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猛地刹住步子,赵瑟收势不及,险些撞上他的背。
虞韶攥紧了手里的狐皮,抬起眼,认真地说:“是我先碰见的,是我救的她。”
“瞧你这个死脑筋。”赵瑟讪笑,“天下的事依照都能按照这个理来,也就没那么多是是非非了呀。这濮阳城城守原来还是姚举业在做呢,这会呐?他被挂在城墙上,快晒成人干了!好嘛,你倒是救了她,你为什么不放她走啊?干嘛还把她给弄回城来啊?她要不给你掠回城,不也没有现在这些麻烦事了吗?说到底,人家好好的姑娘家,还是被你从她爹娘身边抢走的哩!”
虞韶欲要辩解,却又无可辩解,只得紧闭了嘴,黯然垂眸。半晌,才低低说道:“我知道了。”然后肩膀一甩,将赵瑟的手甩开,头也不回地去了。
从花园经过穿阁,进了府庭。这知州府衙内宅,是座四合院落,往北是宅门,南边后堂,左右罗列着廊房与门房。西边花厅,称作师竹轩,原本是姚举业召见下属、商谈公务之所,如今被陆宗沅移作书房。东边偏院,一座虚白轩,一座桃李馆,都是陆宗沅的燕居之所。那桃李馆北折而东,种植着一片桃李,晚春醺人欲醉的微风拂过,吹得花枝乱颤,金粉融融的落花打着旋飘进草丛间,如点点红泪,香随风去。
桃李馆原本亦是姚府女眷的住所,现今姚举业的几个女儿妻妾都被没入军中为妓,这一处院落也清冷下来,除却几名仍留在府里服侍的婢女外,也算人迹罕至。虞韶自幼随侍陆宗沅,与他一同起居惯了,去了虚白轩,不见陆宗沅人影,便径直往桃李馆来。本是心无旁骛的,见着那座被粉白云霞掩映着的屋子时,却踯躅起来。
他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扶着门框,想了想,转身要折回去,脚尖微动,又改了主意,回过身来,伸着脖子往院里瞧了瞧,理了理衣裳,把脸色一正,便走了进去。
他步子有意踩得重,才到门口,未及通报,已经有丫头从里面将帘子打起来。虞韶才一搭眼,便呼吸一窒——他分明见陆宗沅换过一件黄栌夹纱直缀,头发用根青色发带束着,姿态极闲雅地盘腿坐在榻上,眼睛对着面前案几上的一张罗纹洒金纸笺,心神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冯寄柔便在他脚下跪着,身上新换的姚府丫头穿的紫袄月白绫裙,手里捏着墨锭,在一方松花石暖砚里徐徐研磨着,虽是半垂着眼,那两只眼珠子却像死了一般,半晌也不转动一下。
虞韶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上去见礼,“公子,萧元帅从真定送了信来。”他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信笺,呈了上去,眼睛斜斜往冯寄柔脸上一扫,见她那两道蝶翼般的又黑又密的睫毛,忽然震颤了一下。
陆宗沅“哦”一声,将笔扔开,懒懒靠在引枕上,他盘着的腿舒展开,正好伸到冯寄柔面前,她明显瑟缩了一下,往后挪了挪身子。门口侍立的丫头倒是耳聪目明,训练有素,立马上来替他捏腿。还未碰到衣角,陆宗沅便挥了挥手,道:“不要你。”又把腿大喇喇往冯寄柔面前一横。冯寄柔磨墨的动作一滞,停了一瞬,将砚台和墨锭放回案几上,双手握拳,轻轻在他腿上捶起来。只是那动作仍是十分僵硬的,陆宗沅若是不出声,她便总在同一个部位一直捶下去。陆宗沅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说道:“好了,你下去吧。”
冯寄柔便默不作声地下了榻,与虞韶擦肩而过时,却听背后陆宗沅又叫道:“等等。”
她转过身,双手揪着裙子上垂下来的丝络,细细的指节均是泛白了,仍是不抬头,亦不做声。
陆宗沅道:“怎么,主子叫你退下,你连声‘是’也不会答?”
