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骗。
很难想象到天底下存在这么一个人,在他面前不带半点戒心,好欺负得不能更好欺负了。难怪宋敬冬特地跑来警告他,生怕他伤了她。
毕竟只在他面前这样。
这个事实让人得意,奇异地抹平了一切过往。
“不疼了。”
他不欺负她了,终于懒洋洋改了口。
紫色的药水在手背上匀速抹开,与冷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医务室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流淌着微妙的温存。
阿汀低着脑袋,一截粉白的脖颈在他的视线里。大约是没有对话的关系,感觉热起来了。
手脚不适的羞怯感慢慢袭上来,阿汀眨了眨眼皮,想起肚子里憋了好久的话题。
“陆珣?”试探性喊他。
“嗯?”
被他慢悠悠嗯了一声,呼吸更加轻了轻。
总觉得难为情。
但迟早要正面的事情,拖延下去并没意义。
“之前我们在医务室里说过话,其实我……”
“什么话?”
“就是上次说过的。”
“说过什么?”
她想含糊带过的部分,他抓着不放。微微挑了眉,似笑非笑地问:“我喜欢你?”
风声雨声呼吸声,在这一刻全静了。
他的语气就像扯开披萨芝士连丝那样的,黏糊糊的,烫乎乎的。眼珠黑得像深井底端,涌动着浓烈的情感,在昏暗之中更昏暗,暧昧。
直直冲着她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阿汀傻乎乎愣了一瞬。
旋即抽手摸耳朵,越摸越烫,分不清究竟是手烫还是耳朵烫。分明是他在说喜欢,结果更加慌乱不安的人变成她。
有种身份互换的滑稽感,尤其她还顶着一张泛着薄红的脸,温吞点头,“就是那个。”
“那时候说猫也喜欢舔我,其实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就想办法躲掉了。”
她的掩耳盗铃很拙劣,他应该是看透了的。
阿汀悄悄看了他一眼,又飞快收了回来,“我应该知道你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所以我……”
喜欢这两字像是碰不得的,她怂巴巴绕着走,用那个来代替。陆珣偏不肯,好整以暇道:“我没说过这个那个,我只说了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怎么又说了一次!!
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垂红到耳尖,红得快要滴血。阿汀终于忍无可忍了,伸手盖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再捣乱。
“你不要说话!”
她鼓了脸,严肃道:“只能听我说!”
这下像只红了眼睛的兔子,小短腿跳来跳去,半干的头发七拱八翘。
红着脸皮一本正经的小姑娘很好逗,但认真生气起来,指不定要翻脸。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落得前功尽弃的下场了。
想到这里,陆珣就乖乖任她捂着,不说话了。
真是的。
被他一番折腾,乱七八糟的小心思淡了很多。阿汀叹了口气,从头再来:“那天随便找理由敷衍过去了,对不起。但我回去之后,有认真想了很久。”
怎么说呢。
前世生来伴有心脏病,那时父母逃家私奔,正处于没钱又没精力的时间段。她来得太不是时候,还不健康,自然而然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口,最初长成尖锐不亲人的模样。
就像他。
野生野长,有上顿没下顿的过日子,见到所谓的外公,只知道往桌子底下钻。白头发的外公要抱她,她不肯,又闹又嚷弄得老人家手忙脚乱,自个儿还两眼一闭,得送到医院去抢救。
那时候好多人劝外公,不要再管她了。外公左手一摆,回头照样乐呵呵面对她的抵抗。
一闹好多年,被断定活不过十五岁的那天,外公躲在外头泣不成声。她站在楼梯口,套着空空荡荡的病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大的任性,到处给人添麻烦。
后来就开始学着懂事了。
乖乖听医生的话,乖乖听外公的话。不能上学,不能乱跑乱跑,得定期定时去医院检查,得一日三餐规矩喝药。
越是接近十五岁,越是温顺挑不出毛病。
本来想安安静静离开,没想到外公走在前头,她一朝回到三十多年前,在陌生的时代陌生的村庄里继续生活。
占了别人的身体就有够过分了,不该让他们担心,更不该让他们失望。因而在父母面前努力做着好孩子,在老师面前下意识做着好学生。阿汀的生活,就是以‘不给人添麻烦’为目标的。
