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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柔这回倒是毫不犹豫地应了,见那案几上正好摆着一只空的湖田青釉金丝纹梅瓶,便捧起来,掀帘出去。出院子望北走了几步,踏上甬道,道边便是十几株开得蓬勃旺盛的桃花了。寄柔心随意动,不由地一直望北走去,甬道尽头,是一个月亮门洞,隔着一重院子,便是前堂了。偶然有穿铠甲的将士经过,却是没人朝里头看一眼过来,唯有被风卷起的花瓣,洋洋洒洒的,都往墙外去了。
寄柔暗暗地羡慕,心想,她真想像这花瓣一样,即便飘零无依,也好过寸步难移。想当初在真定,这个时节,正到清明祭祖,冯夫人都要携她去城外道观里连日地打清醮,吃素斋。那道观里也是有一片桃林,道士照管得极为静心,专为她去赏玩。祭祖过后,车队回城,一路的莺歌燕舞,多么热闹。今年恐怕连祭祖也没有机会了吧?
想到这里,不由伤心,寄柔泄愤似的牵起一根花枝使劲一甩,被洒了满头满身的花瓣,又忙去拂开。忽觉发间轻轻一动,仿佛有东西砸在了脑袋上,她晃晃头,又顺手一摸,见是一枚青黄的苍耳子,牢牢地粘在了发髻上,怎么也拽不下来。
寄柔正手慌脚乱,听见“噗嗤”一声轻笑。回首看去,见一个黑衣红缘的少年骑坐在短墙上,手上将几粒苍耳子抛上抛下,一双眼睛极得意,又极热切地看着她。他袍底露出一双粉底皂靴,赫然正是刚才和陆宗沅说话的虞韶。
寄柔恨他恨得牙痒,自是不会理会,只冷着脸,低头将梅瓶里的桃花整了一整,便要往回走。
才走一步,鬓边一动,又被砸了一粒苍耳子。
寄柔一跺脚,站住了。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砾,便往他身上掷去。因离得甚远,她又没有准头,本来不指望的,谁料瓦砾一掷出去,虞韶骑在墙头的身子剧烈地一晃,眼看要一头栽下去。
“啊呀!”寄柔一声轻呼脱口而出,半是欢喜,半是惊讶。
半个“呀”字将吐未吐时,却见虞韶凌空一个筋斗,轻松落地,稳稳地站住了。然后他冲寄柔晃了晃手里攥着的瓦砾,咧嘴笑着跑了过来。到了跟前,才敛了笑容,换上一副轻蔑的神态,指着她说道:“你,笨死了。”
他的手指险险要戳到寄柔的鼻尖。寄柔不禁退了一步,警惕地瞪着他,斥道:“你卑鄙无耻。”
“咦,我怎么卑鄙无耻了?”虞韶莫名其妙,见寄柔一双眼睛喷火似的,明亮灼人,头发被她扯得乱蓬蓬的,十分滑稽,便憋不住欢喜从心底到了眼里,他笑嘻嘻地说道:“你眼睛别瞪那么大呀,看起来真凶。”
对牛弹琴。寄柔暗自腹诽着,不欲和他废话,掉头要走。辫子却被虞韶在背后一扯,连头皮也扯痛了,她捂住脑袋,豁地转身,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跟牛皮糖似的,好厚脸皮!”
虞韶眨一眨眼睛,极委屈,又极不甘地嘟囔道:“你,忘恩负义,我还救了你呢。”见寄柔闻言身体微微一晃,大概是记起了破庙里的事,极为震动,虞韶立马懊恼起来,深恨自己多嘴,又忙补救道:“我昨天又去了那间破庙,欺侮你的人,被我砸晕了还没醒,我干脆在他身上又补了几刀,这回他是铁定没命啦,你报了仇了,高兴吗?”
寄柔登时便是一个寒噤,见他满不在乎地提起杀人的事,脸上还带着几分讨好与卖弄,她便忍不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停了一瞬,才勉强点了点头。虞韶见她那张白璧般的小脸上毫无血色,乌黑的长睫上下一触,像把小扇子似的,和当初在破庙里灯下惊鸿一瞥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那时灯光是昏黄的,因此她的脸色不像这样苍白,反倒带着皎洁、柔润的光,令他一颗少年的心扑通通跳的厉害极了。就像此时一样。
虞韶撑不住脸上微红,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眷眷地摸了摸寄柔的辫子,替她放回肩头,怕乱了般,还细致地用手拂了一拂,只是将那两粒苍耳子有意地忽略了。然后他用一种友好亲近的态度,高高兴兴地说道:“你在后宅不方便,以后有什么想吃的玩的,都告诉我,我替你去外面买!公子爷从来不拘束我,我自由得很,想去哪都行!”
寄柔见他那副诚挚的表情不像作伪,顿时心思便活动了,她想了一想,怕人听到似的,左右看了看,才轻声问道:“那你能送我出濮阳城吗?”
