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修站在布莱兹房间门外,脸上挂的绝对是看戏的表情。“不错吧,纯神圣体质,他的血相当於超浓缩圣水。”
门内传来恨恨的声音:“混蛋!它毁了我的脸!”
蹲在修肩上的蝙蝠不自觉缩了缩。“是你先动手的!”它颤抖地小声尖叫,为自己辩护。
“好了,”修笑著踢踢门,“我要出门了,快出来。”
“它毁了我的脸!”布莱兹提高声音重复。
“行了我知道了,现在出来。”
“不!”布莱兹异常坚决,“我绝不让您看到我这个样子!在我的脸恢复之前我绝不踏出房门一步!”他可怜兮兮地说,甚至用上了压抑的哭腔,“您会讨厌我的。”
修终於皱了皱眉:“布莱兹,我本来就讨厌你,这和你长什麽样一点关系都没有。快出来,别跟个怀春少女似的。”
“不!”
修终於失去耐x。他的右手已经开始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而门那边那个恶魔居然在为自己化身的美貌哀嚎──他在地狱的时候从来不照镜子的吗?
“行了,布莱兹。你想要我的灵魂,而我在看著你的同时想借用你的力量,再加上我们彼此都清楚你在地狱的真实样貌该有多骇人,你那漂亮的脖子上就算顶了颗猪头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好吗?现在出来!”
房门那边沈默了一会。“不!”那声音听起来哀婉极了。
後来修开著车,蝙蝠趴在他肩上,担心地问:“你就这麽把他扔在家里,真的没事吗?”
“那你去把他拽出来?”
蝙蝠乖乖缩起脑袋闭上嘴。
修开车满城转悠,他能感应一定区域内恶魔的气息,正在寻找今晚的目标。过了会,蝙蝠又忍不住小声说:“修,离你上次──那个,还没过几天呢。”
“我知道。”修面无表情地说,显得有些烦躁。
情况很糟。蝙蝠心想。它犹豫著不知该不该开口,这话题就像颗炸弹一样不能被触碰,可是即使不提也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
“修,你,”它最後还是开了口,一只蝙蝠小小的脑袋里藏不了多少东西,“你是不是,开始失控……”
“不,”修盯著车窗外黑漆漆的公路,“我成长了。”
他的眼睛里是一片黑暗,深深沈下去,冷硬没有温度。蝙蝠心脏一缩,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跳到隔壁座椅上去了,就像在避开什麽洪水猛兽。
修没有看它,蝙蝠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它慢慢挪过去,爬到修的腿上。它仍然很害怕,但它知道这是人类的身体,隔著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人体的柔软与温度。
沈默的气氛让蝙蝠觉得口干舌燥,它努力想找个话题:“莉莉不是说,最近很危险?”
“是,所以我才想拉布莱兹出来。”修终於开口,提到布莱兹时不愉快地皱了皱眉。他看上去还是先前的样子,而且也没有生气,蝙蝠暗自松了口气。
修终於在一条偏僻的小道上停下来,看上去有些拿不定主意。再往前,除了静默的仓库,还有一间酒吧。巨大的霓虹招牌在黑夜中闪烁,远远都能听见里面轰鸣的摇滚乐。
“怎麽这麽多?”修望著前面的酒吧喃喃自语。虽然显得有些舍不得,但最终还是决定离开。
正打算发动汽车,忽然觉得不对。一个满脸血污的人不知从哪条小路上钻出来,扑过来拍打车窗:“快开门!救命!”
几乎是同时,像是子弹疾s的声音,伴随著划破夜空的桀桀怪笑,从远处朝著那人急速直冲过来。
“啊!”
外面的人发出一声惨叫。
那只怪鸟一击之後又直冲上天,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迅速掉头再次冲过来。
“修!”蝙蝠催促他开门。
“不。”修靠过去一手按著蝙蝠,静静聆听,他在捕捉对方的攻击速度和模式。外面又发出一声惨叫,接著又是一声。
“闭上眼睛!”修猛地打开车门,撞开外面的人同时一手向外抓去。蝙蝠听话地立刻用翅膀包住脑袋,顺便捂住耳朵。
黑夜中响起一声尖利的嘶叫,那声音才响起就硬生生断掉,似乎发出声音的物体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後一切恢复平静。
修甩了甩右手,喘著气下车站直身体,月光下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但另一个更糟,那人瘫倒在地,浑身是血。他闭著眼睛呻吟著,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
“你该早点出手。”蝙蝠小声埋怨。
“被那黑乌鸦抓两下也不会死。”修没啥罪恶感地回答,“我要是早出手,没抓住让它跑回去,你去对付那一大帮子吗?”
