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燃到了周泗跟前,边大喘气,边摊开掌心,上头是折好的纸片:“我家地址,家里还没装电话,到了n市,可以写信给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叶燃笑道,“十年、二十年我都记得你这个好兄弟。”
周泗手里攥着纸条,突然就红了眼。他原本是见惯离别的,从小或因父亲工作调动,或是因其他种种,他辗转过不少城市,常常刚能叫出新班级同学的名字,假期一过,便又转到另一所学校。刚开始,他还有些惆怅,时日一长,索性连新同学的名字也懒得记了。
没有人会记住另一个仅仅共处过一年的儿时玩伴十年、二十年,周泗泄气地想。叶燃会参加中考,念高中,说不定还会跟学校里最漂亮的姑娘谈恋爱,把自己抛到九霄云外,说不定连名字都记不得。无法参与未来几十年叶燃的人生,周泗生出一股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的情绪。沉浸在沮丧和忧愁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些异样情绪对于已经把离别当做一种习惯的自己而言,多么不同寻常。
青白的沧浪一阵一阵拍打着渡口,烟波浩渺的江面一望无垠,对岸是和叶家村完全不一样的更广阔的大世界。
“我记得跟你还不熟的时候,有一回你到我家玩,说学校不好,没几个人能考上大学。”
“你能去n市的好学校读书了,应该开心呀。”
周泗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司机张师傅扯着嗓子在轮渡边上喊“小周,快点,不然船就开走了”
“哎,马上就来”
叶燃忙催促道:“你快去吧,别误了事”
他的话还未落音,便蓦地被一个有干净气息的怀抱紧紧箍住。年方十一的周泗,身板还很单薄,箍着好伙伴的胳膊力道,却大得吓人。
“阿燃,后会有期。”
2002年8月17号深夜,叶燃躺在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偷偷爬起来,端了把小木凳,坐在院子里发呆。这天的夜空云层分明,悠缓向更远方飘去,只三两颗星作点缀。叶燃白天已经从田埂上走了一遭,在西桥遇见了祈雨的队伍。村里最强壮的李叔挑着一担河水,走在最前头,胳臂肌肉分明,是庄稼人常年风吹日晒打磨成的结实的古铜色。求雨队伍有成年人也有孩子,或是身穿蓑衣或是撑上雨伞,总归要做出一副雨天行路的状态。
叶燃拐了个弯,去了宋飞翔家,想同他道个别。宋家木门一扇闭着,一扇开着,堂屋采光不好,有些暗,宋飞翔的妈妈正蹲在地上编草垫子。她佝偻着背,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像个小老太太,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去显得十分瘦弱苍老。
叶燃问了声好,宋母道:“飞翔他去河里摸螺蛳了,想明天去镇上卖了换几个钱。”她瞧见叶燃的样子,分明是有些失望,便问他有什么事。叶燃道:“明天我就搬家了,想和他说声再见。”
宋母听了,转身去房间拿了个小铁盒,递给叶燃道:“今年早些时候挺暖和的嘛,这茶是春分前我去采的,好多年遇上这一次,统共也就这么点,原来想留着年底飞翔他爸回来喝。晓得飞翔最喜欢你这个同学,茶叶就给你了,留个念想。”
这种分前茶在市场上比明前茶还要不知贵了多少,叶燃觉得太贵重,摇头不要。宋母硬把盒子塞进叶燃裤子口袋,几乎要把他裤子扯下来,道:“阿燃书念的好,阿爸又会做生意,将来一定能考进大学,我家飞翔跟你同班可不是福气!”
宋母说着说着,眼角竟泛了泪花。她用手抹了一把,哽咽道:“飞翔阿爸在鞋厂车间做工,前阵子老是头昏犯呕,卫生所老张叫咱们去城里查,说是不太好,可能是白血病。”她指了下西厢房,“工也辞了,这几天躺在家。要真是白血病,我一个人编草垫子编到眼睛瞎掉也没法子哟。飞翔只怕也上不了学,得出去做工了。”
叶燃不晓得说什么,拍拍宋母的肩膀,只觉得硌得慌,道:“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么?叶燃望着宋母的满头银丝和整净却遮掩不住破落的宋家,心底并不十分笃定。
出了宋家,叶燃往村后的河桥头走。卿洲河流经叶家村,村里的女人都在河桥头或拿棒槌洗衣或淘米洗菜。像这样的夏天傍晚,多是男孩子跳下水摸些螺蛳,掏几条黄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