冯寄柔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陆宗沅这会倒来了兴致,她不开口,他也不发话叫她离去。两人一个垂头沉默,一个把胳膊肘放在紫檀小案几上,手托着腮,笑吟吟的,耐心十足。
虞韶自然是知道陆宗沅的脾气,冯寄柔这一声出不来,便是这样木偶似的站到明天,陆宗沅也不会松口。他暗暗焦急,却也不看她,只把脸对着陆宗沅,提醒道:“公子,萧元帅的信到了,是关于真定之围的事,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这四个字,他说得郑重其事。
陆宗沅冷冷瞥他一眼,眸光如电。虞韶心头一跳,面皮上隐约又有发烧的迹象,忙道:“萧元帅信里说,要公子立即弃了濮阳城,助他攻打真定……”
“慢着,”陆宗沅忽然打断他,顺手从案几上抄起一个青玉小瓷瓶,抬手一抛,恰好落进冯寄柔怀里。他笑道:“上好金疮药,止痛止血,兴许对你的伤有效,只别又忘了用。记住,你那个舌头到明天还不好,我就让你的好姐姐赵端姑也陪你做了哑巴。”
冯寄柔把小瓷瓶捏在袖子里,这回倒是开腔了,“是。”声音含糊不清,有些滑稽。她脑袋越发垂下去,终于听到陆宗沅说一声“退下”,便急急地掀帘出去了。
虞韶管得住眼睛,却管不住耳朵。聆听着冯寄柔的脚步声消失在帘外,似乎又进了西首稍间,渐至丝毫动静也无了,他才轻轻透口气,正要说话,一抬眼,撞进陆宗沅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他心头微凛,捏着那封真定来的书信,腰背也不由自主挺直了。
陆宗沅一只手往前一递,虞韶忙将书信奉上。
陆宗沅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神色稍缓。他沉吟道:“梁国皇帝新近殁了,庆王作乱,梁太子难继大统,恐怕石卿让这会忙着勤王,已顾不上江北了。”他哈哈一笑,摇头道:“梁国半壁江山唾手可得,萧泽想急着抢占头功,回京述职了。这样的好处,我岂能让他一个人全得了?”
虞韶的眸子顿时亮了,他强压着激动,说道:“公子,皇上肯定会趁着这个机会,挥师南下,一举攻破金陵,公子若是抢在萧元帅前头拿下真定,就可趁机以主帅之位率领大军过江……”
“异想天开。”陆宗沅冷哧一声,手腕一扬,萧泽的信便如同破纸片般,轻飘飘落在地上。他浑不在意地托腮想了片刻,最终冷着脸叹了口气,道:“皇上不会让我做这个主帅的。我终究太年轻了,皇上又整日怨我做事不择手段,失之仁厚……哼,萧泽倒是个伪君子,只可惜他姓萧,不姓陆!”
虞韶清亮的眼睛一眨,诚恳道:“公子待我和赵瑟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对下人们,可以再仁厚些……”
“虞韶。”陆宗沅忽的笑了。
虞韶一见他那过于亲切的笑容,脑中便警铃大作,他立即明智地闭上嘴。
陆宗沅的笑意越发深了,他柔声细语道:“下次你若是再为了替一个丫头解围,当众妄谈军情,泄露军机,我就割了她的耳朵,再有下次,还要挖她的眼睛,你听清楚了?”