只有在一本日记前,一只动物一颗石头,甚至是一片叶子———在那种对她没有任何责任,没有特定期望的东西面前,才能够稍微的放松,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没有贬低的意思,但曾经的陆珣,就是那样的存在。日记,石头,叶子,他比它们更加孤伶,完全不在乎她是谁。
所以她需要他,需要他来坦然面对自己。他应该也只是需要她,需要她证明,他并非所有人口中的怪物,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
彼此孤独着,需要着,因而成了羁绊。
不料一别多年,他往前走了一大步,不提需要转而谈论喜欢。这是另一种需要,包含着生理心理,比原先的需要更亲密,更光明正大。
而她仍然停留在原地,直到最近学会新的角度。用看待男人的角度,看待喜欢的角度———
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他是个成年男人,这个概念类似于成年的兽。爪子牙齿不再是说着玩摆着看的未成品,他的攻击性侵略性大大增加,有时一个眼角扫过,都染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狠劲儿。
他喜欢她。
会把耐心温情留给她。领地意识很强,会突然冒出来宣示主权。冷不丁拉近距离,不断夺取注意力,恣意索要她的注视和所有关心挂念。
这样的陆珣犹如横在脖子边上的刀刃,锋利而闪耀,难以招架。
以前就有很多人躲避他,现在只会更多。但阿汀始终是喜欢他的,非常需要他。
只是喜欢的时日太短,需要的时日太长。两种感情混杂在一起,很难判断她的喜欢够不够真诚,足不足以拿来回应他。
“我想。”
她顿了顿,“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吃饭,聊天,发呆,在医务室在车里都行。阿汀想靠近他,陪着他,继续探究他们错过的那些日子。同时仔细分辨着,她的需要与喜欢,后者能否完全盖过前者。
军训半个月太短了,转眼就要结束了。他在学校里的时间也太少了,她不想再闷闷不乐,总是见不到他。
所以。
“在学校外面的话,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想见你。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想要大步跑去见你。
你想让我找到吗?
她要他的回答,手掌下挪。
他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往身前一拉——
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找到我,然后呢?”
阿汀半跌在他的怀里,手肘略微触碰到他的腰侧,一截紧实滚烫的肌肉。
心很轻地荡漾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小声道:“了解你,会更加喜欢你的。”
陆珣指尖微停。
良久再落下去,沿着她的一条脊骨缓缓爬上来,掌心覆盖在她的后脑勺,忍不住往里压。
啊真是,又来了。
几乎有想她彻底拆解,一根骨头一根骨头、一块肉一块肉全部溶进自己身体里的欲念。一种疼痛猛烈的冲动,在血液中流走沸腾。
他花了很大理智来克服,反问:“不喜欢怎么办?”
下一句话还带上了古怪的笑意,语气低沉而凶险:“越了解越不喜欢呢?”
“不会的。”
阿汀不假思索,大睁着眼睛看他:“我只会越来越喜欢你,总有一天比你喜欢我,还要喜欢你的。”
“是么?”
“真的!”
一副‘你再怀疑我就生气了’的表情,她满脸固执,严厉得不容置疑。
她这家伙。
有时候好像聪明狡猾得太过分了。就是这样把他捏死在手心里,让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没有半点反击之力。
“那就再等你一会儿。”
他又大大退了一步,一个条件犹如叹息:“你要特别喜欢我啊。”
“好。”
阿汀想了想,许下承诺:“我会特别特别——”
外头雨停了,阳光与彩虹共同出没。
她抬起头,在明媚又柔嫩的光线中,不期然瞧见陆珣提起了唇角。眉目骤然舒缓,线条变得无比柔软。
他笑了。
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不带阴霾,漫不经心好看得一塌糊涂。
于是她也笑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稀里糊涂地笑起来,赖在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