男人那里顶多也就30,在女人则是全部,欢喜痛苦都由它。我一直用这个理论来解释他对我的不热情……”
俞新蕊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江玥说,“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没有热情,只是那热情他没有给我,而是……全给了你。你的每样东西,他都整整齐齐地收好,你的生日还早,他就开始花心思准备礼物,到每一个地方,都会念到你,甚至梦话里叫的都是你的名字,一次两次是没什么,可他却是一直如此。我没那么笨,没那么迟钝。你去美国读书,其实我心里还挺庆幸的,以为走远了,会好一些,可是如果一个人在他心底,那离得远跟离得近有区别吗?”
“我是真的灰心了。”俞新蕊手抚着凸起的腰腹,“去年冬天从美国回来后,我去康州开会,遇见了大学同学,他仍旧喜欢我。我想,这段婚姻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女人总是想要有人爱她的。”
江玥手捧着茶杯,听着俞新蕊说完,滚烫的奶茶热度都已经冷却,她喝下一大口,嘴里是涩涩的粗砺的感觉,不知是大吉岭本身的口感,还是这番长长的话在她心里激起的。如果她是一个无关的人,她会同情俞新蕊,怪罪江珺寡情,可她不是,她听到江珺对自己的用心,他的感情,那么多年秘而不宣。这刻的江玥真正称得上是百感交集。
俞新蕊吐出一口气:“果然是要找人倾诉啊,说了轻松多了。我是有怨气,可是却不知道该撒到谁身上。其实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你嘛,也许这些话是应该和你说的。”她又取了芝士蛋糕,挖了一大勺进嘴里,冲江玥笑笑说:“现在真是能吃。”
在这顿下午茶结束前,俞新蕊问江玥:“你看过《英国病人》吧?”江玥点头。
“那我问你一个同样的问题,what do you hate ost?或者说你最怕什么吧?”
江玥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应该是占有欲。”那种欲望从心底冒出来,不可抑制地升腾勃发,想要去占有,这是她自出生到懂事,整个童年时期匮乏留下的后遗症。但也正因这种匮乏,她才特别地排斥占有欲,因为想要而得不到的痛苦她尝过太多。
最后俞新蕊说:“真是奇妙。你知道江珺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是失去。你想一想……”
俞新蕊与丈夫离去后,江玥继续坐了一阵,从玻璃窗望出去是城市的天际线,冬日的余晖非常的稀薄,提醒着她流光逝去。他怕失去,是啊,他用强硬的外壳罩住了他的虚弱。弱者的理念一向是——与其失去,与其去承受那种痛失的空虚,不若什么也不抓住,什么也不曾拥有过。
江玥面朝夕阳,像是迎着消逝的灵光。她想,她和他归根结底都是懦弱的,所以才会从亲近走到背离。
第二十九章
38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在寒风暮色里,华灯霓虹、楼宇行人,每一样看上去都是灰扑扑的。
一回到家,回到温暖私密的环境里,那种阴翳的感觉就散去了。江玥背靠在门上,屋内悄无声息,中午出门的时候就让陈阿姨回去了,而他还在千百公里外的北方城市,等着他的会是一个声光喧哗的晚宴。
江玥应该早就习惯这样一个人的独处,可是现在她却感到形只影单。她摁亮玄关的灯,往前走,摁亮客厅的灯,沙发靠墙处的一只黑色行李箱暴露在光亮下,江玥定睛看,那正是江珺的那只老tui。怎么在这?难道是他回来了?
江玥扶着墙壁,快快地挪步到他的房间。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果然他在,大衣、西服外套和领带都扔在床尾。他躺得直直的,手臂伸在被子外,闭着眼,眼皮一点都没动,非常安静。
她没来由地一阵恐惧。他是在熟睡还是……
江玥推了推他的身体,江珺睁开眼,眼白里布着血丝,他拽住江玥的手腕,迷茫地问:“怎么了?”
江玥摇晃着手挣脱开,“被你吓着了!”
“我又怎么吓你啦?”见她低头不说话,江珺又问:“和她喝个茶喝了这么久?”
“你知道?”江玥惊讶地直视他。
“你自己把电话落家里了,害我白担心一场,后来就打电话给小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