“快,我们得离开了。”修弯腰想拉地上那人起来,对方却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莉莉……”他小声哭喊著。
是德里克。
远处的酒吧仍在欢腾,巨大的招牌流光溢彩,像是黑夜张开了一张诡丽的笑脸。
深渊 9
第九章
“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蝙蝠说。
修正在地上画一个简单的防御阵。他很快画好,把昏迷的德里克拖进去,然後是蝙蝠。“你呆在这里。”
“不,修你不能一人……”
“你必须呆在这里。”修打断它,“我法力不强,只有你的神圣体质能保证这个阵法安全。”他把手机放在蝙蝠旁边,“我刚打过电话,驱魔人协会很快会派人过来。如果他们联系你就回答。”
“修!”蝙蝠试图叫住他,“别去!你知道……”
它看著那个在夜幕里迅速远去的背影,小声把後面的话说完:“你知道已经太晚了。”
修猛地踢开酒吧的门,发出!当一声响,成功引起了酒吧里所有生物的注意。
到处是大片泼洒的鲜红,镭s灯转动,在昏暗的室内映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空气里弥漫著浓郁的血腥味。
修走了进去。
大家安静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诡笑的脸上闪过镭s灯五颜六色的光。他们有些看上去还是人类的样子。
修慢慢往里走。门在他身後被悄无声息地合上。他身後一共有五个。旁边吧台上摆著一个男人的躯体,恶魔们拧断了他的四肢和脑袋,让他看上去像个酒桶,并且在他的心脏的位置c了一个笼头。
桌子边坐了三个,墙上像壁虎一样倒趴著一个,正在撕东西吃。
修继续往里走,绕过地上的r渣和内脏。有人从他身後跟上来,突然凑近他的脖子做出来啃咬的动作,又被其他同伴拉回去。他们很小声又很放肆地怪笑,开始划拳决定这个“鲜r”该属於谁。
有人被挂在墙上当成飞镖靶,身上c满了刀子,肚子以下空荡荡的。
修最後在一个台球桌旁停下来。
莉莉躺在上面,惊恐地瞪著眼睛。x前肋骨森森撑开。
修看著她,伸出手把她的眼睛合上。
比起被恶魔杀死,驱魔人总是更怕尸体被利用──被吃掉,或是变成什麽别的样子继续走动。修进来前就想过,即使救不了她,也不能把她的尸体留给那些家夥。他掏出圣水洒在她身上,用得不多,她没有剩下多少。然後他掏出圣经翻开。他不喜欢圣经,这玩意总让他浑身不舒服,可有些人相信这可以让他们的灵魂进入天堂。
修小声念诵起来。
後面几个猜拳的家夥吱吱乱叫著差点打起来,终於有个家夥甩开同伴走过来。他一直在考虑,是撕扯还是啃噬?或者是一个足够紧密热烈的拥抱?他一边兴奋地想一边打了个招呼:“嗨,为了对你的勇气表示嘉奖,我们决定给你个机会。”他的同伴们爆出一阵笑声。
“我们一对一,你赢了就放你出去,听起来很不错吧?我数到三,一──”
话音没落,他x前突然开了一个洞。
修看也没看反手直接给了他一枪。
那恶魔看著自己x前的洞,在他倒下去之前,看见对面又有两个同伴被打掉了脑袋。
恶魔们尖叫著躁动起来。修没有停,接连又是几枪。有个恶魔从他身後冲来,跳到空中正要扑下时他反手一枪轰掉了对方的脑袋。
j准,没有停歇,没有思考。他一路走进来时已经把所有恶魔的位置记在脑子里,现在他只是把在脑子里演过一遍的画面转变为事实。
修以最快的速度干掉了7个。那是因为对方放松了警惕,也是因为他先发制人。但现在对方已经反应过来,他这一枪的子弹也打完了。
修放下枪,绕著台子往前走,抬眼环顾四周。恶魔们包围著他,试著从各个方向逼近。有一个借著昏暗灯光的掩饰爬到天花板上,突然朝他扑过来。有几只立刻同时展开行动。
修飞快扬起右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那恶魔怪叫一声,不动了。修抓著他砸向冲过来的两只,顺势再抓住第三只。
他动作迅速,并且沈默。
他的身手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无论敏捷还是力量顶多只是人类的水准,甚至比不上刚刚那一对驱魔人姐弟,可他j准。他一直在计算,出手的一瞬间他已经计算到好几秒之後。心脏以平稳的节奏强而有力地跳动,他体内流动的是经过千百年残酷战斗洗礼的、战士家族的血。恶魔们能伤到他,事实上自r搏开始他身上很快就有不少伤,但都不严重。他知道如何把伤害减到最小,并且在躲避的同时完成攻击。
