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宽慰为他落泪的臣子太医,嗓子却好像被生生黏住了一般,干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一丝一丝喉间的刺痛不断提醒他,这一场病来如山倒,自己可能确实太冒失了。
正恍惚出神,一个粗糙温暖的手掌就已经贴上了额头。
“殿下放心,冰雹已停下,王太守已经着人去清点百姓的损失。”
张起仁很清楚,这位年轻要强的太殿下首先关心的绝不是自己的身体,简略地将灾情带过一笔,才在他的额上敷上一层丝绸裹住的冰片。
“至于殿下的病情,乃寒邪侵体,只需好生保养,三五日便可无虞。”
仿佛为了警醒他似的,张文在底下不冷不热地又接了句:“若继续操劳呢?”
张起仁缓缓一摇头:“则病入肺腑,非数月不能痊愈了。”
李弘知道这几位年资颇高的老师与太医对待自己既为尊上,又为学生,略带嘲讽的三言两语,其实是劝慰他好生休养,勿要劳心神。
他自知这一回莽撞,温润如珠的眼睛眨了眨,用眼神向蹙着眉头的太医博士示问:你们所进行的种痘试验又如何了。
张起仁心下了然,回答道:“五只被接种的犬只都已发痘,其中四留一死,臣与沈博士、李博士已经探讨过,觉得此法颇有可行之道。”
他略一顿,目光飘到正倚着门栏呼呼大睡的沈寒山身上。
“只是人与犬只到底不同,不知此法运用到人的身上又能起几分奏效。”
几人正简略地交流着,门口笃笃两声扣门声,吴议端着小木盘低头进了门,上头搁一碗温气腾腾的桂枝汤,旁边还有碗温热清淡的白米小粥。
他递上盘子,自然有贴身的婢子服侍李弘饮下,等一碗温药、一口热粥润过喉咙,李弘才略微觉得喉头松解些。
“那近百天花患者眼下如何?”
他虽勉强能发出声响,到底哑然似一块枯木,不似往常落子般笃定有力,少了分铿锵的气势,多了分柔弱的病意。
张起仁面色一恸,也不敢隐瞒:“留到今日的,不过十人而已。”
旋即冷肃了脸色,郑重地补充:“虽然王太守严令死守,这百户天花并未传出,但起家人或看门的衙役被传染的,又另有三十八人,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天花还是会渐渐蔓延开去。”
李弘散漫的眼神遽然一凝,落在张起仁严肃的脸上:“张公的意思是……”
不待张起仁回答,打着瞌睡的沈寒山恍若自梦中醒来,从门板上抽身而出,径直走到李弘病床之前。
侍立一边的裴源立即动手抽剑,剑光闪落,直直劈落在沈寒山的头顶上,只差半寸,就能取他性命。
沈寒山背脊挺直地立在李弘床前,仿佛悬在头顶的不是一把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宝剑,而不过是软软一道美人长袖,华衣流苏,不值他抬头一哂。
李弘哑着声音:“裴源,放下剑。”
裴源得令,面色冷漠地抽回宝剑,犀利的瞳孔里深深印着沈寒山那张未经打理、胡子拉碴的脸。
沈寒山何时在意过旁人的眼色,左右一拂长袖,双膝一跪,连同那颗素来高昂的脑袋都压低在地面上。
李弘眉心一动:“沈公你起来再说……”
“天花之疫,只能防,而不能治,臣恳请太子殿下下令,令州所有青少年都接种痘浆,以防天花爆发。”
压抑的声音从地面缓缓升起,混着沈寒山重重一磕首的响动,颤巍巍地拨动起所有人的心弦。
沈寒山五指扣紧地面,指尖磨砺得厉害,几乎扪出血来。
见此情状,本来对他略有微词的李太医也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