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先告辞了。来日我会禀明皇上,邀雅意姐姐入宫叙叙话儿。”
唐天重仿佛在叹息,却清晰地答道:“好!”
匆匆离去时,唐天重并没有再阻拦,只是我拐了个弯转入另一巷道时,悄悄瞥了一眼,他像一具阳光下的黑色雕塑,居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向我凝望。
而我也已下了决心,尽量和唐天重维持住表面的良好关系,一则不让他迁怒南雅意,二则我也能在他的默认下不断找机会把南雅意召进宫来,再叙姐妹情谊。
也许,还能再续她和唐天霄的未了之缘。
唐天重在德寿宫前拦住我的消息自然瞒不过唐天霄。
晚上再到怡清宫时,他便问我:“清妩,唐天重没为难你吧?”
“没有。不过是……提了提南雅意。”
“雅意……”眉又皱起,轻袍缓带的少年帝王有些无力地坐倒在软榻上,叹息,“雅意等于被他打入冷宫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幸还是不幸,就看皇上心里有她,还是没她。”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道,“如果皇上肯给她三分希望,如今的不幸,也就没那么凄惨了。说不准,日后回想起,还觉得是种幸运呢!”
唐天霄没有接我的话头,侧着身玩弄着那只双鱼长命缕,许久才问道:“他……怎么会提起雅意?”
“他说……雅意想念我了。”
“哦!”他的眉蹙起,轻声地重复,“想念你?”
我不觉微愠,“皇上如果觉得她仅是想念我,那么,就当她仅是想念我吧?”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五)
唐天霄沉默,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长命缕那彩色的丝穗,一下一下地拽着,像是无聊之时的随手游戏。
我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压着性子低声道:“我也很挂念雅意了。不知皇上允不允我召她入宫见上一面?”
如无皇上特别谕旨,按一般召见外命妇的规矩来,须从经过文书房和礼部数道手续,没有个十天八天都下不来,何况我和南雅意身份敏感,如若在哪位公公或大人看了不顺眼,捅了一点半点消息给沈皇后或宣太后,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回唐天霄总算没装傻充愣,立刻点头道:“好,你要见她……就召她进宫见见吧!”
我犹不甘心,试探着继续说道:“我想着她老是一个人呆着,难免孤寂。如果能常进宫说说话儿,应该可以略略开心些,我见了也放心。”
“哦……论理她是康侯夫人,给她一道自由出入宫禁的谕旨也不妨。不过……还是不用了吧?”
“不用?”我反问,嗓门变得尖细,“皇上是不想让唐天重知道你们在彼此心里的份量以免有机可乘,还是打算眼不见为净,宁可对雅意的生死困厄不闻不问?”
“你……”唐天霄立时涨红了脸,一掌击在榻上,斥道,“什么时候轮着你来教训朕了?朕还真把你纵坏了,越来越无法无天!”
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的勃然大怒归结于心事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只是想着城外孤凄无依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南雅意,我同样愤懑,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走开。
大约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屑还是让他注意到,我还没踏出两步,忽然觉得周遭的空气变了。
凝滞,沉闷,以及雷暴雨来临前夕的压抑。
猛地回头,唐天霄正半倚在榻上,衣衫半敞,看似松散的姿态,却因着浑身肌肉的绷紧而窜出一股刚劲不阿的气势,宛如一张拉满了的弓,不见半点原来的洒脱慵懒。
我心中抽了一下,正反思自己说话行事是不是真的太过份了时,只听轻微地“叭嗒”一声,扣在软榻上的长命缕断了,被唐天霄将它握到了掌心。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顿了身,疑惧地望着这个两眼通红失去了以往淡定的少年。
他慢慢摊开掌心,缕缕丝线,正缭乱躺在纵横的纹路上,鲜艳的颜色,益发衬出了手掌微微发青的惨白。
两道指甲形状的淡红伤痕,慢慢涸出和红丝线同样鲜明的殷红,凝聚,扩散。
“呀……”
他蓦地高喝一声,抛出手中双鲤,叮地拔出袖中短剑。
寒光烁烁,星芒点点,烛光摇曳间,双鲤的长命缕寸寸断裂,五色柳絮般飞扬在房中。
激烈动作中,唐天霄冠带脱落,黑发凌乱铺下,那张狂躁到变形的面庞失了原来的俊秀,看来有几分可怕。
“皇上!”我失声喊,忙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紧握短剑的手,叫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武艺不凡,论起我一拉之力,根本不可能止住他的动作。但他不过略挣了挣,更由着我握住,咬住下唇不说话。
屋内动静不小,外面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很快便听到靳七领了人在门外高问:“皇上,皇上,有事么?”
唐天霄盯着被灯笼映得一片通红的霞影窗纱,眼中慑人的光芒慢慢消逝,回答的声音更是风平浪静:“没事,朕又想着一个好玩的主意了!快去拿一坛酒来,朕要和昭仪好好喝一杯。”
屋外的喧嚣顿时平息下来。
我松了口气,弯腰还没来得及将地上的碎缕收拾干净,便有宫女过来,奉上了最好的女儿红,以及几道清淡的下酒小菜。
“对不起,我失言了。”
无人之际,我终于道歉。
他是帝王,纵然无人之际和我谈笑晏晏,不分君臣,纵然他行事有欠磊落,辜负了南雅意,他还是大周被捧在最高处的大周天子。
我犯的是大忌。
如果他要追究,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好在,我也没什么九族可以让他诛了。
而他显然也没打算深究。
半卧在榻前,他缓缓伸展着手脚,半闭着眼品着玉盏中的美酒,轻轻叹息:“还好,你没向我请罪。要不然,我连个愿意向我说真心话的朋友也失去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