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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寄柔已下了车,早被两名眼尖手快的仆妇迎着,绕过一面喜上梅梢影壁,脚下一转,进了屏门,再过二门,便是长房内院。才走上甬道,见房廊下四五名丫头簇拥着一名穿黄栌色暗纹绸面长袄的妇人,正是自己的姨母罗夫人。
端姑撇一撇嘴,在杜氏耳边低语道:“我看姑娘姨母家的宅院,比当初濮阳知府宅邸还要大上十倍也不止,恐怕空房多得是,又不缺米,又不缺面的,怎么这两年了,也舍不得叫姑娘进来住,只任她在庵里吃苦?”
杜氏乜她一眼,说道:“废话休提,这徐府虽大,却从来不养多嘴多舌的丫头!”
端姑咕嘟着嘴,眼睛轻飘飘在东西厢房一掠,嗤道:“谁稀罕!”便堆起笑容,搀扶着寄柔前去与罗夫人见礼。
罗夫人搂着寄柔哭了一歇,抚着她的脸颊叹道:“前年我在府门口见过你一面,那时手脚还圆滚滚跟藕节一般,怎么如今瘦了这许多定是身边的丫头伺候得不尽心。”便一迭声叫人将寄柔的贴身丫头拿下去重重地打。
端姑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七魂去了六魂,忙扑通跪地,磕头求饶,道:\”夫人饶命,并非奴婢不尽心,姑娘着实是因我们老爷夫人过世后,两年守孝,孤苦伶仃又无人照管,以致伤心过度,损了根基,怎么也补不回来了。”
罗夫人拉着寄柔的手,垂泪道:“你也是吃苦了,你刚去庵里那天,我就后悔了,要催你表哥接你回来,谁知路上听闻周军将要南下来金陵,只怕城里有一阵不太平。你姨丈便说:柔姐这个女孩儿,小小年纪,多灾多难的,须得在庵里奉养几年菩萨,兴许才能化去厄运。况且你的身子也得静养,索性过了两年孝期再搬动,免得进了城人事纷乱的,反倒于你不益。我不得已,也只好听他的罢了。”
寄柔微笑听毕,点头道:“姨丈说的很是。”又道:“我兴许是个子长了,因此显得瘦,并不关丫头的事。况且如今父母都去了,只剩下这么个从小伺候到大的旧人,虽顽皮些,也还忠心,姨母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罗夫人道:“那就饶她一回。”于是叫端姑起来,引着寄柔分花拂柳,过了花园,到了后院,往西一走,见有极大的一丛白山茶,依着玲珑的山石,开得如云霞一般。山石背后,隐隐露出一座二层小楼的飞檐拱角。罗夫人说道:“这绣楼原本是给你大姐姐……也就是愍王妃住的,闲置了几年,我今日也叫丫头给你收拾了出来,楼上是两明三暗五间,不论是做书房,琴室,都依你自己。另一个,东边那个有桐树的院子,是你二嫂子住的。你远道而来,按说你表哥和嫂子都该来和你见礼,只是这个月他们祖母过寿,极忙碌了一阵,因此早早都歇了,等明日再见吧。”
杜氏听在耳里,欢喜不止。忙拉着端姑同罗夫人磕了头,罗夫人方才便觉端姑举止甚是粗鲁,又见她年纪老大,妇人不是妇人,姑娘不是姑娘的,心里不喜,也不去理她,只将杜氏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好生服侍你们姑娘,如今这院子里也没有别的女孩儿,你们要多同她说话解闷。”
寄柔也笑了,说道:“嫂子也是极年轻的,姨母又住在正房,离这里几步远,你们若不嫌弃,我早晚过去与嫂子和姨母作伴,哪里会闷呢。”
罗夫人见寄柔性情温顺,进退有仪,倒也喜欢,拉着她坐了片刻,因见端姑将随行的箱笼打开归置。那十几口箱子尽数装的衣料,一箱全是皮货,有狐腿,貂皮,鹿皮,另一箱是素面缎,绸,纱罗,苎丝,另有妆花缎,妆花罗,织金锦,还有团扇,佩玉,文房四宝,琳琅满目,都是两年间每逢节庆她叫人送去庵里的,都归置得极好,便暗自点头,说道:“这些都是府里前几年收的好东西,别落了潮,得好好晾晒,再仔细翻拣,别叫蛀了虫。我看你身上穿的很是素淡,如今出了孝,就穿得鲜亮点。”于是吩咐人去请裁缝来替寄柔裁新衣裳。寄柔又谢过了,罗夫人一顿,道:“你好生歇着。”便起身离去了。
罗夫人一走,杜氏的脸便冷了下来,指着端姑说道:“你去檐下,自己跪一个时辰。”
端姑不明所以,又见杜氏神色甚是严厉,便将恳求的目光往寄柔脸上投去,寄柔见杜氏这神态,分明是当初在冯府里教训小丫头,立规矩时的样子,倒也一阵黯然。因见端姑的眼神甚是可怜,便将脚一跺,身子一扭,朝杜氏撒娇道:“嬷嬷,刚才我已经同姨母求了情,免了她这一回……要罚,等明日再罚吧!”
