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裴将军一直觉得,大男人养宠物是件挺麻烦的事儿。特别是一身高八尺、器宇轩昂的堂堂jūn_rén,怀里抱一只小白兔去冲锋陷阵,怎么看怎么别扭。敌人的长枪刺来了,正要迎击呢,怀里的兔子拱来拱去,吓尿了。这时候是先拼命呢,还是先给兔子换尿布呢?
这种黑历史,裴将军当然是不会对别人说的,最好的兄弟也不会。
其实,养宠物那会儿裴将军还不是将军,只是个新兵。新兵蛋子那么多,谁也不会注意他被窝里藏了兔子。他不仅养兔子,还喝酒——自己喝,也给兔子喝。不都说兔子胆小吗?他的兔子喝醉了就挺英勇,遇到野猫也不怕了,竖着两只大耳朵,潮湿的小鼻子一耸一耸的,扑向野猫就要亲亲,把野猫给吓尿了。从那之后,方圆百里的野猫都不来他们驻军的帐篷附近,怕遇到变态兔子。
那只兔子的生活习惯很好,拉出的便便粒都会用爪子仔细地清理在一起,扒到裴将军的枕头下面。一开始裴将军以为枕头里进了砂子,后来发现真相时他毫不留情地把兔子的大耳朵揪起来,打了它一顿屁股。兔子被打得眼泪汪汪的,但屁股还红着呢,它继续把精挑细选的便便颗粒往枕头底下输送,勤勤勉勉,风雨无阻。
就是这么一只认真的兔子,跟着裴将军过了三年军营生活,还躲在他的盔甲里跟着上了几次战场。
要不是遇到那件事,兔子说不定现在还在军营里。
那是一个中秋节。军中的中秋节反而比平时安静,无论少年们血有多热,思乡的月夜总是安静带着一缕清愁的。
裴将军算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他先是去找人打牌,中秋节没人理他;接着他找人喝酒,偏偏酒友也不在,他只能无聊地自己回营帐喂兔子。
奇怪的是,兔子也不在了。
虽然借酒壮胆的兔子有时候会离开被窝一会儿,但只要是开饭的时候,兔子绝对会竖着大耳朵听着主人的脚步声,耸动着小屁股跑过来求投喂胡萝卜的。
裴将军四下找了半天,疑惑地拎着酒和胡萝卜到营帐外,一掀帐门,蓦地与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胡萝卜也滚到了地上。
“……”冒失的少年捂着被撞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裴将军,不不,应该说是看着他脚下的胡萝卜。
“你哪个营的?”裴将军觉得对方眼生得很。
少年恼怒地瞪着他片刻,迅速捡起地上的胡萝卜,蹲到墙角委屈地啃了起来。
那耸动的小鼻子,那啃胡萝卜的姿势……
怎么看怎么熟悉。裴将军风中凌乱了——到底怎么回事?他大步走上前去,拎着对方的领子将他提起来,“现在的新兵喜欢用这种方式调戏上司吗?”
“哇!”对方手脚乱蹬大叫起来。
那声音让裴将军顿时愣住——是少女的声音?
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珠竟然是奇异漂亮的红色,就像一对玲珑剔透的玛瑙。
裴将军的目光顺着那巴掌大的小脸往下看,雪白的下巴,然后是光滑的颈脖……真的是女孩!十二三岁的少女还没有长成,穿着士兵的衣服与少年身材无异。她理所当然地伸出小手来:“给我十根胡萝卜。”
“……”裴将军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和你很熟吗?”
“昨天的大白菜梗不好吃,我要胡萝卜。”少女继续伸着手,“我带在路上吃。我要出发去找一个人,他说他会一直等我的。对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你妹的我怎么知道啊?裴将军凌乱地扶额,这不是关键啊,关键是姑娘我和你很熟吗?
这时,门口有人喊:“将军!”
少女似乎很胆小,听到陌生人的声音时,身子哆嗦了一下。
其实裴将军心里也叫了声“不好”——夜深人静他喝酒养宠物也就算了,在营帐里藏个少女,那是相当、相当严重啊!
就在这时,裴将军手中不知为何蓦然一轻,他低头看去,手中只剩一件空荡荡的士兵的衣服——哪里还有什么少女?只有一团白色的毛绒闪电般迅速窜到墙角躲好!
