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身体坏得像个七十岁的老人七十岁的老人里她也算糟糕的。我替她削苹果,问怎么全身都是病,姑姑就开始说她那些讲了几百遍的陈年旧事:那年头吃不上饭,爷爷奶奶忙生计,她和我爸长期住在农村的舅公家,我爸还小,她必须帮着舅公干活,因为他们俩是外甥,不算自家人就不能白吃饭。姑姑想念城里的高中,每天念书念到深夜,哪知道赶上六几年,大家都不上学了,爷爷寄来一封信让她工作,她只好打消念头,跟熟人到城里谋生。
这个熟人她没见过,带了一封信,是她爸爸的一位朋友写的,说受她爸爸的委托,替她谋了一份差事,但路途不短,于是请自己从前的战友如今干采购的某某把她捎进城。
她背着一个包袱跟着这个男人踏上了遥远的进城的路。
姑姑是两天后的早晨逃走的。天还是黑的,整个世界像刚退潮的海岸,积蕴着厚重的水气。她从小窗户里硬挤出去,木头窗棂上长长的铁钉子像漆黑的爪子一样划破了衣服,在背后勾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现在我背上还有疤。”姑姑说。
姑姑不是第一次在夜里听到房门响,但她怀疑是自己做梦。直到她惊醒过来,亲眼看到抵死门的大椅子被门后的力量摇得剧烈抖动,男人那张隐忍憨实的脸在门缝后忽隐忽现,眼白泛着幽幽的蓝光。
开开门,妹妹。开开门。男人说。
我就是靠乱走走到了城里,姑姑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路上淋了两天的大雨,那时候哪有人管你。
男人先一步回到城里,给爷爷的朋友告状,责怪说老何家的闺女不听话,乱跑,没教养,转头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一番怒火弄得爷爷的朋友很下不来台,差事闭口再不提,爷爷听说后也大发雷霆,说丢人现眼,不是我家的种。
姑姑什么活路都干,十八岁当上了小学老师。放假坐车回舅公家看我爸,他已经被爷爷奶奶接走了。爷爷奶奶一直怄她的气,不许回家,她偷偷溜回去一看,我爸饿得像只瘦猴儿,脑袋出奇得大,一身泥巴印子,坐在地上吧唧吧唧地嚼树叶。姑姑可怜他,带他出去吃饭,回到家门口,我爸打着饱嗝儿抱住他姐不撒手,气得爷爷脸色铁青,最后还是没法,让她回来住。
姑姑笑道:“你爸小时候特别听话,文静,从来不跟别家的小子闹腾。你小时候跟你爸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到何幸那丫头,她原先有一回说过:“更喜欢爸爸,妈妈都不陪我,爸爸会给我讲安徒生童话。哥哥,你喜欢听爸爸讲什么?”
窗外的太阳被云遮住,天顿时阴了。
“我跟他才不像。”
我拿了姑姑家的钥匙,下午帮她把杂物室的东西清理掉。来东西的大爷跟姑姑很熟,两人早就定好了时间的。
经过高中大门,远远望见姑姑家的小区门外,有几个小孩儿不怕冷地蹲在地上玩卡,手里金银闪闪的,旁边几步外站着孟先生,两只手抄在衣兜里,专心致志地看他们玩儿。
孟先生刚满二十一岁,但皱紧眉头不笑的时候,乍一看却像个神态冷漠而疲倦的大人。
关庭说一个人比真实年龄看起来明成熟太多不是件好事,说明这个人比同龄人倒了更多的霉。人是不栽跟头不长记性的动物。
孟先生一家一直住在那栋楼里。继母丁阿姨和他父亲也时常吵架,丁阿姨指责孟叔叔眼红别人做生意发大财,然而自己没本事,折掉了打算用来买新房子的大半本钱;孟叔叔怨怪丁阿姨对公公不闻不问,反而偷偷拿他的钱贴补自己父母,一个家乱得像猪窝。
孟先生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拾屋子。不是帮忙分忧,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