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出去!”
人声纷杂,嘲风突然明白,他是被赶来救火的侍卫当成纵火犯了!他大声喊:“混蛋,快放开我!我没有纵火,里面还有人!你们快去救人……”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大火才被扑灭。
幸好有巡街的金吾卫赶来一起救火,才将火势控制住,没有蔓延成更大的灾祸。只是户部阁楼所藏的户籍卷宗被烧毁了不少,包括很多考生的家状。早春原本不是物燥容易起火的季节,能烧起来多半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人呢?里面的人呢?”被金吾卫制服的嘲风嘶声喊。
“老实点!”带头的金吾卫不耐烦地喝叱,“什么人?我们清点过了!白天阁楼里就两个看守,起火时都逃了出来。”
“那有没有……尸体?”嘲风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停顿了一下,艰涩得几乎无法说出口。
金吾卫一脸莫名其妙:“没有。”随即不耐烦地补了一句:“都清点过了。”嘲风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感觉膝盖火辣辣的疼,几乎站不住。
“你有纵火的嫌疑,先去刑部大牢里呆着,等提审吧!”
“胡说,你们有什么证据?!”嘲风拼命挣扎。领头的金吾卫做了个手势,立刻有几个人来搜身。
“混蛋!谁准你们搜身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半夜不怕鬼敲门……”嘲风的大骂突然停住。
只见搜身的金吾卫从他腰间扯下一个小小的锦囊,打开来——
松蜡?
金吾卫将蜡丸掰开,一股松油的味道飘了出来。
嘲风愕然呆立。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引火的东西?
他出门时压根儿没有带松蜡在身上,他记得清清楚楚。是什么时候被人放在身上的?有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火光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那时,萧易难为他理衣襟时,在他腰间拍了一下。当时他心里有事,并未留意。
不可能!不可能……
仿佛整个人被冰水浇透,又像是烈焰一直灼烧到了胸口,要将他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焚烧为灰烬。
“走!”几个金吾卫粗暴地将嘲风扭起来,向前推攮。
“这件事有误会!”裴昀焦急想要去阻止。之前,正是他在紧急的情势下迅速叫来了附近巡街的金吾卫前来救火救人,才阻止了火势扩大。
——新进士的文辞华章名动天下,但比起体力,与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铁证如山,带走!”领头的金吾卫一声令下,“有冤到衙门里去申!”
一把寒光闪烁的长戟拦在裴昀面前,让他顿时收住脚步。锋利的刃口与他的脖子只有分毫只差,神色冷峻的金吾卫面无表情执戟而立。若他再前进半步,便会血溅当场。
嘲风愕然一回头,只见萧易难站在远处,静静抱着牡丹花,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你,”嘲风艰涩地问,“……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萧易难还是那样温柔腼腆的模样,“我进来采牡丹花,已经采到了。”
嘲风只觉得四周的嘈杂声都在渐渐远去,耳边嗡嗡作响,只有萧易难的声音那样清晰:“这是我的书童,是我管教无方,请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吧。”
春寒一直沁到了骨子里,萧易难的脸近在咫尺,耳边低低的声音却那样陌生:“每个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或迟或早,不可推卸。
“嘲风,你说羡慕我,其实我才一直羡慕你。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所以你拥有任性的权力,也可以随时玩世不恭的放弃。放弃考试、放弃顾虑、放弃……别人的人生。
“你让我伪造家状参加考试,就把我的人生随手丢弃在你一时冲动中了。你明白吗?
