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年9月,操场里聚集起成百上千的新生,个个身穿迷彩服,衣衫后背被汗水打得湿透。
今天烈日当空,他们才开始军训不到两个小时,但所谓的军姿已是东倒西歪萎靡不振。怎么看都像是旱地里的小杂草。
大写的焉巴,大大写的生无可恋。
“惨。”
过来人王君忍不住感慨:“真惨哇!”
不过说话的时候,她正坐在五十米开外的树荫下,左阿汀右徐洁。身旁有水有扇有毛巾,人人手里还有一支奶白色的牛奶冰淇淋。
轻轻一舔,淡淡的甜味化在舌尖。凉意几乎骤然游走过四肢百骸,满世界的燥热总算消停两秒钟,晋升为师姐的姑娘们不禁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眸,犹如昏昏欲睡、慵懒的猫。
“什么叫快乐?”
她懒洋洋地躺倒在铺好的格子布上,仰望着天空得出结论:“蓝天白云,小师妹们军训生不如死,我们没课悠哉悠哉,这就是快乐。”
白白胖胖的徐洁同学一脸满足,习惯性反驳:“不,冰淇淋才是重点。我永远都爱冰淇淋,夏天就是冰淇淋、电风扇还有睡午觉。”
“睡死你,成天就知道睡。”
王君迅速吱溜完整支冰淇淋,脑袋枕着双手,偏头问:“阿汀,你下午有事不?”
“没——”
话音未落,包里电话响起。
这儿拥有随身电话的只有阿汀,她歉意地笑笑。提包起身要走,被王君及时拦下。
“就在这接电话呗,外面多热。陆珣,陆珣办公室,你家。不用想都知道只有她们会打电话给你,我们又不偷听你讲电话。”
已然闭上双眼的徐洁翻了个身,含糊嘟囔:“我没睡着,你趁早接,我还能光明正大的听。”
好吧。
阿汀翻开包,“那我接了?”
“接。”异口同声。
迎着阳光摁下接听键,通话开始计时的刹那,对面传来一声悲痛长呼:“老板娘!!!”
“怎、怎么了?”
默默拉开距离,阿汀揉了揉耳朵。
王君徐洁揉耳朵的同时顺便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下秒钟,那边果然鬼哭狼嚎道:“老板他又开始了!老早约好下午谈生意的,很大很大的生意,就跟……就跟飞机似的生意老板娘你明白吧?”
“明白……”吧。
“飞机大的生意,人家还大老远坐飞机过来。老板他说没劲儿就没劲儿,说不去就不去。徐律师又不在北通,阿彪去南江了,这会儿老板他……”
打电话的人大约回头去看办公室,再说话时非常绝望:“他又打开保险箱数钱了。”
呵呵。
徐洁王君对视,皆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陆珣这个狗贼,死皮赖脸臭猪一只。
想方设法在年中摆桌结婚不说,每逢周六周天必要独占阿汀也就不说了。
万万想不到他得寸进尺,动不动给阿汀灌输住宿舍的不方便之处,企图撬动她们姐妹花的稳固关系;动不动化身牛皮糖粘到学校里来,还动不动闹得办公室里鸡飞狗跳。
大前天是没睡好没精神不想干,昨天是太热了中暑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无数借口轮番用,再有意配合开保险柜拉抽屉数钱的操作,作出一副‘天凉了,让我数数小金库决定要不要解散办公室‘的姿态,以至于办公室全员紧张,一通电话打来这里然后——
“老板娘您下午有事么?”
来了,继鬼哭狼嚎描述之后的求救。打电话的老爷们心虚颤着声音问:“有空的话,要不您来趟办公室?大强开车去接您,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到学校门口了。”
……那你还问个龟龟??
老套的招数永远用在她们下午没课、陆珣手头有事抽不开身的时间段,这么来来去去上演不嫌腻烦,傻子才看不清楚真相?
逐渐演变成今天这个形式,分明是因为全办公室心知肚明,为了稳住饭碗而配合任性老板作戏。纵容老板越来越自说自话,形成糟糕透顶的恶性循环嘛。
王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狗陆珣。”
徐洁随之翻了个白眼:“一群猪狗腿。”
阿汀无奈挂断电话,还记着方才起头的话题,回过头问:“君儿,你下午是不是有事?”