一定是我低头的方式不对!裴将军愕然和角落里的兔子四目相对,只见对方的爪子还紧紧抱着刚才没吃完的胡萝卜,姿态极为熟悉销魂,绝无可能翻版仿冒。裴将军像见鬼一样瞪着对方半晌,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士兵衣服,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刚才的少女就是现在的兔子,现在的兔子就是刚才的少女。
完了!他这里风水太好了,连兔子都成精了。
裴将军硬着头皮打开帐门:“什么事?”
“发月饼啦。”士兵笑嘿嘿地说,“刚才发月饼遇到个倒霉的兄弟,他说他在河里洗澡,上岸时衣服不见了,岸边搁着一根胡萝卜,不知道是哪个变态干的……”
士兵们经常去洗澡的小河,就是裴将军带着兔子去喝酒的地方,也是兔子耍酒疯把野猫吓尿的地方。
“这年头连洗个澡也……”士兵正要继续八卦,突然噎了一下——他看到了将军手中的士兵衣服。
那件衣服明显比将军的身材要小几个尺码,而且衣服上还沾了几点胡萝卜渍。
看到士兵的表情,裴将军确信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你妹啊!裴将军很想要想要拉住士兵——那是兔子干的和我没关系,我才不是偷看士兵洗澡还拿别人衣服的变态!
可是士兵神色微妙复杂地迅速躲过他伸过来的手:“将……将军,我……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发月饼……我先走了!”然后溜得比兔子还快!
裴将军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在这一瞬间,他决定要打兔子的屁股一百下,哦不,一千下!
可是等他怒气冲冲地掀开帐门,里面空空如也。
“出来,躲起来我就不打你了吗?”裴将军沉声说。
没有人应。
裴将军见威逼不成,转而用利诱:“乖~出来,还有一根胡萝卜哟。”
没有人应。
裴将军连叫了几声,又把整个营帐都找遍,这才发现,墙角的半颗大白菜梗不见了,给兔子取暖用的旧棉衣也不见了,连枕头下面勤勉积攒的便便颗粒也被打包带走了。
是知道要闯祸了所以吓跑的?这种可能性最大……才见鬼!这几年来兔子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咬坏裴将军的衣服,偷喝裴将军的萝卜汤,把便便塞在枕头下面……恶行罄竹难书,哪一次不是蒙混过关?裴将军想起兔子伸手讨要胡萝卜时说的话——
“我要出发去找一个人,他说他会一直等我的。对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是因为要去找人?它要找谁?裴将军不知道答案。
可是,兔子……是真的走了。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裴将军心里竟然有点空落落的。
营帐里冷冷清清,裴将军只能一个人坐下来吃月饼。以前过中秋节的时候,他也把月饼掰碎了喂兔子,人兔同乐,也其乐融融。
冷风低沉呜咽,营帐外正是深秋,一只兔子在这么冷的秋夜独自远行,去找一个它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想来也是困难重重的吧。
裴将军突然有点后悔没有答应给它十根胡萝卜。
后来,几场大战接踵而至,裴将军浴血沙场,没有时间缅怀他的兔子,但每到中秋月圆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拥有了双份的孤独——思乡,和不经意想起离家出走的兔子。这让他觉得男人养宠物真是一件麻烦而纠结的事情!于是他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谁知三年后的某一天,一次意外的机会,他再次遇到了那只兔子。
二
重逢的地方,在河州。
河州地处陇右道的南部,山川秀美,相传是千年前大禹治水的极地。《尚书》记载大禹“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当年英雄治水,从这里开始疏导黄河浊浪。当初裴将军捡到小兔子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裴将军去了一趟楚地,经过河州回陇右军营,身边还跟着陪戎校尉叶铿然。叶校尉身姿挺拔、容貌冷峻,即使走在人群里也有明显的jūn_rén气质,与裴将军一副没有睡醒的懒散模样大不相同。
“走快点。”叶铿然冷冷说。
“我受伤了啊,走不快……”裴将军捂住胸口闷咳了几声。他确实一路被人追杀受了伤,但值得怀疑的是那点伤——真的至于吗?就在半天前,他还兴致盎然拉着叶铿然先去了澡堂,又去了赌场,然后去了酒楼连喝六坛竹叶青都神采奕奕。现在走几步路,倒是虚弱走不动了。
叶铿然冷哼了一声,大步往前走。
裴将军被落在了后面,仍然磨磨蹭蹭的。叶铿然说话虽然冷漠,但绝不可能扔下他一个受伤的家伙自己走掉的。谁知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看不到前方叶铿然的人影了。
人呢?