虞韶脸色一白,毫不犹豫答道:“听清楚了。”同时弯腰将地上的书信捡起,仔细放回胸前收好。
寄柔独个儿回了稍间,用胰子将一双手搓得通红,又将那只青玉小瓷瓶掏出来,看也不看一眼,踩了几脚,又从窗子扔了出去,方觉解恨。
她在这里无声地折腾,另一头明间里陆宗沅和虞韶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却是时高时低,不甚清晰。寄柔蹑手蹑脚,将耳朵贴在湘妃竹帘上,听见他们依稀提到金陵,又提到真定,到底说的什么,却又听不真切。寄柔缓缓将竹帘放下来,失神站着,脑海里却是虞韶那句话不断萦绕,挥之不去。
萧元帅要公子立即弃了濮阳,助他攻打真定……
她如今被困在濮阳城守府衙,内外重兵把守,连道二门也出不去,可是去了真定,兴许就能逃走,进城去见爹娘了!只要……只要“那个人”愿意带她去真定!
寄柔心里砰砰急跳,掌心渗汗,把一根宫绦在手指上绞来绞去,一时想到之前陆宗沅对她的种种不堪,便禁不住害怕,一时又想起到了真定与爹娘重聚,便是死了也能埋骨在一处,又觉得什么也值得了。如此思前想后,真个天人交战一般。
直想到头晕脑胀,神思昏昏,忽听对面脚步声响起,隔着竹帘的缝隙,瞧见一条人影从明间走出来,走到稍间门口,脚步却停住了,那双似曾相识的粉底皂靴,先是朝着往外的方向,脚尖在地上点了一点,又朝着稍间的门口方向一转,也不知是不是要闯进来。寄柔忙把身子藏在墙后,隔了一瞬,听见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却是往院子里去了。
寄柔心头略安,见四下无人了,才对着铜盆里的水面照了照自己的倒影,又掠了掠鬓发,才一咬牙,一闭眼,勇往直前地往明间去了。
走进屋里,见陆宗沅躺在榻上,头枕双臂,一张洒金笺盖在脸上,胸口轻微地起伏着,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寄柔拿不定主意,离榻远远地站着,止步不前。却见忽然陆宗沅将洒金笺拿开,眼皮撩了她一下,懒洋洋道:“愣着做什么?”
寄柔被他一提醒,顿时想起来自己的来意。她一步一步挪到榻边,看见陆宗沅松散的衣襟,脑海里涌现出被他绑在这里灌酒的情形,脸上顿时连丝毫血色也没有了,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堵得呼吸不得。
暗地里在自己手背上使劲一拧,疼得两颗晶莹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她对这个已然驾轻就熟,因为当初在家时,但凡她一哭,爹娘就无有不应,百试不灵––如今,更是连装也不用装了。寄柔背对着陆宗沅,拈了一根墨锭,往砚台里点了几滴茶水,磨了几下,那泪珠子悄没声地落进墨汁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圆圆的波纹便荡漾了开去。
陆宗沅在身后冷眼旁观,瞧得分明,却不开口,也无丝毫动作。
寄柔便犯了难,因她在家时,眼圈才一红,眼泪将落未落时,嬷嬷便立马要来追问的。如今陆宗沅装聋作哑,她倒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努力一回想,平日里十几个丫头服侍她,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叠被铺床,洒扫盥洗,理妆匀面,夏天打扇,冬天熏香,还有一起淘漉玉簪花儿做香粉––都不成!难道还得请他和她一起绣花打络子么?
磨完了墨,也不见他有写字儿的意思。寄柔苦着脸瞄了他一眼。
陆宗沅一阵闷笑,用拇指在两穴摁了摁,很是头疼道:“伺候人也不会?要我手把手教你?”
寄柔一听这话就犯怵,生怕他果真要手把手来教她,立刻放下砚台,东张西望,瞧见榻边放着一把折扇,便打开来,往榻边一跪坐,替他徐徐打起扇子来。
她这一串动作,笨拙有余,伶俐不足,陆宗沅兴致盎然地一路用目光追随着,见她又木头似的杵在身后不动了,那扇子一晃一晃,扇得他头发飞舞,好不烦乱,便一把将扇子抢回来,“啪”一声收起来,然后点了点寄柔的脸颊,说道:“你是从真定城来的,姓徐,家里做布庄生意?”
