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绿色一捧,低矮多分枝,叶片稍带皮革质感,呈三角形,边缘有锐利锯齿。
不起眼的杂草而已,土里埋着黄色块状的根茎,乍看形如生姜,不过外观更为粗犷。
这就是阿汀想要找的本草,为防万一,她压低声音问:“你们认识它吗?”
宋敬冬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摇头。
陆珣凑近她的手心闻了一下,面无表情把猫揪住,小鼻子摁过去也闻闻。
猫浑身炸毛,张大嘴巴哈气,小肉垫上五指横出,一巴掌把它盖到地上去,骨碌碌滚好远。
“喵喵喵喵喵喵!”
这破烂玩意儿又臭又苦!!
可气死猫了,大尾巴甩陆珣一脸,扭头冲进山林里,颇有恩断义绝的气势。
阿汀无奈:“你不要老欺负它啦。”
陆珣觉得他没有老欺负笨猫,哼一声充耳不闻。
再去问王君,她不假思索道:“硬狗屎一样。”
察觉到集体静默,王君想了想又说:“生姜外面粘一层狗屎。”
好了不要再说了,确定大家不了解这株本草就足够。
“就这个了?”宋敬冬问。
阿汀点点头。
宋敬冬朝大伙儿眨一下左眼,笑容浮现刹那的狡黠。旋即接过冒牌生姜,举得高高的,迎着间隙阳光感叹:“上次那破草卖了三百块钱,这能卖多少?”
“不贵的。”阿汀不太确定地说:“四十块一斤?”
“哇四十块!”王君立马接话:“那咱们挖它个十斤,不就有四百块了?!”
我了个亲娘耶!
三百块四百块?
四个小崽子在山上鼓捣一下午,岂不值当人家辛辛苦苦大半年的活计?
躲在树后的宋菇,简直被大把的钱砸晕头,轻声咕哝着:“这好事凭什么被你们这群天杀的占了?”
一面小心地探出头去,两只眼睛快要眯成一道线,力求将那价值连城的‘破草’模样牢牢记住。
他们挖十斤,她就挖二十斤!
把漫山遍野给挖光,谁也别想抢走一分钱!
主意打得叮当响,又听阿汀那清糯的声音道:“它没有那么贵,但是美容养颜。挖出来三个小时内碾碎熬汤喝掉,脸上皱纹变少,还能让皮肤变得很滑。”
“这么厉害?!”
王君手脚动作更起劲,“我得给我妈多整点。”
“不要一次吃太多。”
阿汀比划着手:“大拇指这样切五六片就行了,不要超过十五片,会生大病的。”
“好好好,你别说话了赶紧多挖点!!”
他们煞有介事挖好久,故意剩下一小片‘留着明天挖’,随即收好背篓往小溪流方向走去。
那边的孩子们玩在兴头上。
宋菇没多想,只咒骂这四个小崽子花花肠子真多。假模假样带小子丫头们上山,拿他们打幌子,自个儿偷偷赚大钱来了。
还好被她逮住。
亲眼看着他们四人远走,宋菇偷偷摸摸蹿到那片草地上。光打量这点杂草,根本和她在河边摘来的没差别。鬼晓得它能卖钱!
这座山花花草草多到看不过来,底下又值当多少钱?!
宋菇不敢想下去,两手恨不得变成八只,快快把值钱破草全挖出来。要不了几日,她宋菇便能成日暮村里的万元大户,再给村支书一笔钱,抢先买山封山。
到时候日暮山便是她独独有的小金山!
她激动得喘不上气,全然不知口中的小崽子们去而复返,好整以暇地看她翻土自语,像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王君非常讨厌宋婷婷mǔ_zǐ,忍不住抠树皮问:“这不会真有四十块吧?”
别说四十块,四块钱的便宜她都不想让宋菇白占。
“没有的。”
百年参王可遇不可求,类似于中彩票大奖,绝不是在山上随便走两圈,便能到手的大财富。
普通草药的钱并没有那么好赚。
比如这株药草放在前世中药堂里,售价约为四十五每斤,上下不超过五块。在如今的年代大打折扣,又不是稀罕品类,应当下降不止百倍。
“四毛钱不知道有没有。”
阿汀这样说,王君仍然不满意,“四毛钱她也不配!”