变故陡生,裴将军只有加快脚步朝前走。其实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前方路边有一座宅院,门匾上写着一个清逸古雅的“陶”字,但门上的红漆脱落了许多。刚才,叶铿然就是在这里不见的。
裴将军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他皱眉按住腰间的伤口,纵身跃上树,翻入院墙。
里面正一阵喧哗,只听一个莫名有点熟悉的清脆的声音正嚷嚷:“脱了脱了,都脱了!” 裴将军从上往下俯瞰,先是看到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手忙脚乱地围着什么,然后他看清了那被围在中间的叶铿然像八爪鱼一样手脚撑开,青色外袍已经被脱掉了,家丁们还在继续脱他的衣服。
什么状况?
裴将军愣了愣,难道是他往下看的方式不对?……这户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一个男子,还手脚利落地扒衣服!河州的民风什么时候这么彪悍了?关键是,冷艳高贵的叶校尉怎么会任人宰割,哦不,任人轻薄调戏呢?
再仔细看去,原来叶铿然既不是躺在地上,也不是被绳子捆绑着的,而是被人双手举着,四肢动弹不得!
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双手轻松将叶铿然举在半空中,嘴里还在催促:“快点脱呀,我家先生就快来了,他可没有耐心久等!”
其实这个时候裴将军是不想挺身而出的,这少女天生神力,也不知道这奇怪的人家和还未现身的主人是不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想看清楚再说。可是,只听少女一声呵斥:“谁躲在墙头?”
被发现了。
这下,裴将军只有从墙头一跃而下:“快把人放了!”
“你的人?”少女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人突然都愣了一下,随即异口同声地说——
“是你?!”
当年扛着小包袱离家出走的兔子,偷了士兵的衣服让裴将军背黑锅的少女!几年不见,她倒是长大了,不过仍然蹦蹦跳跳的,看来除了爱吃胡萝卜,还多了更重的口味嘛!
来不及叙旧,裴将军先救人要紧:“你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随便扒别人的衣服呢?让叶校尉这样正直有节操的青年情何以堪?就算要吃干抹净,也要关上门再说……”
“关上门不好,”少女认真地和他探讨,“我家先生喜欢开着门,光线越亮越好,就算有人旁观也不要紧。”
“……”喂喂你家先生是谁?口味太重了!
“在闹什么?”一个淡漠磁性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
只见一个玄衣年轻人走了过来,他没有按照大唐男子的习惯束发,发丝几乎垂到了脚踝,衣襟间仿佛有桃花源里的古韵,清净雅致的眉目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其实叶铿然也是冷峻的人,但叶铿然的冷是寒冰,是玄铁,是坚毅不动的万古山川;而眼前这个人的冷,却是耳畔清风,是镜花水月,是寂寥红尘孑然忧思。
“先生!”少女高兴地叫了一声,“我在给你找灵感!”
年轻人皱了皱眉:“什么?”
“你说最近想画人物,却没有灵感,昨天我本来想去给你找个漂亮的姐姐来让你看着画,可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不需要。所以我只好找个好看的哥哥来啦!我可是在府门口等了一整天,才看到这么好看的哥哥经过……男男不会授受不亲了,随便你怎么画都行呢!”
裴将军联想起门口匾额上的那个“陶”字,突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紫毫笔陶先生?”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陶鸩,字纳兰,是名满天下的画师。他喜欢用紫毫笔作画——紫毫由兔毛制成,笔下线条“尖如锥兮利如刀”,比柔软的狼毫或羊毫要硬得多,但因为线条力度刚烈不易控制,并不受画师们欢迎,也很少有人喜欢用。
民间有种说法,说陶鸩的山水画第三,花鸟图第二,人物第一。有人曾将陶鸩的一幅花鸟挂在厅堂里,竟有同类雄鸟破窗而入,在画前缠绵盘旋鸣叫,可见栩栩如生。圣上曾经几次想召他入宫廷,他都推辞不往。更令人神往的还是陶鸩的人物图,因为极其少见而更为珍贵。
“顾菟,把人放了。”陶鸩叹了口气。
“啊?”被他叫做顾菟的少女很不情愿地又看了他几眼,确认自家先生对画这个好看的哥哥没兴趣,只好将叶铿然放下来,一脸不甘心地嘟着嘴哼了一声。
见她放了人,陶鸩便冷淡转身,衣袖随风而动时,右手手腕上隐约露出一道旧伤疤痕,虽然颜色已经暗淡,却仍然可以想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陶鸩没有和谁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径自离开。
裴将军望着画师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当年小兔子背着包袱出走说要找人,就是他吗?
