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大雪暂歇,白茫茫的屋瓦底下亮起了一盏纸灯笼。火苗幽暗而微弱,被周遭的寒气一裹,几乎要缩回灯芯里去。
客栈小院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
晏琛从里面出来,转身合拢门缝。他还披着原先的狐绒氅子,系一条暖围脖,浑身上下只差一根尾巴,便是一只活脱脱的雪野小狐狸。
满月如银盘,悬于西天,雪地反射着月光,连最幽僻的街角也不见阴影。
他右手提一只纸灯笼,左手揉拧后腰,沿着粉墙根儿慢吞吞地挪步。挪了十几米,身子突然一晃,整个人软扑扑地撞在了墙面上,撞得肩膀发疼。
“呃……”
腰疼,臀酸,腿根儿颤。
今夜“操劳”过度,实在不宜出行。
可晏琛没有办法——他的本性是喜静不喜动的,三尺见方的沃土,能扎三百年岿然不动。但这半年来,他跟着陆桓城走南闯北,找不到多少机会化为竹身休憩,体内灵气快要耗尽了。
灵气耗尽,便不能再维持人身。
他虽有办法减缓灵耗,不至于让自己狼狈到那等地步,却不知腹中的骨肉受不受得住——它还太小,玲珑细嫩的一棵笋尖儿,指甲掐一掐便会受伤,若少了灵气庇护,将来只怕长不好。
事实上,这孩子已经许久不曾长大了。
晏琛感觉得到,自从灵气不再充沛,小腹的弧度就再也没有变化过。四个月了,永远都是那么一丁点儿的微隆,掩在衣物底下,若有似无。
他想着自己的小笋儿,缩在箨壳里,不能破土,不能见阳,被暗无天日的泥土盖着哭,心里就一阵一阵地疼。
前些天,他与陆桓城一同坐马车回客栈,路过湖畔时发现了一片小竹林。今夜偷溜出门,踏雪造访,便是想找一枝茂盛的青竹附会儿灵,让枝叶根须吸纳天地灵气,安沉于体内。
晏琛绕过七八道粉墙,拐过五六处街角,终于在白雪皑皑的湖畔找到了那片竹林。
附灵不是小事,他不敢疏忽,抖落枝梢碎雪,拨开根旁白袄,一株一株认真地查看过去。冬季没有虫害,每一株青竹都生得青翠盎然,长势喜人。
看到第九株时,晏琛微微一怔,弯下身子,伸手按了按根节附近——土壤微微拱起,厚实紧密,罩着一棵未破土的冬笋,正好和他的笋儿一般大!
他欣喜不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若附了这一株,腹中的孩子便能睡进笋里,被雪水朝雾滋养,与日月精华相融,可不比从他这儿吸收灵气还要充沛、纯正么。
晏琛望向月亮,依据西移的方位算了算时间。离鸡鸣还有一个时辰,如果现在附灵,应当恰好能在鸡鸣时苏醒,在日出前赶回客栈,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床。
便吹熄了手中的灯笼,搁在雪野里。
他解开狐绒氅子,原想直接丢弃在地上,想想料子昂贵,怕雪水沾湿了不值得,于是整整齐齐叠好,盖在了灯笼上边。
晏琛走近那株青竹,手掌安抚着小腹,告诉孩子莫怕。
然后伸出手,五指触碰青竹冰凉的茎干,一股清灵神息渗入皮肤,淌至心脏深处,再以额心相抵,缓缓闭上双眸。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四肢舒展,所有的疲倦和酸软都淡如烟云,微风拂来,一吹即散。
天地离得近了,呼吸吐纳间,清浊喜悲,皆成一体。
时光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缓慢,他有了千百倍的时间,去尝活水的甜味,听雪碎的声响,感受着风从枝梢吹过,将叶片叠作层层涟漪,那样细密而温柔的触感。
他聚起土壤里最清冽的一汪水,注入养分,交予根节,一口一口喂给稚嫩的小笋儿。
小笋儿渴坏了,咕噜咕噜地喝水,急得绿芽尖尖上冒出一滴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