“你还说那玩意儿美容养颜?真的假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才那处是阿汀的临时发挥,王君并不清楚她的意图。
这时阿汀眉眼弯弯,轻声说出一句歇后语:“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笑意清澄,小小的狡黠与宋敬冬如出一辙。
王君吃惊:“原来黄连长这狗屎样?”
阿汀笑笑不多说。
农村有过赤脚大夫,她还担心他们接触过黄连。回头想想,他们最多见过洗净切片的黄连。
相似的药材很多,他们认不出,宋菇多半也认不出。
特意将美容时效定在‘出土三小时内’,这点时间根本不够河头来回。
宋菇直接去河头的话,正好验证老大夫的契约作不作数。假如她一心图漂亮,便平白消受一碗苦入心肺的黄连汤。
宋敬冬想明白这一层,下意识想捏脸皮,但碍于虎视眈眈的陆珣,连揉脑袋都不好揉一下。
只能温和轻柔地‘拍’一下阿汀的脑袋,夸她长得丑但脑袋还算好使。
话听起来不是好话,所以照常被陆珣重重打手。
宋敬冬:委屈得牙痒痒!
事实上,阿汀的主意不止宋敬冬想的那样简单。
这黄连是清热去火的好药材,属性寒,脾胃虚者不宜多食。村里常用红薯代米饭,胃部损伤不小,更要注意用量。
五片恰到好处,过者泻肚,十五片大伤胃,对身体状况不同的人而言,容易引发各种疾病。
“她不会傻到整十片吧?”王君持怀疑态度:“都说了五六片就好了。”
宋敬冬笑得和煦如春风,“这可说不准。”
“本来就不聪明。”
“又冲动贪心,她不傻谁傻?”
笑眯眯把人损进泥土里,王君钦佩不已。
而且一语中的。
宋菇在山上忙活三个钟头,下山回家头一桩事,不是洗头洗澡不是重新打扮一番。
臭美不服老的她,比照指甲盖切完五片黄连,想着林雪春与王春妈也是这个分量,也是这个药效。她不甘心,生生再添七片,熬药时满心怀揣‘一觉睡醒年轻二十岁’的美梦,笑意没打眼中褪去过。
接着开始跑厕所。
今天地里活计少,宋菇的入赘男人——张大刚——五点早早到家,满屋子见不着婆娘,连忙喊了声:“阿美,在家不?”
宋菇小名阿眉,偏要张大刚叫成阿美。
“在这……”
厕所里传来宋菇有气无力的声音:“我不在家还能在哪?进门净瞎嚷嚷,烦死人了。”
一阵冲水声,宋菇推门出来,身上伴一股浓重的臭味。
她满头的汗,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因为在里头蹲得久了,脚麻,身上还被蚊虫叮出十多个大红包。摇摇欲坠的模样,仿佛在坑里生过一个娃。
张大刚忙上前扶她:“你、你怎么了?不舒服?”
“废话!”
大老爷们手脚笨重口也拙,搁在夏天更显傻。宋菇翻个白眼,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不过白白送上门来的受气包,正想拿他出出气,这肚子火烧火燎的势头又强起来。
五脏六腑沉甸甸,好像吞了一个哪吒在里头翻腾。她哇一口吐出酸水,急忙又冲进厕所里头蹲着。
“阿美,没事吧?”
张大刚实在手足无措,守在门边连连问:“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要不我拉你上医院去看看?还是先到河头去?他们说那里开了中药铺子,没医院贵,看病有用的。”
“张大刚能不能闭上你那张臭嘴?!”
宋菇听到中药铺子就生气。
事到如今她还能不明白自己被算计了?
三个贱娘们生的小贱货,搭上一个流淌脏血的小畜生,竟合起伙来给她挖坑。
狗屁的美容养颜去皱纹,他娘的苦瓜还不及破草一半的苦。害她吐了一下午,拉了一下午,再这样下去,只怕骨头血肉一块儿吐出来,明年今时成她的忌日!
