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丈高的山壁之下,被切断的花藤盘绕着叠成一片。加上天长日久的枯藤
黄叶累积,成了一片天然的蓬松软垫。聂清漪坠崖而下,筋骨尽断,却反而因这
层缓冲而不得立死。聂阳踉跄奔至,双目赤红的将她抱起之时,她一息尚存,圆
睁着双目死死地盯着聂阳,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用力的握着他的胳膊。
她想开口,用她生命里最后的机会说出想说的话。但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切断了她柔软的喉咙,也切断了她的声音。
“姑姑……姑姑!你别用力,我带你回去……我这就带你回去,华姨能救你
的,她一定能救你的!”聂阳的心神已乱,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
聂清漪的喉咙里徒劳的咕哝着毫无意义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人世,
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可她连最后说话的能力也被邢碎影残忍的割断。
力气飞快的流逝,她察觉到自己的手已经快要握不住聂阳的胳膊。
不能……就这样死掉……她摸索着回手握住了脖子边的匕首,用尽最后一点
力气,将它拔了出来。
喷溅的猩红血雨中,传出了聂清漪生命中最后的嘶哑叫喊。
“不能……”
她只喊出了这两个字,眼前的世界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可她的双目依然大
睁,无神的望着苍天。
聂阳抱着姑姑的尸体,缓缓跪在了地上,温热的血液从他的脸颊上流下,半
边胸膛都被喷满了触目惊心的鲜红。他愣愣的望着聂清漪圆睁的双目,慢慢把她
放在了地上。
慕容极在一旁担心的看着他,踌躇数次,才沉声道:“聂兄,人死不能复生,
你还是……”他本想说节哀二字,可看到聂阳满是血丝的双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便如何也说不出这虚伪的规劝来。
他缓缓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姑姑的尸身,一直看着。
而眼泪,一直没有流下来,反而随着他气息的平顺渐渐消失。
“那个赵姑娘呢?”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聂阳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
音干涩嘶哑,像是从地府黄泉传来一般。
慕容极回头看了一眼,道:“楼里那具尸体是赵玉笛。她去楼后,说要埋了
他的尸首。”
“哦?”聂阳缓缓转过身来,狐疑的盯着远处的竹楼。
“她说,那是她的二哥。”
赵玉笛的妹妹么……聂阳捂住额角,整个头一阵抽痛,他不再去看身后的尸
体,而是对慕容极道:“慕容兄,我再求你帮我件事。”
慕容极点头道:“你说。我这次出来,本就是奉楼主之命全力助你,只要力
所能及,在下绝无二话。”
他向竹楼那边走去,步履沉重,语气却异常的平静,“求你找人帮我把姑姑
送回隐居的地方,和我师父葬在一处。顺便……也为我留一处墓穴。”
“聂兄……你这是何意?”
聂阳头也不回的说道:“我要是不能提着邢碎影的人头去拜祭姑姑,就劳烦
你把我也葬在那儿。我到了下面,再去向姑姑请罪。”
不能放过他……不能放过他!姑姑一定是想这么说吧。聂阳缓缓的迈着步子,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
他已没有任何倒下的余地。
“你没事了?”赵雨净大步走了过来,蹲到溪边撩起清水洗着沾满黄土的双
手。
聂阳不答反问:“赵玉笛是你二哥?”
赵雨净仔细的搓洗着手臂的皮肤,轻描淡写的说道:“不错,一个我没怎么
见过,还要别人帮我认出来的二哥。”她嘲弄的笑了笑,“果然,到了最后,我
还是亲手埋下了所有的亲人。”她看着自己已经洗净的手掌,缓缓的握紧。
“他为什么不杀你?”站定在她的身边,聂阳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中的狂
乱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透骨的杀气。
“我怎么知道。”她甩了甩手,站了起来,她比聂阳低了不到三指,视线近
乎持平,“你那姓柳的表妹落在他手里也有一阵,你要是有机会,为何不问问邢
碎影为什么不杀她?”