杜氏却毫不松口,对端姑说道:“你也别搬姑娘来求情——我罚你为的也不是姑娘,是为你自己。你以前在乡下长大,不曾见过多少世面,因此才养的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样子,却不知道在这侯门里,下人的一条命,都在主子的一念之间。你今天在姨太太眼皮子底下说的什么话?咱们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面就敢不恭敬,太太今天就是打了你,那也是轻的。我若不给你立规矩,改日闯出祸来,谁也救不了你!”
端姑素来性子倔强,闻听这话,脸上还有些愤愤,心里却也怕了,遂将手里的帕子一扔,气鼓鼓地往外头走去。到了檐下,“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杜氏不再理她,往院子里去叫了几个丫头,要替寄柔烧水盥洗。
寄柔因忙了一日,身上困乏,便歪在窗下美人榻里假寐。肢体虽沉重极了,脑子却是清醒无比,听见屋内外丫头仆妇们隅隅低语,只不闻见端姑的声音,于是撩起眼皮,望见端姑背对着人,形只影单地跪着,不时伸手在腰间捶一捶,极辛苦的样子。寄柔掩嘴一笑,对她招了招手,又扶在窗棂上,对着外头笑道:“怎么,才刚还得意洋洋的,这会就哑巴了?”
端姑脸一扭,不耐烦道:“哎呦姑娘,你也不看这里是什么门第,我一个乡下丫头,哪敢随便开口说话?”
寄柔摇一摇头,微笑道:“嬷嬷也是为了你好。”
端姑偷眼一瞧,见杜氏不在,便起身进屋,气咻咻地在榻边坐下,直视寄柔道:“我不曾吃她罗夫人一颗米,她凭何来教训我再者,我又岂是想要跟她挣那口闲气我是为的你!俗语云:‘打狗且要看主人’,也不知她在哪里受了闲气,要往你身上撒!这才刚进府,以后天长日久的,可有的是委屈受哩。”
寄柔笑道:“委屈便委屈吧,请你先忍过这两年。”
端姑忙道:“怎么是两年?两年过了呢?”
端姑眼睛一转,慢悠悠道:“两年后么,自然是给你相看个好人家嫁出去,便不用跟着我磋磨了。”
端姑两颊绯红,啐她一口,便捂着面奔了出去,到了廊子下头,不意被那座假山和山茶阻隔了去路,她心里猛然想起:我这么个人,还有谁能看得上呢?一时悲从中来,脸色也灰了起来。呆立片刻,才走回去,隔着窗纸说道:“姑娘,裁缝大娘来量身长了。”一边领裁缝进来,嘴里仍嘀嘀咕咕道:“难道这也是大家子的规矩?姑娘回了家,不先让好生歇着,倒三更半夜的忙着裁衣裳穿?”