他的动作连贯流畅,一丝浪费都没有。
而且他没有表情。
恶魔们从没见过这种情况。那个人刚刚死了一个同伴,现在他一个人面对满屋子的恶魔,他一出手就利落地杀死了好几个,可他一直什麽表情都没有。不恐惧,不兴奋,不悲伤,不愤怒。他只是出手,杀死对方。
单纯的杀死。
他们也弄不明白他的手是怎麽回事,他只要抓住对方一会就能把对方弄成一具干尸。他们不明白他是个什麽东西,或许是那手上有什麽神圣印咒之类的。
但惊慌之余,恶魔们也在算计著。他们本来就是狡猾残暴的猎手,知道怎麽一步步逼死对方。
“右手!别碰他的右手!”
修的右臂被抓住了。
有人拖住他的脚,他倒下去。刺骨的痛从腿上传来,他听见撕扯的声音。对方围上来,但仍有所顾虑。一个耐不住的想扑过来咬他的颈。修的右手动不了,他左手一抬卡住对方的脖子。
那恶魔大概想笑,他的笑容僵在那张丑陋的鬼脸上,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并不是只有右手。
力量在他体内流窜,浑身都是,每一个细胞里都是,每一滴血y里都是。
那是他母亲的血统给他的。
所以他父亲从来不训练他,他父亲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这力量有被触发的机会。这力量太强大太可怕,那不需要被启发,只应该被封印。他一直在努力压抑,最後只剩下右手,那是他能压制住的最大程度。
而现在他要释放一点。
因为他方才受制,恶魔们都围过来了。很好,这也在计划之内。他没想过要放过任何一个。他们都伤害了莉莉,他们得死在这里。
现在修要感觉一下自己的力量。那力量一直在那里,虽然他一直努力忽视它,可是他知道。每次他受伤的时候,他能看见自己颤动的影子,又愤怒又兴奋──那是“他”想要出来。
修感觉到自己的翅膀,在背後的影子里。他试著让它们动了动,他的身体看上去没有变化,投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抖动了一下。
他的左手仍掐著那个恶魔。修看著他变得干枯,出现一道道g裂。他正在“吃”这个恶魔,他需要吸收一些能量来治疗身上的伤。现在他体表的伤不痛了,但体内另一种疼痛却袭来,冰冷的,试图阻止他身上力量的开启。
别阻止我,只是一点点。修想。他已经以最小的代价尽可能多的干掉了那些家夥,剩下这些只需要再加一点点力量就好了,很快就会结束,他能控制住。
只需要把他的翅膀张开一点点,一点点……
无边无际的黑暗在他眼中浸染开去。
扑啦啦。
惨叫声四起。
修有一阵恍惚。
目所能及的世界很暗,听到的声音也很沈闷,仿佛自己被隔在一个罩子里。而音乐仍在轰鸣,只剩下音乐在轰鸣,这里已经一片死寂。
他感觉到自己在行走,最後从一张桌子下揪出一个小女孩来──不,他马上纠正自己,那只是一个低等恶魔,披了一层伪装的人皮而已。它已经不知在人界潜伏了多少年,吃过多少人了。
可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小女孩,还不到十岁,穿著裙子,头发上绑著两颗小星星。她一直在哭,浑身哆嗦得厉害。
“不,不,”她连声音都只是个孩子,稚嫩惹人怜爱,“我什麽都没做。他们做的,我什麽都没做。”
修看见她惊恐的眼睛里自己的样子,那还是个人类的模样,和自己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但似乎又有什麽不同。
“求你别……我什麽都没做,我只捡了点他们吃剩的。”她恐惧地啜泣著,很生动,比自己更像个普通人,“我只是饿而已。”
修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漠地响起:“我也是。”
他看著小女孩惊恐地拼命摇头,举起了自己的手。
突然有只手从後面拉住他。
修本能地一惊,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嗨,人类!”布莱兹用他惯有的欢快语调打招呼,“你在做什麽?”