三
“你六年前要找的人,是陶画师?”
“嗯?”顾菟愣了一下,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是谁。”
这个回答倒有点出乎裴将军的意料。
“不过,他给我取了名字,让我成了一只有文化的兔子。为了更有文化,我才留下的。”顾菟满脸勤学上进的表情说道。
“难道不是为了胡萝卜吗?”
“不要侮辱我了,我才不是吃货!”顾菟傲娇地哼了一声。
“还是不要侮辱胡萝卜吧!”裴将军指了指她腰间,衣服的兜兜里露出了半截胡萝卜……顾菟立刻欲盖弥彰地把口袋牢牢捂住!支支唔唔地说:“陶家崇尚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瓜’,陶府都自己种菜和萝卜,一开始我是被后院里那大片的萝卜地吸引的啦……”
“……”现在你也是被那大片萝卜地吸引的吧!还有,什么悠然见南瓜?
有文化的兔子晃悠到庭院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大树桩,似乎年岁很老了,毫不起眼地伫立在墙角。
她蹦蹦跳跳踩在树桩上:“我喜欢这个大树桩呢!我好像在这里,遇到过什么人。”
不知道是不是裴将军的错觉,他感觉四周的空气都温暖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残存在这里,让比春天更宽广的爱意在微风中起伏。
“这是什么树?”裴将军走上前去。
“是桂树。”旁边的仆人说:“六年前被砍的。夫人过世时,就葬在这棵树下。每到春天树桩萌出新芽时,先生便到树下洒一杯酒,来祭奠她。”
又是六年前?
裴将军想起陶画师手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旧伤疤,画师的手,为何会受伤呢?
“听说陶先生六年来没有画过一幅人物图,是因为——手受伤的缘故?” 裴将军突然问。
“那我们做下人的就不知道了。”仆人摇摇头。不过,自家先生偶尔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眼底竟然是厌倦嫌恶的神色,仿佛这双能画出让天下人惊叹追慕的图画的手很难看、很无力。
“是啊,是啊!手受伤了很难受,每到冬天先生的手就会疼痛不能握笔,四处去找大夫,都没有办法。”顾菟摸着下巴,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后来我自己捣药给他敷上,比那些个庸医都厉害多啦。”
“你还会捣药?”
“那当然!”顾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还看出来,你受了伤。”她说话间已经关切地伸手探向对方的腰部。她力大无穷,手中不知道轻重,虽然是好意想要摸一摸裴将军的伤口,但那千钧力度让裴将军瞬间有种腰要断了的感觉!
“放……放手……”裴将军顿时从牙缝里滋滋冒出冷气!
叶铿然这才察觉到不对:“将军,你——”
刚才他是真的受伤了走不动?
“我的伤……”裴将军一边倒吸冷气一边笑,“一定要沐浴百日,专人伺候,不用赶路,只用喝酒睡觉才会好。”
叶铿然脸色铁青,转身便走!刚才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被这个人骗到的!而且,恶作剧的少女显然也和裴将军认识,虽然他们说的话他听不懂……但从两人的熟稔程度来看,说不定这府中的一切,根本就是裴将军在消遣他!
他大步走出陶府,压根儿没有去管身后传来的声音。
顾菟大叫:“喂喂!你怎么了……”裴将军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突然身子一晃,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陶渊明写四时歌,说冬岭秀寒松。冬天最漂亮的树,是松树。
但陶家的院子里却没有松树,甚至也没有其他的常青树,只有枯枝伸向天空,像是一道道深深的鞭痕。
裴将军醒来时,微微睁开眼,便对上一对玛瑙般红红的兔子眼睛。
当年的毛绒绒的小兔子倒是很够意思,蹲在被窝上看护他。只是,他觉得它有哪里不对,一时说不上来——直到兔子歪头时,他看见了它的脖子。
“你颈子后面怎么了?”那后颈光秃秃的,露出了很二很萌蠢粉红色的颈子——莫非是有人要砍兔子的后颈?要做红烧兔头?