绮罗便理了理鬓边的散发,起身待客。一盏茶功夫便量好了尺寸,丫头们送裁缝出门,寄柔才说道:“你果然是个傻的——姨母叫人来,哪是为的裁衣裳,想是惦记着我明日要去拜见老夫人,怕我才出孝,穿得太素,老夫人不喜欢。因此特意提点我一番。”她一边说着,坐在妆台前将自己的脸在镜子里瞧了一瞧,说道:“只是没有脂粉,恐怕老人家也爱让人抹得脂红粉白的,看着喜气。”
端姑便也停下来在镜子里将她一端详,笑道:“我看你不必用脂粉。这张脸,红的红,白的白,比别人用了脂粉还艳一些。”一边说着,将罗夫人所赠的那压箱底的好料子都摆出来,见其流光溢彩,鲜艳夺目,也自欢喜,拿了一块海棠红的,又拿了一块鹅卵青的,在寄柔身上比来比去,犹豫不决。
寄柔却将端姑的手一推,说道:“夜了,早些歇着吧。”说完自己从妆台前起了身,走到那一张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合衣卧倒,两眼饶有兴致地瞧着,见那床周围大小挡板上,尽数镌刻的海棠花围,垂花牙子上亦是镂刻的海棠,楣板上则以黄杨木和象牙镶嵌的各色人物,雕工极精细。四围又垂着金花刺绣纱罗幔帐,用金钩挂起,正对着花梨木包镶南床,床上的矮几上,也是摆的琳琅满目,绚丽奢华。又有一尊粉釉彩鱼戏水的折肩瓶,插着一大束茶花,幽幽吐芳。
寄柔心想:姨母家中虽门第煊赫,却也不至于如此奢华,这绣楼原本是徐大姐姐的,想她在家做姑娘时,定是极为得宠的,只是生不逢时,做了亡国之君的妃子……不知为何,对那未曾谋面的愍王妃,也有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她在这里遐思,却听脚步声轻轻地走来走去,灯影一闪,隔扇外头也亮了起来。杜氏对端姑说道:“你去旁边屋里歇着,夜里我守着。”端姑便合上门出去了。
寄柔在床上等了一阵,不见杜氏进来,便叫了声“嬷嬷”。灯影从外头挪了进来,杜氏将烛台放在桌上,走过来在寄柔脸上瞧了几眼,将她的一缕青丝整齐地放好,笑道:“柔姐早些睡吧,这里可不是庵堂了,明早得早起呢。”
“嬷嬷。”寄柔点漆般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杜氏,将两只胳膊从绫被里伸出来,那丝滑的里衣顺着肌肤溜了下去,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臂,她摇一摇双臂,同个孩子似的,嘴一撅,抗议道:“嬷嬷,你以前都是陪着我睡的。”
“那是以前,现在不同啦。你现在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哪能晚上还要我一个老婆子陪着睡呢?”杜氏见寄柔躺在这华丽的床里,只觉这两年的苦,似乎也微不足道了。既是欣喜,又是感慨,只觉眼睛一热,便背过身去擦了。她把寄柔的手又送回被子里,压好了,说道:“安心睡吧,好姑娘。我今天瞧着,夫人虽然懦弱了些,毕竟还是姑娘有些情分在的。这府里,还有二公子、二奶奶,都跟姑娘是骨肉的至亲,以后受了委屈,也有人替你做主啦。”
寄柔深知杜氏说这话,是为了叫她安心,遂温顺地点一点头,只是那盈盈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的波光,也不知是灯影,还是泪水。被杜氏那双温柔的手在她眼上一盖,那点光也就消失了。
翌日清晨,寄柔起得绝早,和端姑两个在房里唧唧哝哝的,最终择定了一件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系了一条绾色百褶裙子,如云的秀发挽成一个倭堕髻,因有一套累丝嵌红宝衔珠的小金凤簪是罗夫人送的,便在发髻边上斜斜插了两只,除此之外,并不用多余的赘饰,露着光洁如玉的额头,极其的秀丽绝伦。
端姑喜得要不得,看景儿似的,前后左右绕了几圈,又将寄柔的手一挽,说道:“快,给嬷嬷也看看,两年不见你穿这种衣裳了,像换了个人。嬷嬷看到,该多高兴!”