光线又亮起来,声音也变得清晰。修忽然如从噩梦初醒般浑身一个激灵,眼神慌乱地左右看了看,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嗨,您没事吗?”布莱兹问,“您瞧,我找了个面具,否则我真不敢出来见您──您觉得好看吗?──嗯?您怎麽了?”
修大喘了几口气,往後踉跄了几步靠到墙上,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上渗出来。
那个小女孩趁没人注意,偷偷跑开。
“噢,您……”布莱兹偏头看著低头喘气的修,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身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准备翻窗出去,忽然一团火焰安静地包住了她,继而燃尽消散。没人注意到,她连叫都没叫一声。
“治好我!”修低著头吼了声,声音里有压抑的痛苦。
“可是您看上去并不需要……”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两声枪响。修动作迅速地掏出枪对著自己身体扣了两次,手都没抖一下。
布莱兹张著嘴看著。那是银弹,打在身上一定很痛。
“……现在需要了。”他伸出手,接住对方倒下来的身体。
睁开眼之前,先感觉到的是痛。剧烈的,像是好几把电钻同时钻进他的灵魂里。
那痛让他彻底昏迷了一会,又逼得他清醒过来。
修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在车上。蝙蝠趴在他的肩上,布莱兹在开车。
“德里克?”他问。身体还是痛得厉害,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
“协会的人来了。”蝙蝠说。
修偏头转向布莱兹:“他们看到你了?”
“您那些驱魔人朋友?噢不,我老远就感应到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又神经兮兮的。我觉得这不是个说‘你好’的好时候。”
“我们发车时他们正从另一条路过来。”蝙蝠在一旁补充。
修呼了口气,他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协会那帮人打照面。调整了一下呼吸,他再次转向布莱兹,还没开口就听见对方愉快的声音:“您觉得这好看吗?”
布莱兹把脸转过来,他戴著半边铁面具,白色的底,上面缀著j致的金色花纹。“我400?不,500多年前的收藏,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它翻出来。您喜欢吗?这颜色和我的头发很衬对不对?”
修望著他:“你怎麽找到我的?”
“什麽?契约,我们有契约,您忘了吗?无论您在哪里,就算隔著整个地狱我都能感觉到您。──所以,您喜欢吗?”
“那里很不对,我没见过人界会有这麽多恶魔同时聚在一起。”修继续说。
布莱兹扭头奇怪地瞟了他一眼。“您想问什麽?以我一个纯种恶魔的眼光来看,那地方没什麽特别的。没有空间裂痕,黑暗气息也不是特别旺盛,连人都没几个。──当然垃圾们也许会有垃圾的看法。”他耸耸肩。
“有人把它们聚在那里。”修思索著点点头,“最近频繁出事,是因为人界的恶魔数量增多了。”
布莱兹再次扭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修:“您看上去好像在怀疑我似的。”
“一个上位恶魔。”修露出 “为什麽不”的表情。
“啊,”布莱兹叹了口气,“这世上可不止我一个上位恶魔,上次那位贵夫人家就有一个……嗯?您不知道?当然他躲起来了,可能是不想见到我。我们上位恶魔之间没事的时候不会见面,我们见面通常没什麽好事。”说到这里他愉快地舔了舔嘴角,眼里闪烁著单纯又残忍的光,像个孩子在谈论什麽新奇恐怖的游戏一样。“而且您知道,能从地狱召唤恶魔的,只有人类。”
这是最基础的规则。如果恶魔能直接从地狱召唤恶魔,这世界早乱套了。
修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把头转了回去。过了会,他觉得不对,才发现布莱兹仍看著他。
“那,”见他又把视线转回来,金发恶魔充满期待地问,“您喜欢吗?”
汽车在夜晚的公路上平稳地行驶。
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布莱兹扭头看了好几次,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没事吗?”
修靠在旁边扭头看过来。他表情很自然,但掩盖不住惨白的脸色和满头冷汗。布莱兹怀疑他身後的座椅都已湿透了。
见修扭头,布莱兹又开始喋喋不休:“您真的吓坏我了,您知道吗?您怎麽能这麽对自己的身体,我差点看见您死在我面前!而且我是个高阶恶魔,可我觉得您好像在把我当个白衣天使用?”