他突然记起来,自己六年前刚捡到兔子那会儿,它的后颈就没有毛。后来时间长了慢慢长出来了,怎么,又被人给拔了?
兔子傲娇地哼了一声,一脸“要你管”的表情,随即伸出前爪来用力推了推他!很奇怪,兔子变成少女时力大无穷,当它只是兔子时,就和普通的小白兔一样,使出全身力气也不过是给人挠痒痒而已。兔子“嗷”地一声咬起被子,似乎想要用被子把裴将军盖上——
这下裴将军明白了,因为他看到地上委落着一件少女的衣服,兔子是要他转身去,或者,用被子蒙上头!
“我转过去。”裴将军很识趣地转了个身。
“好啦!”只听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女的衣领都没有翻好,看得出穿衣时很着急。她双手端着一个小钵,“快,这些药膏涂在伤口上!这药……可以帮你一时,但你的伤,我治不好。”
裴将军神色一顿,眼底有片刻怔然,很快被微笑的长睫掩住:“你这只笨兔子当然治不好。”
“这个伤很严重——”顾菟急急地拉住他的衣袖,手微微发抖,“你会死的!”
这时裴将军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不止是本来的颜色,还有……哭过。
裴将军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别担心。”他的笑容还是有点慵懒,像是春风沉醉的夜晚,隐藏了很多东西,却仍然拥有令人沉溺的力量。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陶画师知道你是兔子吗?”
“他不知道。”顾菟摇摇头,“除了你,没有人知道。”
“你刚才怎么会现原形的?”
“捣药会用掉很多力气,所以我现原形休息一下啊,反正你也在睡。”顾菟皱起小鼻子,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仍然像小时候那样。虽然这几年的人间烟火让她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穿衣服不能让别人看见,但看见二货主人,她还是会不自觉放松全身的警惕……
裴将军将药抹在伤口上,把衣襟拉好:“你的药,的确胜过许多郎中。兔别三日,刮目相看。”
“那当然!我很厉害的哦!这个捣药的办法,可是我外公教我的——”顾菟理所当然脱口而出,突然为自己的话愣住,有点疑惑地按住小脑袋——
外公……?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突然莫名地快哭出来了,那个久违的称呼又温暖又悲伤,直击灵魂,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她忘记了的。
见她呆怔许久,裴将军伸出手来,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怎么了?”
“啊——!”顾菟突然受惊吓般猛地跳开,寂静如死的夜晚,可怕的斧头声,激烈的争吵声……一幕幕场景如电闪过,然后,有什么东西猛地重重敲到她的头……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传来:“不好了!不好了!”
门一打开,仆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外面。
“大白天活见鬼了!院子里那个枯树桩突然长出了枝叶,开了一树桂花!现在可是冬天……连先生都惊动了,外衣和鞋子都没穿就到庭院中去了!”
四
庭院里有细细飞雪。
叶铿然负手站在树下,冷漠的神情一如寻常。
——他等了许久,不见裴将军出来,便回来找他了。
“叶校尉!”裴将军远远朝他招手,“喂喂看你头顶上!”
叶铿然露出困惑的神色,一抬头,顿时愣住。细雪之中……一棵桂树正以人眼能看得到的速度生长着,绿色的枝条像无数河流,从原本寂静枯槁的树桩上伸展出来;而金黄耀眼的花朵,仿佛突然间被温柔点亮的一只只灯盏,燃烧在碧叶之间。充满阳刚气息的枝干,美丽苍翠的冠盖,暗香浮动的细碎花朵美轮美奂。
所有围过来的人都看得呆住。
“叶校尉,不会是你干的吧?”裴将军的目光里有一点好奇,还有一点深意,眼底幽暗光华流动。
叶铿然微微错愕。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刚才在陶府门外徘徊,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的老者蜷缩在墙角,神色疲惫落魄,却不像是乞丐。老人请求他带自己进陶府,说要拜访一位故人。叶铿然性情虽冷,心却是热的,便答应了下来。
随后,那位老者跟着他进了府,现在就站在树下。
陶画师却是大步上前去,声音嘶哑地问:“是……是你?!”
从没有人见过画师如此失态,而那不速之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难得,你还记得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