虞韶一怔,继而坚定不移地摇头,他说道:“公子爷留你在这里,我放你走,要被责罚的……再说,我,我也不想让你走呀。”那后半句话,已经近乎呢喃,才一出口,他那双茶色的琉璃般的眼睛里便露出一抹羞涩。眼珠子一转,又去留意寄柔听到这话的反应。不出所料,她轻轻叹口气,失望极了。
虞韶心一横,说道:“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可以。”
寄柔踌躇着,又问道:“那你能帮我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有个叫见喜的女孩儿也被捉回来了?”
虞韶眉头一皱,道:“她是你什么人?”
寄柔肩膀一垮,嘴唇一咬,眼圈也瞬间红了。她伸手在他身上一搡,气咻咻道:“你问这么多,根本就不是要帮忙的意思。她,她也是个可怜人,跟我一样,被你们这些周国来的强盗贼子掳走了!”
听到强盗贼子四个字,虞韶脸已沉下来了。他气愤不过,待要辩解,满腹的词语却被寄柔眼泪汪汪地给逼了回去,只得一连声地应了,说道:“你叫我找,我找就是了。那她多大,生的什么样儿?”
寄柔便将见喜的样貌年纪一一说与他听。虞韶认真听完,仔细记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暗自欢喜起来。寄柔喜的是,兴许能找到见喜,一同回真定。虞韶却喜的是有了这么由头,日后不论找到与否,总之每天必定要来桃李馆一次,告知她寻人的结果。如此,岂不多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正在遐思,寄柔却脸色一整,道了谢,便捧着梅瓶要走。
虞韶忙在身后将她叫住。寄柔忍着不耐,问道:“又怎么了?”
“没怎么。”虞韶本意是要提醒她头上的苍耳子,转念一想,让她带着那个东西一整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念头一转,郑而重之地叮嘱道:“你离公子爷远一点,他……他家里已经有妻子了。”
他本想补上一句:我尚未娶妻。只是话到了嘴边,到底面薄,又咽了回去。
寄柔眼帘微垂,对他点一点头,便快步去了。
虞韶得了冯寄柔一句话,如奉纶音,得了闲便往府衙外跑,又私下里打听一个叫做见喜的小丫头。他这一番离奇举动,早被耳报神赵瑟在陆宗沅面前一五一十禀报了。陆宗沅之前修书一封给萧泽,之后便忙着与幕僚琢磨真定城防,又要准备大军开拔离开濮阳,于是对虞韶听之任之,全不放在心上。
因已经确定了梁国内乱,石卿让无暇顾及江北,陆宗沅索性叫城头守兵改旗易帜,换过周国戎衣,并急报周国皇帝,称已攻克濮阳城。姚举业死后,城中庶务,由原濮阳同知暂理。
待到临行前一日,陆宗沅在大堂与众将商议妥了军情,定了由副将程菘率五千兵驻守濮阳,其余人马开往真定城外三十里野狼沟驻扎,与萧泽兵马汇合,协力攻打真定。
一应事宜安排妥当,陆宗沅将布阵图卷成一卷,撂在沙盘旁边,他目光在众将面上一一扫过,到了虞韶脸上,便停下来,说道:“虞韶,你留守濮阳。”
虞韶本来听得极专注,忽闻自己名字被点到,立即坐直了身子,然后,他迷惑地睁大了眼,问道:“那将军你呢?”
“我有赵瑟随侍,不用你了。你留在濮阳协助程将军。”
虞韶脑子一懵,“蹭”地站了起来,急得脸色都变了,“我,我不……”
不等他那个“不”字出口,陆宗沅已经将太师椅一推,领头走了。众将不明情况,齐齐起身相送,一时桌椅板凳相撞的声音将虞韶反对的话淹没其中。
虞韶愣了片刻,见陆宗沅的身影已经从堂后消失不见了,他也顾不得去计较众将异样的目光,一路小跑追了出去。
却未赶上陆宗沅,只见赵瑟在二院抄手游廊的边上等着,同情地看着他。
虞韶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气急败坏道:“公子爷他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去?”
赵瑟对虞韶近来的举动颇有些腹诽,闻言只翻了个白眼,故作冷淡道:“公子爷为什么非得要你跟着?”
因为他从晓事起就跟着公子爷了!虞韶心里呐喊着。十年相处,他自是比谁都清楚,公子爷对他最是宠信,最是宽和,就算犯了错,从不肯轻易责备他。就连比他更早进府的赵瑟,也稍嫌不及。下令不许他随侍,竟是十年来头一回。
虞韶的性子,本就是少年老成,除了在陆宗沅面前,也极少将心事在他人面前吐露。因此,他心里再是焦急,再是疑惑,也将满腹不甘咽了回去,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兴许是公子爷觉得我年纪大了,想要我独当一面,自个儿领兵打仗了。”
一边说着,已觉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略觉得尴尬,便停了下来。
赵瑟撇了撇嘴,立即反唇相讥道:“石卿让都不来了,还有什么仗可打再说,公子连一个兵丁都没有派给你,你率领谁去呀哼,你就好生趁这个机会在城守府衙里赏赏花,听小曲,喝个酒吧!”