“哈,”修嗤笑了声,“别傻了布莱兹,你才不是什麽白衣天使,顶多算个急救箱。”
“我伤心了。”
“我也不会‘死’在你面前。我知道往身上哪打不会有事,就算你什麽都不做我也不会死的。”
“我真的伤心了!”
布莱兹现出一个悲伤的表情。他又扭头瞟了瞟修:“您真的没事吗?我用了我所知道最高级的治愈术,保证皮肤上连道疤都不会有,可您看上去好像很难受?”
“我没事。”
布莱兹怀疑地打量著他。“不……奇怪,您的身体是怎麽回事?”
他说著伸手过来,修突然凌空掐住他的手腕,冷冷看著他。
布莱兹做了个友好的姿态,把手收了回去。
修调整了一下呼吸。“布莱兹,你打算用我的灵魂做什麽?”
“噢,”布莱兹有些受宠若惊地看过来,“您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相信你会说实话。”
“所以说现在您相信了?”他充满希望地问。
修扭头看他:“不。我只是想找点什麽分神而已。”他脸上露出微笑,“所以你尽量编吧,越离奇越引人入胜越好。快快,我不是总这麽有闲情欣赏你表演的。”
布莱兹无奈地看著他。
“别酝酿太久。”修补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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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 10
第十章
“那下面不是个好地方。”
“开头听起来不错。”修评价。他看著布莱兹把车停在路边,然後抬起手,从空气里一下抓住什麽放在手心里──可他手心里看上去什麽也没有。
“您知道,那里本质上是个监狱、刑场,可不是什麽度假村。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要让你痛苦。”他一边说一边重复著刚才的动作,从空气里不断抓住什麽放进手心,他出手迅速准确,好像在抓移动迅速的小虫。好一会,那些东西聚在一起,在他手心里形成一个黑点。
“想象一下,一个熊熊燃烧的熔炉,或是狂风呼啸的山谷。你总是得提起十二分j神,防止自己被烧成灰或是被切成碎片,那让你无比暴躁,想要做点什麽发泄。”他手里的黑点已经变成一小团,他开始塑造起来──捏、揉、编织、甚至锻造,时不时继续抓一点来补充。他修长的十指动起来异常灵巧而优美。
“他说谎。”蝙蝠扒在修的脖子小声说,“地狱之火是他的本质,他在那过得可舒服了。”
布莱兹扭过头来笑笑:“啊,我只是拿人类熟悉的事物打个比方,并不是说那下面真是这个样子。──不过真实情况只会更糟而已。”
“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试著理解一下这个概念。您瞧,人类能体会恋爱的时间总共不过七年而已呢──这数字於我而言什麽都不是,我还没感觉到它就流走了,我甚至不可能感觉到它曾经到来过。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什麽都尝试过,指望著能让自己有点乐趣。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沈迷过,可最後总会失望。而那下面就是这麽个地方,你想要什麽都仿佛在你手边,可最後你总会发现自己什麽也得不到。我越来越暴躁,欲望越来越强烈──您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麽吗?”
“反正你死不了。”修回答。
“啊,是的,那是最糟糕的部分。”布莱兹现出一个忧郁的表情,“‘永生’不过是个漂亮虚伪的社交辞令。我们也会以某种形式‘死亡’。当我们死去,我们会掉到地狱的更深层,或是以另一种形式变成地狱的一部分。您听过那种说法吗?地狱本身是活的,它一直在──”他停了停,“消化我们。”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
“事实上,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说谎。”蝙蝠忍不住再次c嘴。
布莱兹显得毫不在意,继续说:“我不完全记得那下面是什麽样子,只隐约记得到处是呼啸的风。那风是千万死去的灵魂凝结而成,他们被自己的欲望吞噬,已经没有理智也不会思考,所剩下的只有痛苦。他们甚至连为什麽痛苦也不知道,就只是在那儿不断尖叫而已。
“就是尖叫,直到永远──您能明白吗?这只是我关於下面残存的一点点记忆而已。那地方实在太糟糕,所以我又爬上来了。”他说得好像在决定晚饭内容一样简单。
“他说谎!”蝙蝠对修说,“你听见他在说什麽吗?他在说死而复生!这就跟人类死了又自己从棺材里爬起来一样不可能!”