“我拥有的东西不多,我只想留住属于自己的那一点东西。对不起。”
嘲风死死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是读书的材料,我自小被人瞧不起,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一直以为,就算全世界抛下我,背叛我,你也会跟在我身边。”
苏嘲风虽然是苏家三公子,却从小过得憋屈。他娘原本是舞乐坊的歌姬,天生清亮柔美的嗓音,修长洁白的手指抚琴如天籁,让当时的苏公子一见钟情带回家中。以她的身份,嫁入名门苏家自然比别人多几分艰难。嘲风小时候,连府里那些有点地位的老管家,也敢对他呼来喝去。
只有一个人从不另眼看他……
萧易难。
跟在他身边的书童萧易难,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被当年的苏公子和夫人捡到,因为性格温厚,便跟在嘲风身边伺候。除了自带体香这点与众不同之外,萧易难几乎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孩子,聪颖耐劳,十分懂事。
见他无名无姓的可怜,苏公子就让他跟了夫人萧玖歌姓萧,取名萧易难。
两人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兄弟。
“即使你不设今日的陷阱,我也自会承担该承担的事,保护该保护的人。”嘲风一字一字说得清晰,仿佛牙关里咬紧了鲜血,“我也许任性,却也有血性。”
“那真是对不住,” 萧易难的眸子里带着朦胧的雾气,微笑深邃莫测,看不清真情假意,“我做事不喜欢冒风险。”
六
被关押在大牢的日子,就像突然被人将头摁进了泥水沟中。
曾经,败给李八郎的时候,嘲风觉得生活已经不能更坏,当灾难真正来临时,他才发现之前的牢骚有多么可笑。四周是暗无天日的潮湿,身上带着沉重的铁镣,连发霉的饭食也能让他狼吞虎咽——因为太饿了,每天只有一顿饭。只有正午的时候,会从头顶的小窗透出一丝丝亮光。
让他无法接受的,不仅是当下的处境,还有害他身陷牢狱的那个人。
萧易难为什么要背叛他?
他想过千百次,在黑暗里无数次地伸出手,却触摸不到一点点当初的温情,为了自保,人心可以变得完全陌生……最初的确是他做错了,但是如今,两个人谁又错得更多,谁又走得更远更绝情,却是无法分清了。
万念俱灰中,不知道是谁托狱卒送来了一本曲谱。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关心他?
在比死更难熬的漫长的牢狱生活中,嘲风借着每天正午那一点阳光,将曲谱牢记于心,然后在黑暗中独自哼唱。
他手中没有琴,但是潮湿的空气里像有一把无形的琴,与他的灵魂一起拨动所有的痛苦绝望、无边的黑暗、未卜的前途,以及……头顶那一点微弱却倔强的亮光。
身在福中的时候,他有很多抱怨;真正地身处绝望,他反而沉默了。
整座牢狱里,别的地方都有哭叫、求饶、咒骂……他在最开始也大声喊冤拼命摇晃着铁门,后来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传来的歌声,没有其他的声音。
被抛弃在黑暗孤独中的嘲风仿佛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存在于天地荒野,时而静默,时而歌唱——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只用低吟浅唱抵挡时光的洪流,和内心的虚妄。
日子一天天过去,嘲风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这天,看管他的狱卒喜气洋洋地进来,说:“恭喜了,可以出去了。”
“出去?”嘲风茫然地抬起头,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对方的意思。
“刑部已经审理清楚,在萧易难的房间里搜出了纵火的证据,现场目击的人证也找到了。”
事情……竟终究还是水落石出了。
走出牢狱的时候,嘲风一时间适应不了明亮的阳光,不由得眯起眼睛。几个金吾卫跟在他身边,态度却与之前大不相同,恭恭敬敬地领路:“这边请。”
圣上听说了他擅于琴歌,又因为这一趟牢狱之灾对他有了印象,便传他上殿演奏。
在金銮大殿中,嘲风已不再欣喜若狂。他经历过生死,经历过比死更冷的背叛,如今站在光明之下,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轻易能被摧垮的少年。
在七弦琴边坐下,他的手指已经许久没有抚琴了,起音有些生疏艰涩,让龙椅上的天子皱了皱眉头。
但琴音渐入佳境,这首曲子已经在灵魂里弹奏了千万遍。弹琴的少年分明是沉默的,可正因为这沉默,让他突然开嗓的歌声如同石头里开出的花,有种丰沛惊心的力量——
那是掷地有声的绝望,那是掷地有声的怒放。
“为什么读书考进士就光宗耀祖,乐师歌舞就被你们视为下九流?”
“别人的偏见而已,不必在意。”
“你们读书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不读书也能做到!”
“嗯,小风一定能做到,我相信。”
如今,他登上了天子堂,却只想要回曾经的时光。
有萧易难一起并肩读书弹琴欢笑的时光。
可这时光——永远不可能会来了。灰飞烟灭的,何止是一段回望,无声熄灭的,何止是一段火光。如今只剩他在暗夜里翱翔,哪怕用嘶哑的灵魂歌唱。
一曲唱完,蓬莱宫中的大殿仿佛也微微震颤。
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只听清晰的掌声从上方传来,天子赞许:“好琴,好歌。”
嘲风胆子极大,在天子面前也不例外,他不亢不卑地说:“我只是得了一本好曲谱而已。”
——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想知道,是谁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送了这本曲谱给他?