“小兔崽子算计我。”
宋菇喊道:“张大刚,你去隔壁把林姐叫来!”
“找她做什么……”
隔壁林大姐爱贪小便宜,家里老丈人丈母娘不待见她,不让他们与她来往的。
张大刚不禁道:“咱爹说了,她脑子好使,咱们平日遇见说说笑笑就得了,别找她亲热。不然被她卖了还帮她数……”
“张大刚!!”
宋菇心肝更疼了。
听听这说得什么话?有谁像他这样上赶着认傻??
“叫你去你就去!”
她大骂道:“林雪春那破鞋,使唤儿子女儿给我下绊子,这仇打死我也不忍。你要还是个带把的,快点滚去把林姐给我叫来!这回我折腾不死她,我就不姓宋!!”
又是大嫂林雪春。
张大刚犯头疼。
阿美儿时处处不如大嫂,林家落魄时,她得意过一段时日,偏偏宋于秋又把大嫂娶回家。
五六十年代两口子在外头日子过得红火,住在北通,逢年过节大包小包的,给宋家长不少脸。那时一看大嫂身上穿的手上带的稀罕物,阿美往往要闹上三四天,后悔嫁给他这样的窝囊废。
但现在大嫂不是回来农村了么?
过得分明不如她,有什么可闹的呢?
“阿美,你别老争大嫂的。”
张大刚一板一眼地说:“大哥一家其实很不容易了,大嫂干活卖力,咱爸照样看不上他们,月钱只给寻常的一半,还计较‘小屋租金’。别人儿子成家还要建房子,村里也就大哥住自家的房屋,得按月交钱。”
“再不容易也是活该,谁让宋于秋就是路边捡来的杂种?!”
宋菇反唇相讥:“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给他们说好话?!”
“人宋于秋手上功夫你有吗?宋敬冬省状元,阿汀贱丫头中邪似的,差点也来个省状元,咱家婷婷有吗?”
张大刚苦恼地摸摸脑袋。
“……咱们自家过日子不成吗?干啥老盯着大哥一家?咱们婷婷又不差,这次紧张没考好,也比其他小孩好很多。”
“大嫂回村也是件好事,有她在,你都不用干活了。要是把大哥一家闹出去,你就不能这样偷懒了啊?”
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在他心里憋很久了。
十五年前的宋菇必须下地干活,直到林雪春一家子回来接手,她的活越干越少。如今老太太尚且忙活一日三餐、洗洗刷刷,得空还挑着小担上河头卖鸡蛋。
宋菇却能睡到日上三竿,年纪轻轻享上清福。多好。
何必紧抓着不放。
要是宋建党把这话头尾听完,或许对傻女婿刮目相看。原来他有救,大愚走智,看得非常开。
但在宋菇这儿便是二码子事。
她怒气冲冲推门,铆足劲儿,打了张大刚一个巴掌。
“阿美……”
响声清脆,又一个巴掌。
“窝囊废软脚虾,扶不上墙的烂菜根!”
她指着他的鼻子唾口大骂:“我哥到现在连媳妇都没讨,我还没生儿子。老头老太半脚进棺材了,现在让宋于秋一家子起来,咱们怎么活?咱们还能分到多少东西?”
老爷子独宠自家儿女,心眼尖得很,怎么可能把东西分给外人呢……
张大刚来不及开口,她已经推开他走了。
她回头道:“要是你敢向我爸妈告状,我就把你赶出去喝西北风!”
不入流的入赘男人,顶好拎清楚你自个儿。
别想做我宋菇的祖宗,我瞧你都嫌恶心,还不如一头猪能卖钱,一头狗能看家。
她没说话,但张大刚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了。
她还是看不起他。
张大刚后背靠墙,缓缓滑落下去,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是她们家男人不足,要他入赘。当年她娇娇俏俏,卷着发丝笑,也说:你要是真想待我好,就来我家做上门女婿。
永生记得那时烂漫春光,花红草绿,她唇红齿白。
已经变了。
他总以为刻薄是一时的,任性也是一时的。他连她的小心眼儿一块爱着,心想他诚诚恳恳候着,早晚她会转头看她。
直到此时骤然醒悟,不会了。
她绝不会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