“噢,”布莱兹无所谓地耸耸肩,“也许我太强大了,总之我爬上来了。”他的语气就像爬的不过是一个小山坡,“这耗损了我太多力量,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凝聚成形,只能散布在地狱里,洒得到处都是,而那些不知好歹的最低等的垃圾们则欢呼著趁机吞噬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维持著那种的状态和它们互相吞噬──太惨了,难受得让我差点又死了一次。
“无论如何,我坚持下来,直到再次凝聚形体。”
他又停了会,只有手上的工作仍在继续。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千年?我不太记得自己的准确年龄。本来我已经把这段难以忍受的记忆埋葬起来,可是过了这麽久以後,我又感觉到那下面开始呼唤我。地狱里最低等的最卑贱的低等恶魔们、连形状都没有的蛆虫们跟著我。我总是弄死它们,可它们是杀不完的,地狱里遍布这些肮脏的玩意,有时候你会觉得它们才是地狱的真正主人似的。
“它们总是聚在每一个恶魔周围,在我周围,煽动我,试探我,在我愤怒时被我杀死,或是像退潮一样惊慌地逃走。可我知道,它们在等待,一旦我出现一丝松懈,它们就会铺天盖地地涌上来。我会倒下,被数以亿万计的它们蚕食干净──噢,事实上高等恶魔们,无论他们生前是如何高贵强大,最终结局通常就是被这些你最看不上眼的玩意分食掉,而你的灵魂会掉进深渊,和那些不知高贵还是卑贱的家夥们搅在一起,一个劲惨叫直到永远。
“更糟的是,我没办法抗拒。我说过恶魔的灵魂是很弱的,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欲望,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我不断重复毁灭,毁灭所有能毁灭的东西。我越来越狂躁不安,总有一天外在刺激再也无法让我有任何感觉,那时我只好毁了我自己。”
“嗯,”修嗤了声,“我觉得你现在过得倒是很欢乐。”
“噢,您知道这不是完整的我,对吗?上级恶魔不可能完全跑到这个世界来,我还有好大一块卡在下面呢。”布莱兹笑了笑,柔声说,“您不会想知道我在下面是个什麽样子的。”
“所以我想要一个强大的灵魂,足够强大的。我会用来锻造一条锁链,把我的灵魂锁起来。”
修望著他:“那你会怎样?”
“不知道,没人试过。不过据说这能让我的欲望感到满足,让我的灵魂得到平静,真正的平静。”他说,“这答案您喜欢吗?”
修笑了声:“你希望我说什麽?你双手沾满鲜血,好像还显得自己挺可怜似的。”
“我可没这麽说。”布莱兹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是一个恶魔,您还能指望我怎样呢?站在街头给人发免费甜甜圈吗?”
“你在说谎对不对?”蝙蝠缩在修肩头朝他问,“这只是个离奇的故事!”
“真实与否取决於你是否相信。”他说著伸过手来。手心里托著刚刚完工的作品──那是一朵绽放的花,黑色的,几层j致的花瓣错落有致地叠在一起。
“什麽?”修问。
“一个小小的魔法。您知道,黑暗有种柔和的力量,能让人浑身放松昏昏欲睡。那力量来自这些小因子。通常它们很分散,当你把它们聚在一起……”
“那是恶魔们用来麻痹敌人知觉的。”蝙蝠c嘴说。
布莱兹偏偏头:“噢,那只是作战的时候。本质上它们和麻醉剂差不多。您看上去很难受,这会让您舒服一点。”
修望了望布莱兹,伸手接过去。那出乎意料的柔软,像是一朵真正的花。
接过去的一瞬间他仿佛坠入云雾间,所有感观都变得模糊,j神如同被剥离开,陷进在一个安静柔软的环境里。
黑夜的力量是如此沈静,沈静得让人想要放下所有戒备,在一场平和的美梦中长眠不醒。
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修接过花,顺手把它扔到车窗前,一秒都没有停留。在花朵离手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梦境在拉扯他,那力量那麽强大而柔和,那安逸让人难以割舍。
布莱兹望著他。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他说,疼痛再次席卷而来,这清醒让他觉得安全。“你可以开车了吗?”
“他知道你的事了吗?”晚点在家里时,蝙蝠趴在桌子上问。
布莱兹大概在客厅,或是隔壁卧室。修不知道那恶魔究竟需不需要睡觉,反正他自己需要。他这会已经躺在床上,正打算关灯。
“我的血统?他知道。他不再试探就表示他知道了。”
修说得平常,蝙蝠却倒咽了口。它接著问:“那你相信他说的那些话吗?”