王君随手挠挠后脑勺:“啊,是有点。”
“就校刊那边开新板块,找我商量搁在新板块上的事儿。本来想找你陪着我去的,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有事就算了。”
阿汀犹豫:“你自己行吗?”
“哎呀我的老天爷,多大人了有什么行不行的。你尽管去你的就是,省得陆珣没完没了。”
王君满不在乎地推走她,催促并且目送她离开。打个大大的哈欠,低头敲了敲仅剩的小伙伴的脑门,“喂,你要不要陪我去啊?”
“不要不要不要,我都睡着了!”
徐洁秒拒绝,毛毛虫似的扭来扭去,然后掀起一角布盖在脸上,自顾自地呼呼大睡。
”切,我还不要你陪呢。”
“别睡死去,跟猪似的不知不觉给人卖了。”
王君一跃而起,拍拍屁股躲开小伙伴的连环踢攻击,以包做伞毫无形象地顶在头上,哼着调调往校刊办公室走。
话说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眨眼从热热闹闹的大年夜至今,阿汀家摊子店面两头开,爹妈搬家来北通帮着看店了。也顺利出版几百本,在市内大大小小的图书馆里流通两三个月,渐渐小有名气。
毕竟是新奇玩意儿。
出版商调查到评论不错口碑良好,瞧着有利可图,自然而然商量加印。愿意用上更好的纸张更漂亮的封面,还请业内乱七八糟的大作者搞评语,最后在内页贴上小小的作者照片——当然这是她本人自愿的。贡献出大学报道的单寸照,给爹妈点炫耀的资本嘛。
阴差阳错也算堂而皇之地公布身份了吧。
女学生王君正在创造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女侠闯荡江湖的故事。在校名气因此上升一大截,有段时间简直被当成猴戏看。后来热度小点,仍有过路人频频回首,更有大咧咧跑过来问‘下回如何’的读者。
人生在世虚荣常事,作品得到认可,王君多少有点高兴自豪。只不过凡事两面性,有好必有坏,比如现在——
“真的要让那个什么君写的武侠上咱们新板块么?这会不会降低咱们校刊档次了啊?”
女声欲言又止,搞得门外的她非常不好意思。
这刚走到校刊办公室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着有人背后非议。你说这白白送上门来的墙角,到底应该听,还是应该听呢??
王女侠陷入装模作样的踌躇中,抱着双手依靠在门边,悄悄往里瞅了眼:两个女同学抱着本子站在窗边,一个长发一个短发。
短发支支吾吾地附和:“是呀。那王君不是正经中文系出来的,平日上的课跟这个八杆子打不着。又不是散文文章,她这么个女孩子家家,写这些不入流的武侠……”
“还是个女主人公!”
长发显然底气更足,义愤填膺道:“说得好听是劫贫济富的女侠,说白了不就是偷东西么?还到处抛头露面招蜂引蝶,沾什么江湖十大美公子,我看根本就是思想态度不正确!”
“脏话也多……”
“还有荤段子,真不害臊!”
两人一搭一唱好精彩,王君抬脚踏出小半。
准备进去口舌大战八百回合来着,没想到里头突然冒出个男声,情绪淡淡地反问:“你们自己看过那本,还是道听途说?”
嘿,怪干净的声音。
风吹铃铛轻又清,冰块碰杯叮当响。
男同学的声线大抵如此,滑过耳膜泛起微妙的清凉。
脚步收回来,那态度张扬的长发女同学好像瞬间又理屈,闷声回:“大家都这么说的。”
“我、我看过……”
短发接话茬飞快,有点自我表现的本能。
偏偏碍于天生胆小,弱弱道:“我之前看到第八回,后来知道是同校女学生写的,就没看下去了。因为我觉得女孩子不应该——”
“好看么?”
男声打断她,“我看过很多次,照样好看。严格来说作者跟没有必要关系,作者性别更无关内容。但非要提上性别的话。”
他顿了顿,所有人的心脏都顿了顿。
“师哥你……”
声音沉了点,那人说了三个字:“她很好。”
又轻描淡写地补充:“她的,她的构思文笔都很好。我认识文字之后还想认识她本人。就这样。”
屋内寂静,屋外王君五官皱缩。
连手指都蜷缩。
几乎想冲进去拎起他的衣领大喊:知道在作者本人面前说这种话是什么行为么兄弟?
流氓啊正宗的流氓行为!
差不多给你们翻译下就是:你的眼睛好看鼻子好看,穿着衣服很好看我还想看看你脱了衣服的样子。明白了吗姐妹?彻底的流氓!!