柳婷?原来她也落在邢碎影手上了么……慕容极心中一惊,看向聂阳,却发
现他脸上神情毫无变化,就像听到的只是一个外人无关紧要的闲事。
“他不仅不杀你,还把你放了。柳婷可还在他手上。”也不知是心中生疑还
是另有所图,聂阳的语气充满压迫,仿佛已把面前的赵雨净当作了邢碎影的棋子。
“他放了我,也许只不过是叫我传话而已。否则你要找到这里恐怕还得十几
个时辰不止,他总不能像猴子一样蹲在山壁上等你。”赵雨净气势丝毫不弱,道,
“如果没有我,他要怎么让你知道,你那表妹正怀着你的孩子,被藏在不知什么
地方等你去救。而他就要带人去清风烟雨楼,找你另一个妹妹下手。”
赵雨净一连串说完,却看到聂阳的面色依然毫无变化,忍不住露出些许吃惊
之色。
“原来……他还在打着这个主意。”聂阳喃喃自语道,接着话锋一转,“叫
你传话,总不需要留着你一身内力。你那桃花功功效如何,既然你赵家女眷都有
练习,你总该清楚。”
“若不是他们都没了命,我这身内力会归了家里的哪个男人连我自己都不知
道,”赵雨净冷冷的扫了小楼的方向一眼,道,“邢碎影懂幽冥九转功,比他们
这些莫名其妙的采补法子还要厉害,我嫂子第一晚就被他采干了内力吸尽了阴元,
足足昏睡了四天才醒转过来。”
“你说这些是?”
她直视着聂阳双眼,不似作伪的说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独独放
过了我。他本已经制住了我,我也知道在劫难逃。可他在我丹田那边运了一下功,
就起身走了。我知道你不会信,因为这事,连我自己也一直不敢相信。”
“他是要想留着我一样留着你去找她报仇么?”聂阳望着她,面上闪过一丝
讥诮。
“我杀不了他。”赵雨净平静的说道,“以我的武功,我这辈子也休想伤他
一根汗毛。”
“但我一定能找到一个可以杀他的人。”她伸出手,缓缓的拉住了聂阳的手,
“比如你。”
“自小将我养大的姑姑就这么死在我的面前,怀着我骨血的女人还落在他的
手上。而我只能站在这里,像个呆子一样不停地问你,你觉得,我能杀他?”聂
阳的口气平淡无波,慕容极在旁听着,却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心底隐隐觉得不妙,
暗自着急,想着董诗诗或是云盼情中的哪个此刻要在便好,可为何在这儿的偏偏
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你能。”赵雨净一字字道。
“为什么?”
“因为你非杀他不可,因为他一定会主动找你,因为你也会幽冥九转功,”
她顿了一顿,道,“因为他亲口说,这世上只有你能。”
“他说的话,几时也能做准了。”聂阳虽然这么说着,但他面上的神情却有
了微妙的变化。
“我知道他没有骗我。”赵雨净道,“分辨真话假话的直觉上,我还略有自
信。”
聂阳把视线挪向一边,沉声道:“我知道你还有事瞒着我。我没办法完全信
你。”
赵雨净淡淡道:“也许你杀了他的那天,我就会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毕竟,我也不能完全信你。”
慕容极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突然觉得他们隐隐成为了一个整体,一个他无
从介入的整体,象是两股冰凉的溪水,带着各自的寒意,汇合成清冷的一条河流。
“咱们走吧。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在慕容极忍不住开口之前,赵
雨净先说了出来。
她从慕容极那里借了一支火折,将几根竹篱折下点燃,远远丢进了竹楼之中。
火光渐渐燃起,这与世隔绝的山坳之中,仅剩下了细小的噼啪火声,缓缓吞
噬掉所有存在过的证据。
将来再有人踏进此地之时,断壁残垣之后,仅有一片孤坟。
便再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杜夫人被刑碎影所杀的消息当晚便传遍了孔雀郡中所有如意楼弟子的耳朵,
原本为了不让董凡渔翁得利而对所有行动的约束也于同一时刻宣告终结。
如果邢碎影打算挑起天道和如意楼在孔雀郡中的恶斗,那么,他无疑已经成
功。
已被确认是来追杀聂阳为李萧报仇的四十三名天道中人,包括其中十四名官