天子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露出了了然的微笑。旁边的太监喜笑颜开:“少年郎,你可知你刚才弹唱的曲子,曲谱是谁写的?”
圣上大笑从宝座上走下来:“哈哈,朕这首曲子谱了也有半载之久,却是第一次有人唱得如此之好。”
李隆基多才多艺,喜好音律,不仅命令翰林院创作句式长短不一的“新曲”编入教坊,还亲自创作谱曲,供内教坊演奏。
原来,这本曲谱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曲如天籁,才华横溢,赐白玉古琴一把,夜光杯一对。”
七
自从在蓬莱宫中凭借一曲琴歌获得天子赏赐,嘲风渐渐有了不逊于李八郎的名声。达官贵人的邀请,金银奇珍,名声与地位……都接踵而来。
少年时的梦想,似乎终于实现了。
曾经,他爹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说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那时,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出些什么。现在,他做到了。
苏家的子弟——嘲风的堂兄弟有好几个考中了进士,那时叔伯们脸上有光,他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想必也是介意的。连他身边的书童萧易难也会读书,那些议论的下人说‘苏家高门清华,连书童也出口成章’,只有三公子……唉,怕是个废物。
“我爹啊,那时对我从来不抱希望,也从来不管我,”嘲风醉醺醺地拎着酒壶,自嘲地大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无所谓——从小到大在他眼里,我和透明的差不多。”
“哦?”坐在他对面和酒友挑挑眉:“宠你疼你,未必就要一天到晚盯着你。”
说话的人是裴昀。
户部失火一案能查到水落石出,也离不开裴探花再三奏请重审。对这份厚情,嘲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感激的。对这个懒洋洋的家伙也就与别人不同,许多平时不说的话,在酒后对着这人也就说了出来。
“嗝。”嘲风打了个酒嗝,“不用安慰我,也不用替他找借口。”
“无论是谁,若他一直将目光凝视在你身上,不仅会丢失他自己的人生,也会丢失你的人生呢。”裴昀喝酒极为潇洒,说话也是。
“呵?”这下嘲风听明白了,他恨恨地将酒壶摔到地上,“他要是真的在乎我,就不会断言我不是读书的材料,不用读了!”
“哎哎,脾气还是没改。你爹说你不是读书的材料,一点也没说错。”裴昀好奇地凑过头来,“他说一个事实,你那么生气干吗?”
面面相觑,嘲风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一下子气得怔住。于是他愤怒地脱口而出:“你没有被自己的爹这样说过,你又懂什么?”
“我的确没有。”裴昀的声音仍然是笑着的,“我没有爹。”
嘲风一怔,半晌才从唇间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裴昀径自将杯中的酒喝干,神色怡然看不出情绪:“听说你爹苏幕是江南名士,参加科举也没考上,只寄情于山水,狂放不羁。
“他说你‘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说明你像他,你那么介意干吗?”
嘲风正要去拿酒樽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中。
他只想着苏家祖上出过状元,历代都有进士金榜题名,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爹说“你不是读书的料”可以有这种解释;他也是头一次意识到,从不管束他,未必是轻视他。
少年的眼底渗出血丝,半是因为醉酒,半是因为哽咽:“可我还不如一个书童!他给我的书童都认真取名字,却随便给我取名字叫嘲风,说嘲笑的嘲,风流的风。我就是个笑话!”