于是两人携着手往外走,端姑步子迈得大,走在前头,还没挑起帘子,就和外头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哎哟”一叫,揉着额头走了进来,却是一个穿着浅红袄,紫檀素面褙子的丫头。几人面面相觑,那丫头先笑起来,冲着寄柔拜了一拜,说道:“您是柔姑娘吧?我是夫人房里的丫头,叫做芳甸。夫人说姑娘初来乍到,身边伺候的姐姐恐怕这会还是两眼一抹黑,路也不认得,因此叫我来姑娘房里先照看几天,等姑娘用不着了,随时打发我回去。”说着眼睛迅速在寄柔和端姑挽着的手上一掠,便将额头上摩挲的手放了下来,笑道:“这位是跟在姑娘身边的姐姐?这个时辰老太太房里也用过饭了,几位姑娘奶奶们都在,咱们这就一起走吧,我在前头带路。”
说着先上前一步,打起帘子,等寄柔和端姑先走。寄柔尚不觉得,端姑却被芳甸连珠炮的这一席话给震住了,也下意识地学着她,等寄柔跨过了门槛,这才掸一掸衣襟,摸一摸鬓发,心乱如麻地跟上去。
三人出了院子,走上甬道,芳甸起先在前头走着,因听见后面无甚声音,似乎寄柔与端姑主仆之间并没多少私话要讲,因此也渐渐慢下来,回头对着她们一笑,问道:“姑娘昨儿个夜里睡得踏实吗?可有起过夜?”
这话原本是端姑该答的,但端姑夜里早在旁边耳房里安置了,哪里知道寄柔睡得好不好,于是张口结舌,无法作答。
寄柔便替她答了,“睡得很好,并没有起夜。”因见芳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在脸上抚了一抚,笑道:“怎么,你看我脸色不好么?”
“这倒没有的,姑娘脸色极好。”芳甸慢慢走着,直至和寄柔并行,将端姑也给挤到了后头,她却丝毫不曾察觉似的,只笑道:“说起来,姑娘不愧是夫人的嫡亲甥女,和我们大姑娘的面貌有几分相像,当年大姑娘就住在这绣楼里,方才一打照面,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到大姑娘了。”
寄柔停了一瞬,便笑道:“哦,你说的是愍王妃娘娘。”
芳甸见寄柔脸色似乎并无不快,便放心说道:“是……我还记得娘娘生的很美很美,气度又高贵,平日里我们这些小丫头见到了,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的。姑娘你比起娘娘来,却和气多了。以后准是有福气的。”
见她说的这样天花乱坠,寄柔自然很赏脸地又笑了一笑,端姑早忍不住,插嘴说道:“妹子你这么能说会道,以后也是有福气的。”
“那就承姐姐吉言啦。”芳甸甜甜一笑,假装没听出端姑话里的讽刺,继续说道:“姑娘睡得踏实,那夫人就放心了。姑娘不知道,咱们那个院子,自从大姑娘入宫后,就空了下来。因它在花园角上,既清净,景致又好,房里一应器具都是难得一见的,去年二姑娘还闹着要搬过来——依照夫人的意思,是宁愿这个院子空着,就跟大姑娘还在一样——无奈老太太也发了话,只得叫二姑娘搬了过来。谁知道才住了两天,二姑娘就不愿意了,说夜里闹得很,非要再搬回去……”说着,她停下来,越过花园里那一片姹紫嫣红,指着西边几人高的围墙,“墙那头,就是庆王府花园,本来和咱们这个花园是一整个儿,自隔壁做了王府宅邸后,就分了大半个园子过去。如今被庆王世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椒园’,豢养了百来名歌姬戏子,整夜的吹拉弹唱,就隔了一道墙,能不闹吗?”芳甸说着,掩着嘴一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寄柔便也应景地往西边看了两眼,见那围墙后头,贴墙根种的十来株银杏,叶子已经掉光了,现出几栋高楼的顶来,俱是朱红的廊柱,随着地势高低起伏的飞檐斗拱,映着碧蓝而阔远的天,别有一种初冬的清寒。
自那楼上居高临下,能将阖府的动静尽收眼底吧?怨不得这好好的绣楼,前头却凭空立一座假山遮挡视线,原来是有避嫌之意。寄柔想着,难免的心里平生一股恼意来。她对芳甸随口说道:“我夜里睡得沉,倒不怕他们闹。昨夜里就没听到什么动静。”
“昨夜里三爷早早歇了,那头可不也跟着安静了嘛,没有他,闹起来也没甚意思……”芳甸小声说着,似觉失口,忙住了嘴,脸上却飞红了。
寄柔只作不见,转个话头,问道:“府里的小姐,就二姑娘一位吗?”