寄柔还记得自己那半真半假的说辞,赶紧点头。
陆宗沅嘴角微微一勾,两眼定在她脸上,说道:“你是从真定城来的,不过……你不姓徐,家里也不是做布庄生意的。”
说完,见寄柔嘴唇微张,分明是副震惊的神情,于是越发笃定了。陆宗沅揶揄地笑道:“你的模样形容,分明是个深闺中养大的小姐,自然不会是独个儿一人离开真定……唔,你说和家人失散了,那想必这会心里也急得很,想回真定去看一看他们了。”
寄柔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那对眼珠子,原本是难得有了几分活气,间或一转,好似两丸浸在水银里的极夺目的黑玛瑙珠子,不含丁点杂色,异常澄澈。然而吃了一惊后,立时黯淡了,只是局促不安地瞧了陆宗沅几眼,生怕他嘴里再冒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陆宗沅不免有几分可惜,对着寄柔勾一勾手指,她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那副怯生生的娇态,不像个少女,倒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了。姚府丫头的衣裳,都是制式的,样式也不甚精细,到了她身上,便嫌腰身太阔,走动时紫袄随着身子一晃一晃,比弱柳扶风还不如。
走到榻边,陆宗沅早心痒难耐,拎着宫绦一拽,寄柔便不由自主往前一跌,正巧落在他怀里。他轻薄地在她腰上捻了一捻,一手轻捻着宫绦,在她耳边吹气似的低声笑道:“想回去真定也不难,我高兴了,自然带你去。”
陆宗沅捏着她的下颌将整张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这一下,两人四目相对,气息相投,男子身上的温热气息袭来,寄柔既惧怕,又迷惘,简直将要眩晕。无知无觉中,见陆宗沅一张极白净清俊的脸靠近了自己,用一种柔情蜜意地,暧昧不明的语调问道:“知道怎么让人高兴吗?”
“不……知道。”寄柔含糊不清地应了,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心念疾转之下,又僵硬着身子,乖顺地伏在他膝前,见陆宗沅那只手捻着宫绦,流连不去地,心里便一阵紧似一阵。不知道他又说了什么,她迷惘地摇摇头。
陆宗沅见她不是摇头便是点头,忽而想起她的伤,便说道:“嗯,险些忘了,你舌头还有伤,刚才给你的药涂了没有?还是在窗下挖个坑埋掉了?”
寄柔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怕他怀疑,连忙努力说话:“没,没有。”殊不知那副心虚的表情在脸上一览无遗。
她心里犹在疑惑:这个人难道有读心术不成?
陆宗沅拇指的指腹在寄柔的嘴唇上揉了一揉,不知想到什么,出神片刻,才说道:“果真涂了?嘴巴张开来我看看。”
寄柔很是窘迫,谁想他故技重施,她来不及躲闪,已经被他一只手捏住下颌,嘴巴不由得张开来。陆宗沅仔细看去,半晌,才点头道:“好些了。幸而你力气不够,否则咬断了舌根,就须得做一辈子的小哑巴了,和人对答起来嗯嗯啊啊,很好听么?”
寄柔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果真是很不雅观的。不意的,连大张着嘴被人往里看的窘迫也忘记了。
陆宗沅见她那副懵懂的神态,又想她旧伤未好,那窃玉偷香的兴致便也不翼而飞了,况且这会有萧泽的事情压在心头,着实无心他顾,于是,见寄柔悄悄把宫绦从自己手里牵出来,他也懒得阻止,只拍了拍她的脸,说道:“记住了?若是服侍得我高兴,就带你去真定。”
寄柔不抱希望地试探着问:“那你……这会高兴吗?”
“差强人意吧。”陆宗沅漫不经心地答道,一边挽起袖子,起身对坐着案几,提起笔来,饱蘸了墨汁,他正要下笔,忽然瞥了寄柔一眼,和悦地吩咐道:“你去外面桃林里折几枝桃花来插瓶。满园的花开得那般热闹,若是无人欣赏,岂不辜负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