虞韶被他这一番讽刺激得连都胀红了,只是不愿和赵瑟争执。他转身坐在红漆雕花的围栏上,仰起头,茫然地盯着廊柱上雕刻的纷繁复杂的山水花鸟纹样,心里着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赵瑟也怏怏不乐地坐着。须臾功夫,他忽然从围栏上跳下来,紧握腰间的佩剑,说道:“我要去杀了那个女人!”
虞韶忽觉不妙,飞快地捉住他衣袖,问道:“什么女人,你要去杀谁?”
赵瑟“嗐”一声,衣袖一甩,想要摆脱虞韶,却拗不过他,只得拉着脸道:“还有哪个?不就是那个把你和公子爷都迷的神魂颠倒的女人嘛!”他说到这里,满脸的懊恼,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小丫头片子,年岁不大,本事不小,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当着公子爷的面一剑捅死她干净!”
虞韶脸色凝重起来,他按住赵瑟的肩膀,不许他走,沉声问:“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
“还不是你帮她整天打听一个叫什么喜的丫头,被公子爷知道了!”赵瑟因心虚,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我看你这两天还动不动就往内宅跑,也不知道跟她有什么勾当,如今公子爷都知道啦,自然生你的气了!”
虞韶难以置信,梦游一般开口:“就为了这个,公子爷就不让我跟着他了?”
“可不是嘛!”赵瑟恨恨地说道,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听哥哥的话,快去跟公子认错,他平日最疼你,你一求情,保准他气也消了,也愿意带你去真定了。哎哟,你说你,榆木脑袋,吃了雄心豹子胆,和他抢女人?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但凡看中一个,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到手的。这下可好,你们两个,可是拗到一块去了––总之都是那个女人的过错,我下回有机会,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你不许碰她!”虞韶急忙喊道,然后他摇头道:“公子爷不是那样的人,也不是为的她……我这就去求公子,问问他到底为的什么。”
一说完,他急不可耐地就要起身,赵瑟嗔目结舌,及时将虞韶拦住,说道:“你果真是迷了心窍了,这种事,怎么好细问你就不怕公子爷恼了,更不待见你了”他说着,在虞韶耳朵上拧了一记,沉痛地说:“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呀?”
虞韶站住了,垂首沉思了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见她第一眼,就想要她,想叫她做我妻子,一辈子跟着我,不被人欺负。”说完,他便将赵瑟推开,拔脚往后宅去了。
虞韶满头大汗到了后堂东边偏院,扑了个空,又转去师竹轩。才进院子,见这里一反常态,不仅没有重兵把守,反而众侍卫都各自寻了僻静角落,自在说话。虞韶走得甚快,侍卫来不及去阻拦,他已经一阵风似的到了书房门口。
书房门是虚掩的,冲着院子方向的那两扇连环方胜纹样槛窗却是开着的,虞韶所立着的位置,恰巧看得清楚,见陆宗沅在案前摆出一局棋谱,自己左右手对弈。此时似乎遇到了难题,他一手拈着粒黑棋,沉吟良久,回首对身后的人说道:“白子是周兵,黑子是梁兵,如今东北角落上这一方黑子被围,坐困愁城,白子若冲进墙内,黑子则全军覆灭,黑子若杀出墙外,就须得做活,然而我这会倒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它做活了。”
他身旁的人尚未回答,虞韶已好奇地探了探脖子,正瞧见冯寄柔的视线极缓慢地从棋盘上调转到陆宗沅脸上。
一瞬间的茫然后,她回过神来,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陆宗沅摩挲着棋子,笑看着她,意态坚决。冯寄柔匆忙垂下头,奉上一盏茶,那茶也不知被她捧了多久,犹自袅袅冒着热气。她放下茶盅,十指不易察觉地在衣襟上擦了擦,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绫帕,就要去擦洗棋子。
陆宗沅抬手一拦,抢过绫帕,往她衣襟里一掖,便执着她一只手硬是拽了过来,半扶半抱地强令她坐在自己腿上,才笑道:“你方才看得入迷,连呼吸声也停了,分明是精通此道。不许敷衍,好生把这一局下完。”不待她分辨,便将一枚黑子塞进了她手心里。
冯寄柔身子扭了一扭,待要从他腿上下去,陆宗沅一条臂膀却紧紧箍在她的腰上,不容她动弹分毫。她再要扭,他便不怀好意地笑着,附耳对她低语了一句,说的什么,也听不见,却分明见冯寄柔被惊得好似头发也要根根竖立起来,身子一僵,不敢再动了。挣扎间她松松挽起的发髻也散了,垂下的乌发正遮住了半边脸颊,也不知什么神色,一片耳朵却是立时红的剔透了。陆宗沅原本是专注地望着棋盘,继而也把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笑着不说话了,只侧首在她颈子里用鼻子蹭了一蹭。
虞韶一动不动,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也不知是酸是涩,是急是气,立得人快要成泥塑的了,眼里却困着两颗泪珠滴溜溜打着转。忍了半晌,好不容易没有大哭出声,见冯寄柔脸颊冲着棋盘的方向一转,正好冲着窗子的方向,虞韶忙轻轻挪了一步,背靠着墙站在窗后。用袖子粗鲁地在脸上一揩,他屏住呼吸,且听屋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