屋内长发脸色大变,短发则是摇摇欲坠。
前者义愤填膺指责那本没什么稀奇,后者断断续续说:“她……根本上就是把男主人公改成女而已呀。体系还是老套的江湖体系,没有多少难度……我们都能做到。”
但你们没做。
或许男同学的脸上摆出这类的表情,站在门外仅仅听到女同学急匆匆解释:“我没做不是因为想不到、做不到。只是觉得女作家女侠加武侠,所有内容都反着世道来。这么刻意的剑走偏锋,说到底……有哗众取宠的意图吧。”
??
取你奶奶呢。
被议论的主人公这么想着,用脚尖提开门。
两个女同学回头愣住。
“下午好啊,今天天气是不。”
小姑娘探个脑袋进来,咧嘴露出大白牙,阴阴笑着问:“我是王君,你们有话要当面说不?”
乍听到这名着声,桌边男同学手指僵滞,钢笔划出一条微颤的横线。王君没留意到。
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两个沉默的女同学身上,故作不解地眨眨眼,直白问:“怎么了?有话背后说完了,现在我人在这反而没玩意儿说了?”
“……”
她们面面相觑,仍不说话。
“别吧,你们没话说那只能我说了?”
王君笑嘻嘻地看向长发,“我就纳闷,有谁规定过非中文系学生不准提笔写点玩意儿玩玩?谁规定女的不能写武侠?武侠不能成女主人公??男人劫贫济富是正义,女的就不行?男的拈花惹草油腔滑调很正常,改个性别不可以,这些都谁规定的?你们说得这么正义凛然,有没有个依据?”
长发瞪大眼睛,无话可说。
看来是个嘴皮子功夫不过关的。
视线转向短发,她倒是蠢蠢欲动的模样,憋出反驳:“没人规定这些,但是你——”
王君不客气地打断:“那肯定也没人规定不能剑走偏锋,没人规定剑走偏锋就是哗众取宠。不然咱们还活着干嘛,做个狗屁的学术研究,但凡弄点新奇玩意儿不就是剑走偏锋哗众取宠么?你说是吧,吴……”
眯眼盯着她的手上的本子,念出:“吴秀秀同学?”
王君歪脑袋靠在门边,头发剪得短短的,皮肤有点儿黑。笑起来既潇洒又玩味,颇具英气的眉目直勾勾瞧过来,莫名让人窘迫至极。
还附带脸红心跳的效果。
活像里那个恣意潇洒、男女通杀的女侠跳出纸张,站在面前,只差手里抱个削铁如泥的宝剑。
她们当然无力招架,转头落荒而逃。
慌慌张张下楼梯似乎还滑倒,双重尖叫划破长空,王女侠无辜耸肩,瞥见柜子上半挂着个红色锦旗。
尾梢卷着,隐隐约约能瞧见上头用金色绣线勾勒的几个字。连蒙带猜大概是:恭祝宁致恒同学荣获全国xx比赛一等奖,之类的?
宁致恒。
口齿轻咬出三个字的形状,怪好听。
赶紧记下来,说不准能放进里用。
王君伸手进兜掏笔,身后再次响起那个好听的声音问:“王君同学,你是来谈板块连载的么?”
“是啊。”
“有人让我来这里找……找个负责人?”
那人没说负责人是谁,她刷刷将名字记在手心里。转过头去,只见个男生坐在办公桌边。
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皮肤。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睫毛纤长而安静伏着,鼻梁上架一副轻盈的金丝眼睛。
正低头写着什么。
窗户是开着的,直到热热的微风吹动细碎的发丝飘扬,他良好的坐姿在风里不动。
仅仅抬起一双墨似的眼眸,隔着层薄薄的玻璃片,有些模糊,暧昧,遥远如青山连绵成线,有种伸手难以企及的清冷感。
就像他的声音那样。
“我是宁致恒。”
他淡然起身,伸出一双骨感分明的漂亮的手:“也是连载板块的负责人,接下来你的由我负责,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找我。”
“我王君。”
王君伸手去握,大大方方。
看似大大方方,然而就在两片肌肤相碰的刹那,手心里忽然发痒。仿佛她心血来潮记录下来的那个名字,一笔一画皆在热烈响应着宁致恒本人,滚烫的温度直达心里。
啧,烫死心脏了。
王君急急收回手,紧接着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