“原来你最在意的是这个啊。”裴昀看了他一眼,“拜托你多少还是读一点书——龙生九子,第三子名为‘嘲风’,你爹望子成龙的心情,与其他的父母可没区别。”
苏嘲风怔着许久没有动,眼泪突然流了满脸。
八
长安春色如画,嘲风却打算回一趟江南。
他将行李打包好,临出家门时是冬天,家中的爹已经抱着手炉取暖了——曾经那个精力充沛,潇洒游历四方,冬天也穿着薄衫在庭院里喝酒唱歌的男人,不知何时老了,怕冷了,也……走不远了。
这些年来,他有太多的倔强与自尊,从不曾多问过什么。如果还能选择一次,他一定不会让萧易难伪造家状来长安参加考试,而是与自己的爹去喝一杯酒,父子临雪对饮,说一些平时不曾说过的话。
打着包袱的嘲风刚迈出门,才发现少了什么,原来,把随身的琴忘了。
以前这些事都是萧易难为他打理的,琴身擦拭得一尘不染,用绸布包好,现在,这些事情他只有自己动手。
嘲风望着琴,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回家的喜悦也被冲淡得所剩无几。
长安街道平整如棋盘,早春料峭的冷风一吹,让人的头脑更加清醒,但越是清醒,就越茫然。胸口仿佛有个洞空空的,被冷风一灌,生疼。
“怎么?要走了也不道别一声?”熟悉的声音让嘲风抬起头来,眼前是一身白衣的裴探花,左手拎着冰糖莲藕,右手拎着桂花糕,似乎刚从哪个糕饼铺子出来。
“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嘲风笑了笑。
“去看看萧探花吧。”
裴昀的一句话让嘲风猛地停住脚步。
少年如同雕塑般沉默许久,缓缓摇头:“不去了,见了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狱中病了。” 裴昀眸光闪动,眼里有一轮残碎的月亮,说不出的苍凉,“离开长安之前,至少去见一面吧。”
嘲风曾在狱中度过艰难如死的时光,他以为自己这一生绝不会再来这地方。但他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冷淡地对待,他以为自己可以狂怒地指责,但是,当他一眼看到躺在稻草上病骨支离的萧易难时,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汹涌滚落下来。
萧易难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那秀雅的面庞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被锁链锁住的手腕骨骼凸出,瘦得可怕,稻草上还有暗红的血迹。
听到脚步声,萧易难睁开眼睛,等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的目光亮了一瞬,像是烛火即将熄灭之前最后跳动的微光。
他吃力地撑坐起来,嘲风慢慢地走上前去,朝他伸出手。
萧易难一怔,也缓缓伸出手……两个少年的手握在一起,萧易难的手冷,嘲风的手暖。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萧易难唇边溢出来,这些天的牢狱之灾让他形销骨立,只有温润乌黑的眼瞳一如往昔,在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生气。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嘲风狠狠握着对方的手,仿佛要将温度和生机嵌入对方的血肉之中,“你既然说了要留住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就好好的啊!弄成这样算什么?
“你给我好起来!等到出狱,等到我们一起回江南!”嘲风突然爆发出大哭,“我们说了要一起来长安,一起回江南的!”
在对方声嘶力竭的哭声中,萧易难眼睛里又浮现出当初的愧色。不知道是否因为牢狱中阴冷潮湿,连他身上的香气,都淡了许多。
“对不起。”良久,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这也是嘲风的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最后听到的三个字。
嘲风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几个刑部的官差在床前,看到他醒来,一个人走过来说:“你没事了吧?昨天犯人萧易难趁你探视的时候打晕了你,从牢狱里逃走了。”
逃走?
嘲风的心头猛地一跳,像是有根弦突然断了。并没有再次被背叛的愤怒,他的第一直觉只是不可能……
——萧易难已经病成那样了,怎么有力气从狱中逃走?难道,自己看到的那些情形,又是那个人假装的?他又一次被骗了?
晨雾笼罩了长安,也笼罩在少年心头。
心有不甘的嘲风再一次回到牢狱中,想要找出蛛丝马迹的线索。
看守的狱卒没好气地说:“谁知道那个犯人这么能装?前日里还病得厉害,夜里咳血昏迷不醒,牢头给叫了大夫过来,说是活不了几天的,但昨天你来探视,结果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倒在外面,牢里没了人影!”
咳血?
嘲风想起当日他探监时,稻草上那暗红的血迹,整个人像浸在了冰水中,一颗心倏地沉下去……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钝痛。
他真的逃走了?以现在他的身体,能逃到哪里去?
另一个狱卒路过,看到苏嘲风,突然笑嘻嘻地停住脚步:“你是以前在那间牢房里待过的?”
嘲风也认出了对方来——是以前看管过自己的狱卒。
“哦,你说昨天逃走的犯人的事?我也觉得这事儿蹊跷,我还从没见过那么说话文绉绉、脾气好的犯人呢。听说他是纵火犯?怎么看也不像啊。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穿戴得整整齐齐,一派贵人的模样呢。”
“第一次来?”嘲风皱起眉头。
“是啊,那次他给了本破书让我给你。”
嘲风如遭雷击,冲上去一把抓住狱卒:“你说什么?他来过牢里?书是他给的?”