“除大姑娘外,两房加起来,嫡出的小姐只有二姑娘一个,因此平日里也是被二夫人、老太太放在掌心里疼着。”芳甸说着,余光往寄柔脸上一扫,见她神色如常,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于是又说道:“和二姑娘常一处玩的,还有一位萱大奶奶的妹子,因已经许给了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所以这一年都是住在咱们府里,只等明春完婚了。”
“姨母平日里是自己吃呢,还是陪着老太太一起吃”
“夫人是自己吃的时候多。因老太太每个月总有几天吃素斋,嫌开两席不方便,所以叫夫人在自己院子里吃了。”芳甸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过二夫人那边,因为前年打仗的时候大爷伤了腿,所以二夫人自此也吃起了素,平日里倒是陪着老太太的时候多些……”
看这丫头,仿佛对大房很有些恨其不争的意气。寄柔心里通透,也不揭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着,不觉到了徐母上房,眼见廊下数十名仆妇丫鬟涌了上来,见过礼,要请寄柔进屋。寄柔手往后一伸,要去拉端姑,却拉了个空。回身一看,见端姑满脸地慌乱,不住地往后退,嘴里说道:“不行不行,我才想起来,给姑娘的药还在炉子上坐着呢。”一边说着,便要掉头走。人多眼杂,寄柔也不好勉强,只好看着她逃也似地飞奔去了。
这厢众人已经拥着寄柔进了上房。因天气转寒,明间自然是没人的,从厅上往左手一折,透过菱花隔扇槛窗的窗格,看见稍间里北窗下一张长榻,几名珠环翠绕的女子围着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说话。榻边安放着两个矮凳,一个端坐着一位穿绛紫对襟立领褙子的年长妇人,另一个却是被罗夫人坐了。正巧罗夫人往外头一看,瞧见了寄柔,便脸上一笑,对她招一招手,说道:“柔姐快进来。”
寄柔进了稍间,只觉众人说话声一静,不知道多少道视线投了过来。她睫毛一垂,被罗夫人拉着手送到了那老夫人面前,说道:“快给老太太磕头。”
徐母说道:“不必多礼了。”芳甸却早眼疾手快,拿了一个浦团来,寄柔便跪在浦团上,对着徐母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老太太”,被芳甸扶起来,又自己冲着那绛紫色褙子的妇人––她心知是傅氏––拜了一拜,叫道:“太太。”
傅夫人因此很欢喜,往她脸上一端详,转头对徐母说道:“您看这孩子,长得真像咱们大姑娘小的时候。”
徐母也眯眼一瞧,却摇头道:“比大姑娘小时候俊。头上那两只簪子倒好像是云姐小时候戴过的。”说着,却叹了口气。
罗夫人难免又被这一声“云姐”勾起满腔伤心,于是勉强一笑,说道:“我也是这几日整理了一些旧物,见这套簪子成色也还有七八分新,就给她戴了。老太太看着可好。”
徐母说道:“很好,别人戴怕压不住,也就配她了。”
听徐母语气,似乎对寄柔也并无不喜,罗夫人因此暗自松口气,把寄柔打量几眼,见她明艳夺人,浅浅含笑,越发觉得与自己女儿相似,便紧紧将她的手拉住,牵到众人面前来,一一指给寄柔认识:“这个是你萱大哥哥家的何嫂子,这个是你辉二嫂子,这一个是二姑娘忆容,这一个是你萱嫂子的妹子念秀。”还有离得稍远的两三个女孩子们,想必是几个庶出的小姐,只被罗夫人一句“这是几个妹妹们”便略了过去。