“不。”修回答。高明的骗子知道话里真假混杂,他不想费神去分辨。
蝙蝠又说:“如果他死而复活那段是真的,那他的力量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强大得多。”它紧张地压低声音,“他也许是第一批堕天使之一,不,他肯定是。他甚至是其中的某个大人物……修,你在听吗?”
“嗯,”黑暗中传来修的声音,“那又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堕天使是力量最强大的恶魔,尤其是第一代,地狱就是为他们建的!他们是最可怕的野心家、y谋者!……喂!修!你契约在他手上呢,你总得关心一下……”
“我不关心。”修说,眼下他有更关心的事。
先前他身上的痛是因为力量的开启触发了体内的神圣封印。现在他已经回到家里,这屋子里强大的抑制术法应该让他体内躁乱的力量平静下来,那疼痛也应该随之消退。
理应如此。
可现在他仍觉得痛,虽然已经不那麽剧烈。他有些分不清那疼痛究竟是遗留的幻觉,还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看上去大小正常,边界却很模糊。他不知道那里面的力量有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蛰伏起来。
情况已经不容他再等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修就闯进约尔的工作室要耶罗之歌。虽然约尔一再强调还不到一个月耶罗之歌的力量开启不完整,但修丝毫不肯让步。
“我知道,但我不能等。”他显得很理智,但完全不可理喻。
约尔只好拿出那颗红色的石头。作为一个严谨的术士、有信誉的商人,把那颗半成品交出去让他难受得要死,最後他又附送了一些别的法器。
“虽然不能完全弥补,但至少效果会好一些。”他痛心地盯著那颗石头说。
仪式在晚上。
修在街巷的死角找了块无人的空地,在地上画起阵法来。
布莱兹一看是神圣系术式,立刻站得远远的,表示自己什麽忙也帮不上。
“你有用过吗?”修跪在地上画术式,头也不回地反问。
布莱兹对这个指控欲言又止。他无奈地偏偏头:“那您需要我……”
“站在那里。”
布莱兹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看修画一个巨大繁复的阵法。他花了很长时间画完,然後安置好耶罗之歌和辅助法器,最後将蝙蝠放在阵中心。
“做什麽?”蝙蝠莫名其妙。
“呆著别动。”修说,开始念咒文。
随著阵法的启动,布莱兹渐渐有了兴趣。金色光芒一层层散去後,蝙蝠的身体趴在地上,在它上方浮现一个男子的灵体。看上去像是电视小说里描述的传说时代的贤者,有温和而睿智的双眼和一头银色的长发。他穿著明显不属於这个时代的白色的长袍,通体几乎没有什麽色素,周身笼罩著一层圣洁的光晕。
他出现的第一件事是整了整衣角──一个灵体做这种事显得很奇怪。
“噢,你──”阵外的恶魔目光深沈地盯著他的脸。
他抬起头,也看到了布莱兹。“哈,你──”他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慢慢打了个招呼,“世界的残渣。”
布莱兹优雅地笑了笑,以更慢的语速回敬:“历、史、的、排、泄、物。”
“你们认识?”修在一旁问。
“人在漫长岁月里总免不了要见识一下世界的各个肮脏角落。”男子微笑著转过头。
“随便吧,我叫你出来不是让你们叙旧的,圣者。”修说。他身後那恶魔正幸灾乐祸,修抢在他开口前,背著身一手指过去:“你也闭嘴!”