“是啊,你……你干什么?”狱卒显然被他吓了一跳,“本来我是懒得麻烦的,看他样子和气,就替他办了。”
狱卒掰开少年的手,嘴里嘀咕着匆匆走开了,只扔下呆若木鸡的嘲风站在原地。
牢狱里的烛光残弱,冷意一直刻进了骨髓,可是又有热气要从眼眶里喷薄而出。
许多的画面在脑子里迅速闪过:曲谱是皇上写的,萧易难的认罪书上坦承了纵火和假造家状的一切罪行,裴探花再三奏请重审案情……
他从监牢里干干净净地走出去,洗清了纵火的冤情;
他在金殿上让圣心大悦;
他的书童犯下伪造家状之罪,他却丝毫没有受牵连;
环环相扣,这是一个布局,为了保护他而以退为进的布局!
——他受冤入狱,洗清冤情之时便先得了同情;当今圣上喜好音律,听过他的歌声而喜爱他的才华,便不会再降罪于他。
萧易难已为他将一切安排妥帖,万无一失。
“每个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或迟或早,不可推卸。”
“我做事不喜欢冒风险。”
当日萧易难说这些话时,眼里朦胧的雾气,这一刻竟然如此清晰。嘲风疯了一般冲进关押萧易难的牢房。里面一片狼藉,除了稻草上暗红惊心的血迹,什么线索也没剩下。
这时,脚下突然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嘲风低头看去,只见稻草间有一块小小的、枯朽的木头。
是楠木?
空中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香气,少年一怔,将木头捡起来。
失魂落魄地走出牢狱时,嘲风突然停住脚步,清风拂过耳际,像是谁温和的叮咛。他惶然一回头,不知为何快要忍不住眼泪,却只看一片蓝色无垠的晴空。
从那之后,嘲风一直在寻找萧易难,却找不到人。
“不回江南了?”
听到裴昀问他,嘲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我会继续留在长安。”
顿了顿,少年补了一句:“直到找到他为止。”
他并不知道,终此一生,他再也没能见到萧易难。
九
蜀道难,蜀道楠。
生长于川蜀古道的楠木,姿态雄伟。普通的树木十年就可以长成,而楠树要生长百年。
这条险道是去长安赶考的必经之路,每年都有考生从树下路过,有人在树下歇脚,有人在树下温书,也有人从青年考到老翁。
众生百态各不相同,那些欣喜若狂的,涕泪交加的,屡试不中灰心丧气的,用青筋暴露的手指狠狠抓住树干,以头撞树问“我怎么会考不上?”的……太多的狂喜和愤懑,被时光镌刻进了楠木树干中,让原本怡然的幽香,也有了些苦涩凝滞。
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那是来自江南苏家的公子,他第一年没有考上,第二次又来了,肩膀上背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谁也想不到,他将带来的绳子绑在腰间,开始爬树。
楠木的树干笔直,树高百尺,平常人根本不可能爬上来,可苏公子攀登了五天五夜,几次差点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最后终于艰难地爬上了楠树的树顶。
满面尘灰、几近脱力的苏公子坐在树顶发出一声清啸:“噫吁嚱——”太美了,清风浮云萦绕,这里向西可以俯瞰到整个长安城的全貌。那些笔直的街道与屋舍,宫殿与楼宇,此刻都微小如尘。
“原来,要看到最好的风景,不是只有一种方法啊。” 苏公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哈哈笑着将手边的树枝斫下来一截揣进衣襟,作为他爬树的纪念。
曾经有无数人从树下来去,他们说楠木清香,他们说楠树励志,只有这位苏公子,得到了楠树的精魄。
那块藏了百年楠树之精魄的香木,被苏公子带回江南,送给了他心爱的少女。
少女萧玖歌原本是舞乐坊的歌姬,天生清亮柔美的嗓音,修长洁白的手指抚琴如天籁,让当时的苏公子一见钟情带回家中。她照着心目中最好的乐师的模样,用楠木雕刻了一个小童子。
“夫君,给它取个名字吧!”
“既是你雕的,就跟你姓萧。知易行难,就叫萧易难如何?”苏公子笑了笑。
所有的奇迹,正是从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开始的。
奇迹会被爱创造。
机会从来不会只有一次,挫折也是。世间的风景有千百种,人生的路很长也很有趣,每个人都会遇到很多。
只是,有些人,你再也不会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