因为刚才芳甸那一番明里暗里的提醒,寄柔特意将二姑娘忆容多看了几眼,见她生的鹅蛋脸儿,面孔微丰,下颌圆润,本也属寻常中上姿色,却有一双极媚极长的凤眼,令人见之神迷。她浑身上下,也是非金即玉,十分耀眼。那何念秀却是和她背道而驰,身上穿着一件蓝底百蝶穿花衣裳,鬓边几只小小珠钗,两耳坠着玉兔捣药的坠子,清雅如晨曦的朝露。
目光一触,忆容扬着脸,眼睛微微一动,好似在瞬间就将寄柔从头到脚看了个清楚,之后便不感兴趣了。念秀却有些羞怯,见寄柔看自己,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刷的红了,对她抿嘴一笑。还有那几名庶出的女孩儿,穿着打扮都比这两位次了一层,也有一位年纪相仿的,是罗夫人院子里的姨娘所出,生得一捻袅袅细腰,发间几朵精致绢花,也还柔美,叫做忆芳。几个女孩儿序了齿,自然以念秀为最长,忆芳最幼,寄柔和忆容却是同年。
因家里新添了一位姑娘,屋子里越发显得莺声呖呖,燕语呢喃,徐母这会见了寄柔,也便将先头的一丝疑虑摒弃了,问罗夫人道:“今年冬天给这些女孩们的衣裳可做得了”
“上个月便叫裁缝来做了。姑娘们都是一人四身。”
“去库里拿几匹好料子,给柔姐也做上吧。”徐母说道,“如今城里也安定了,别府的小姐们又时常来走动,便索性给几个姑娘一人再多做两身。秀儿也有。”徐母笑着将念秀一指,很亲昵地说道:“这回可不许说不要了。我知道你是自己带着嫁妆来的,不缺这些个。平日里你不肯也还罢了,这回是用我的私房银子,不走公账,将来也不去太常寺卿府上去讨债,你总放心了吧?”
众人纷纷掩着嘴笑,目光在念秀脸上打量。念秀把脸都羞红了,只得极小声地答了声是,和众人一起向徐母谢过。忆容却仍坐在傅夫人脚边,扭股糖似的,将腰一转,两手搭在徐母肩上,娇嗔道:“老太太好偏心。”徐母不解其意,忆容便指着寄柔的裙子说道:“柔姐姐的裙子,可不是就是大前年宫里赏的湖州进贡的乌眼绫做的?老太太喜欢,叫人收进了库房,几年也不肯拿出来。柔姐姐才来,就立马给她做了裙子穿,可不是偏心”
罗夫人闻言,眼皮一跳,嘴巴张着,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眼神游移着,直到了寄柔脸上,才狠恼怒地一睐,仿佛说道:你左挑右挑,怎么挑了这么一条惹祸的裙子,叫我当众没脸?寄柔自知这料子是罗夫人私自取了送她的,对罗夫人有三分的感激,倒有四分的无奈,便暗地里将她掌心轻轻一捻,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和老太太今儿才是头回见面,她要疼我,都在以后了。我身上这裙子是昨儿才得的,因前头在孝期内,许久不做衣裳了,昨儿姨母怕我失礼,特意叫人去库里挑料子,我那个丫头见识少,又不认识什么乌眼红眼绫,因此错拿了这一匹。”说着又朝着徐母盈盈一拜,笑道:“阴差阳错的,还真是偏了我了,我得谢老太太。”
“你瞧瞧这两个丫头的嘴!原以为容姐是个话篓子,如今又来了一个。一条裙子罢了,倒有这许多说法。”徐母指着寄柔,笑的合不拢嘴,忙吩咐左右将她拉起,又对罗夫人道:“我看柔姐穿着这裙子很好,的亏得有她,不然好东西也让我放坏了。你这就叫人去库里翻检翻检,看还有什么往年的好料子,挑鲜亮的都拿出来,给她们做衣裳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