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骤降的雨花劈劈啪啪打在车窗上,把歪头打着瞌睡的爱真惊醒了。?
她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窗外天幕乌青,雨势如注。醒的时候还风平浪静,睡了一觉,雨就下起来了,还很大。
车里没人说话,她的四妹慧真还伏在对面座位上毫无所觉。也真难为慧真能睡得这样香,她暗暗苦笑。
从她所坐的位置,可以看到汽车直往前开,分开两径白浪。车子此时好似一艘船,雨是溪流,公路是河道。道路远处的村落成了模糊的剪影,慢慢变得失去颜色。
爱真静静凝视这景象,不由有几分看痴了,心里冒起几丝无名惆怅。
重又靠回座背,找出一个最舒适的姿势。爱真因见天色昏暗,倒不知现在几点钟了,便掏出外套口袋中的一块珐琅怀表,借汽车外微弱的光线,好半天方才勉强看清了,原来几近五点。
没再等多久,幸亏沿路修的很好,不过这要归功于她父亲捐出的几笔款项。车子不一会驶进了建兴县城,这时,坐在前排的女仆江嫂探头向后座看来,见她醒着,笑道:“三小姐,劳您把四小姐叫起来,赶紧整理整理,咱们快走到老宅啦。”
喊醒慧真后,两人新梳了头,便挨在一起低声谈话。慧真是项老爷二姨太所出,虽是这般,不过二姨太人很安分,已逝的项太太信服她,慧真又比爱真只小了一岁,因此两人关系一向亲密。
慧真的脸庞略存点圆润的肉,一双带着笑模样的眼,使她身上增添了一种新鲜的娇憨气息,她抚弄着脑后的头发,问爱真:“三姐,你说祖母这次,是真病还是……”后面几字有意说得含糊不清。
“谁知道呢。”爱真撇嘴,“反正咱们恰巧刚放暑假,在老宅多住些时日也不碍事。”她心底到底还是不大快活,可这种情绪不能在慧真面前表现出来。
适才江嫂说是快到老宅,也走了大概半钟头的工夫。
爱真父亲单名一个俨字。项俨当年在建兴办纱厂发家,而后渐渐才真正把生意做到上海,成为巨富。
项俨成婚之后便定居上海,项家另一个庶弟也在上海成家,这座宅子多年来一直是项老太太掌管。
项俨的祖父原先做过前清一任封疆大吏,手上因此很有些积财,得以把项宅建造成一座豪气的五进院子,早年花园子中甚至挖渠引了一道清溪,也算山水相谐,景观别致。
项家在建兴县是名副其实的望族。
爱真和慧真的车子跟着项俨的车一起,先停在了老宅正门前,不过是将将停稳,已有两个使女候在车门边上,举着油伞挡在爱真与慧真头顶,又有人忙去提箱子不提。
项俨早已率先下了车,爱真拉住慧真的手,走向父亲。项俨转身扫视了三女儿与四女儿两眼,见两人仪表妥当,万事皆安,他心下满意,吩咐道:“待会就跟着徐妈,她是老人了,你们先到房间中安顿下来,有事我会使人喊你们。”
爱真点点头,父亲在家中对她们的要求一贯是严厉的。
两扇漆门大敞,管家领着仆妇们立在门阶前,用乡音一迭声说:“大老爷、三小姐、四小姐……”
项俨威严地笑笑,他原本是个时髦的中年人,最尚西装。此时虽身着长衫,头发却用蜡分开,胡须整齐,丝毫也不显土气。
即使风尘仆仆,他犹不显疲色,边往里走边问管家:“母亲如今怎么样,醒着还是睡着?我带了两个西洋医生回来,他们要晚些到。”
“知道了,方才老太太还睡着呢,大老爷不如先去稍作休息——往常老太太打个盹至少也得两个钟头,这会儿大老爷倒不必着急。”管家笑道。
项俨点点头,“我换身衣服先去悄悄看一眼母亲,待她醒了再正式拜见,不然总放心不下。”
“大老爷孝顺,是小的想得不全。”管家露出愧色。
步入第二进后,爱真与慧真等人便与父亲分两路走,由父亲口中那个姓徐的老妈子领着,走入西边角门后的夹道。
走至夹道尽头再往西拐,可以看见掩映在海棠树下的精巧院门,也就是爱真两姐妹这段时间的住处了。
打开院门,雨仍不见小,院子里却没有积水,屋檐底下满满放了一二十盆花,想必是怕花被浇坏才特意搬到走廊上。
正房里已经点了香炉,熏香清淡宜人。桌椅是成套黄花梨,铺着藕荷色椅袱,一张罗汉床上摆着两个蜀锦大引枕,玻璃窗边一只粉彩大瓷瓶,插着几支初发白芙蓉,实在喜人。屋里只听得一点隐隐的雨声,看来隔音的效果颇好。
爱真上一次来老宅还是七八年前,那是项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当时并未留下什么深刻记忆,只记得母亲与祖母之间的冷面相对。慧真是头回到这儿,心里眼里难免新奇。
“东厢和西厢也布置好了,这间屋子也能睡人,待会小姐们任选哪间做卧室就是。”徐妈笑道。
爱真将手袋搁在桌上,坐了下来,打量着院景,似不经意问:“妈妈在我们项家有许多年了罢?”她母亲是安徽人,后来长在上海,吴语说得不好,听倒是听得懂。
慧真眼儿一睃她,含笑望向徐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