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老太太的屋子一改往日昏暗,沉重的窗帘仍旧拉得严严实实,作了幕布之用,担忧观众窥知舞台布景。但每一盏灯都被打开了,势必要照亮每一层不为人知的积尘,这间屋子看起来就与往日迥异。爱真踏入屋门后,甚至不适应这强烈的光明。过于清晰的东西总是令人恐惧,如果非要爱真说的话,她更偏爱模糊不清的状态。像雨夜,像沾满雾气的窗子,像梦中喃语。诸如此类一切事物。
项老太太坐在吃饭用的那张圆桌上,面前摆着四只提箱。屋子太过亮堂,此时爱真才惊恐地发现,祖母的脸是那样干皱,许多道横横纵纵的皱纹肆虐在皮肤上,眼皮耷拉下来掩住了混沌的眼珠子,何况再不会有人会注意她的眼色。她已经苍老如斯,比角落里那座石英钟更陈旧。她也实在是到了一种可怜的地步,连死物都比她更有活气。
项老太太的语气像个迷途的孩子:“爱真,慧真。”
两人坐到她身边,项老太太指指她右手旁的两只箱子,说道:“你们打开罢。”
爱真依言打开箱子,伸手一摸,发现里面装着一件件盛在黑色丝绒袋里的首饰。她随手松开一个袋子,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就滑了出来,她连忙抓住。贵重的不是金子分量,而是其上镶嵌的宝石。
爱真自谓成长于锦绣堆中,这种成色的珠宝亦不易见到。她惊讶于项老太太的大方,要知道,她还以为项老太太会把好东西都留给亲生的两个女儿,也就是她的姑姑们。难不成人到了她祖母这份儿上就糊涂了吗,这可真不是件好事。
项老太太道:“这两只箱子是给你们的,另外两只是给你们二姊姊和未来的大嫂的——爱真,你记得把它们也带上。”说毕这些,项老太太心中失去一切滋味,她不由竭力伸出手,按上自己胸膛的位置,可是只能摸到几条突兀的肋骨。
她毫无精气神、懒懒地道:“你们回房罢。”
打发了两个孙女,徐妈推开半掩的门走进来,项老太太阖目,“我想要自己待一会。”
徐妈觑着项老太太脸色,顺从道:“是。”
门吱呀关上,空气也随这一声响动寂静下来。项老太太扶着桌沿和墙壁,慢慢挪动着她那双三寸金莲走到床边。她躺上床,棉布被褥的触感是这样奇异,冰冷,潮湿,迎合她渐渐失去的体温。她的身体此时近乎于一只青蛙,奇异,冰冷,潮湿。既能活在土里,又能活在水里。没准未来她既能活在天堂,又能活在地狱。而她早死的丈夫,只能成为一具腐朽的骸骨,黑白无常早把他的魂魄勾了出去,喝过孟婆汤早早投生。她才不想投生,万一他们命中有缘又碰上了可怎么办?这辈子她没真正爱过他,愿这人以后——她死了以后,也别来烦扰她。
项老太太真想流出几滴热烫烫的眼泪,以此证明她还是人类,可她的眼已经无法哭泣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受了委屈,嘴里头一回尝到眼泪的滋味,那时好奇地匝了半天。一个孩子会好奇蜜糖的味道,自然就会好奇砒霜。她想起所有男人对她的调笑,所有女人对她的挖苦,所有人荒诞的声音和他们声音里的辞藻。
还有她嫉恨过的那个芙蓉面的戏子,用那张做作的嘴吐出过一段未成谶语的戏词:
夫婿坐黄堂,
娇娃立绣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