布莱兹立刻摆出一副无害的姿态,安静地乖乖站到一旁。
高阶恶魔很少有不知道那个人类的,尤其是在他们中某个倒霉的蠢蛋以那种极具黑色幽默的方式被消灭之後──那不仅导致了地狱里一次不小规模的势力重划分,还在蛮长一段时间里给他们提供了茶余饭後的谈资。
他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法师,强大到连名字都不能在这个世间被提及,人类通常称呼他“圣者”。
某种意义上,他已经不能算是个人类了。
与那些光辉的传说相比,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圣者的身体最终被作为圣器分割;而更鲜为人知的是,他最後留下了一小块躯体容纳自己不灭的灵魂,并且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蝙蝠。
金发恶魔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你和那恶魔订了契约?”圣者问。他刚刚苏醒,正在迅速消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当他以蝙蝠状态存在时无法像现在这样思考,那只蝙蝠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它脑容量太小了。
“先别管他。”修说,“我父亲死了。”
“啊,”圣者才处理到这条信息,“我很遗憾。”
“我叫你出来不是听你废话的。”修重复了一遍,“我父亲死了。”
圣者望著他。
“我该怎麽办?”他接著问。
“嗯。”圣者似乎认真想了想,“节哀,然後──过下去?你父亲不是留了点遗产给你?你还年轻,可以考虑回学校再攻读个学位,或者找份自由职业的工作,以後找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女人结婚……”
修忍不住笑了声。布莱兹站在外面饶有兴趣地看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修对自己以外的人露出那种看笑话似的表情。
“好了,让我换个问法吧,”修笑著说,“你们打算怎麽对付我呢?”
“修……”
修盯著他,瞳色深深沈下去。月光下他的影子映在青灰色的水泥墙上,看上去无比巨大。
圣者又打量了他一阵:“你得到了……天哪,你得到了阿格尼尔家的力量?”他的表情终於严肃起来,“你以前明明没有,难道是因为你父亲……x的!你们这些神圣家族的血统到底是什麽回事?那力量是限量版的吗?而且还遵循什麽该死的能量守恒定律?”他忍不住咒骂起来,同时脸上的表情依旧祥和得如同教堂里的雕像。
修静静等他骂完才开口:“现在你打算怎麽对付我,一个获得了神圣力量的混血?”
圣者叹了口气:“你为什麽这麽问?好像我正在打算做什麽似的。你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吗?只要你继续坚持下去什麽事也不会有。”
“坚持下去?”修好像听到一个好笑的黑色幽默,“啊,是,我一直过得好好的,像一个普通人类的小孩一样按时起床,按时上课,按时吃饭睡觉,为一次考试失利而忧心得吃不下饭。而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不让我父亲伤心,因为我想让他看见他的儿子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跨越种族和仇恨的伟大爱情见证!”
他脸上的讥讽越来越浓,“一个驱魔人和一个上位恶魔,我居然真的相信他们相爱。”
“他们的确相爱!”圣者打断他,“否则你g本不会被生下来!你在你母亲肚子里时就会被吸收掉!”
“我希望她那麽做了。”修没所谓地说,“那样我们大家都不用担心我哪天会突然变异,你也不用一直监视我。”
“我没……好吧,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可那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感情!我是看著你长大的,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算了吧,你g本没有过孩子。”修随口打断他,“而我们都知道,我总是会变异的。我真不敢相信你从没有想过要弄死我,恶魔的混血儿最後总是会变成恶魔,他们的基因黑得就像墨汁一样难以改变。”
“凡事总会有第一个。”
“而我就长得像那个中头彩的。”修又忍不住笑起来,“我脊柱上那些银钉──别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第一次知道似的──那些钉子的力量已经不够阻止我了。”
他放轻声音:“圣者,我父亲死了,而我──”他仰起头,黑夜里有风,薄云飞快地飘过,他巨大的影子在整个空间不安地晃动,“而我很饿。”
圣者静静望著他:“你并不是没有东西吃。”
修笑著看他:“你真的以为我喜欢那些?”
圣者没有回答。他当然不喜欢,他总是恶心得呕吐。
“修,你不能那样。你现在还是人类,你知道吃人会让你变成什麽!”
“那不会让我变成什麽,那只是让我恢复我本来的样子而已。而我迟早会变成那样。”他目光飘忽,隔著虚空看向时间的另一端,“到那时我会发现,现在的坚持一点意义都没有。”
修安静地等了一会。
“你无法说服我吗?”终於他问。他带著柔和的冷笑站在那里,表情看上去很疏离。光影摇曳,他巨大的影子狂躁不安,那黑影仿佛是一大群鸟聚在一起,它们拼命拍打翅膀想要挣脱束缚。
扑啦啦──
“修!”圣者大声叫他的名字,像是想把他叫醒。
修站在那里没有动,他母亲的血y在他体内躁动,他看上去威严而冷硬。墙上黑影越拉越高,带著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无数黑鸟的影子飞出来,又被巨大的黑影吞没。
一个上位恶魔想要降临。他痛苦狂暴,却又犹豫不决。
布莱兹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静静看著,黑色的藤蔓在他身体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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