差,一夜之间被杀的干干净净。而自翌日清晨起,如意楼也在五六个时辰内断断
续续的付出了三十六名好手的代价。
不过一天工夫,原本车水马龙的市集大郡,就变得人心惶惶风声鹤唳。寻常
百姓开始对任何劲装短打甚至眉目间稍有江湖气的人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官府可不管死的人是不是已经投入了天道,他们只知道有人杀了十四名官差,
在那不知是谁的某位大人的授意下,孔雀郡的这些血案,也统统算到了聂阳头上。
一时间,聂阳二字在孔雀郡中简直可比逍遥津后东吴父母口中的张辽。
不过这一切,他都还不知道。
在慕容极的劝说下,聂阳去了郡城以西一百三十里处叫做西潘庄的村子,村
中大约有百余户人,其中潘姓族长所居的大宅,便是他这次落脚的地方。
他强撑着吃了些东西,便一头倒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二十定,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左臂则已无
大碍,他拿起床头不知谁备下的新衣,披在身上,双目望向窗外的刺目阳光,眯
起了眼睛。
“你是说……董凡背后的大老板?”云盼情皱了皱眉,突然说道。
“原来连你也知道了。”聂阳抬手挡了挡眼睛,道。
“诗诗姐说得,她被抓去那几天,见过那人,董凡对他十分恭敬。我问那人
长什么样,她只说那人身材高大魁梧,一脸的大胡子,说话凶神恶煞,她也没有
见过。”
聂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信她么?”
云盼情皱了皱鼻子,道:“不信。诗诗姐根本都没学会扯谎,骗骗绿儿都勉
强的很。不过她不说实话,我怎么猜得到是谁。”
聂阳缓缓道:“江湖之中脱灾解厄最常用的法子是什么?”
云盼情眨了眨眼,先是迷惑不解,紧跟着双目骤然亮起,“你是说……”
聂阳抬手打断了她,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说出来,我会等诗诗告诉我。她
若愿意,自然不会对我说假话。”他似乎不愿再谈这个话题,转而道,“和我同
来的那个赵姑娘呢?现在在哪儿?”
“她来看过你两次,不过你身边那两个一个笑的夹枪带棒,一个眉头皱得都
要捏死苍蝇,她哪儿敢起身陪她走了出去。
坐到饭桌边上,云盼情依旧与他聊个不停,却没有半句提到聂清漪的事情,
到最后无话可谈,甚至连清风烟雨楼内的一些趣事也拿出讲了起来,把谢清风长
久以来在江湖上竖立起的形象毁了个体无完肤。
聂阳听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打断道:“盼情,我知道你的好意。其实你不
必这么费力,我姑姑的事,我已经好好的收进心里。没什么不能提的。你放心就
是了。”
云盼情抿了抿嘴,喃喃自语道:“你若是不收进心里,我才放心。”知道他
既然提起,也就不用再刻意回避,她接着道,“我听慕容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伤口大概一两天就能不影响行动,聂阳将口中饭菜咽下,道:“过两天,我
陪你去一趟清风烟雨楼。”
云盼情为难道:“我……我是想让你陪我回去一趟不假,可这几天恐怕不是
时候吧?柳婷姐姐有了身孕,落在那群家伙手里了起来,左右看了看,恰好绿
儿这时提着铜壶走了进来,她立刻拉住了绿儿胳膊,道:“走,咱们去准备晚饭
吧。我……我饿了。”
“哎?二小姐,你……你叫我把壶放下啊。”
看着关上的房门,聂阳的笑意渐渐消失,低声自语道:“你还是不肯说么…
…”
董诗诗自然没有听到,她慌慌张张的抓着绿儿便走,一路便去了乌烟瘴气的
厨房。令她颇有些意外的,田芊芊正在里面。
田三小姐的厨艺看架势到有模有样,袖子挽到手肘,晶莹白皙的藕臂灵巧的
上下翻腾,带动着手上的木勺拨拉出一阵阵香气。可脸上就不那么好看了,了半晌,疑惑的摸了摸头,看了看铜壶还拎在手上,哎呀一声,
连忙一溜小跑到了聂阳卧房,开门进去放下。
聂阳身上有伤,屋里总要有个人看着,绿儿既然来了,总不好就这么走掉,
只好悄没声息的坐到离门最近的凳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