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是长安崇贤坊的虞府,老爷讳作虞世南,已有七十五岁高龄,官拜秘书少监,爵封永兴县公,是当世有名的书法大家,素以谦和寡欲、仁爱中正为家训教导族人。而那位救我性命的小娘子,正是永兴公的小女儿,名唤虞秀姚,表字思礼,今年正是二八年华,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才貌双全的女子。这虞府虽也亭台楼阁好几进的院落,上下却不过十几个仆人,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主家出入也不讲排场,不过一乘半旧小车,或几匹瘦马,再跟上三两婢仆,总之十分清简,与那家大业豪的萧府简直天渊之别。
如此,我虽有谢不尽的深恩,却无从报答,每日就白白愧受这家人的眷爱。
一日,我正伏在窗前,手中拿着那幅“陪葬”的白绢,不觉凝神。想那日垂死唯不忘它,经历了这么多天的起伏,它也念我的情谊,仍然伴我身旁,倒也算得这许多不幸中的一件幸事。
忽地,虞娘子来到房中。她笑盈盈地站在入门的屏风处,手中还捧了一套衣饰。我不明何故,只好白绢起身迎她,而她轻执我手,竟说要为我梳洗妆扮。我一时便有些发懵,想自己病中虽还了女子身,却早在九岁那年就断绝了红妆,刚要推辞,她却已将那衣裙放到了我手中。于是,我只得心怀忐忑地应承下来。
这身衣裙,上是一件霜色如意纹窄袖襦衫,下是浅碧烟罗齐腰长裙,玉色帔子轻轻扬扬更是点睛之笔。可便是这般漂亮的衣裳,我也穿得极慢,怕弄坏,怕弄脏。好不容易穿好,亦不敢照镜相看。
“瞧啊,如此清姿,我还怕这衣裳不配你。”
虞娘子缓缓推我到妆台前,扶着我的肩,在耳畔柔声劝我。我犹且踟蹰,许久才一点一点抬起了头,可这一看,竟令自己失神了半刻即使长发未理,面色憔悴,我此刻亦有了些想不到的美丽。
“多谢……多谢娘子。”我有些激动,依旧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硬生生想到了个“多谢”。
她揽住我,轻摇了头,眼睛里都是关切。我不大好意思,低下头去,这才注意她的穿着,水色绸衫外罩一件藕荷对襟半袖,齐胸系着条天青簇蝶裙,淡雅温婉,更衬得她风姿婀娜,楚楚动人。
稍待,她让我在妆台前坐下,替我挽起发来。我并不懂,只看她的纤手拈着把梳篦在我发间上下跃动,将我的头发分股拧盘,交叠于顶,成了一个别致生动却不繁琐矫揉的发髻。
“此为朝云近香髻,我看适合你的脸型,衬着别有风度。”她轻轻拨过我的身子与她正对,然后上下打量,面颊上泛着温柔的笑。
“是的,很好看,只是小奴不值得娘子如此心。”我微垂着眼帘,心里紧张未解,也更含着愧疚。
“我说了,你不是小奴,以后莫要这样自称。我救你回来,是我们的缘分,况你这般,必是有隐衷的,你若愿意,就将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身世也说与我听。”
我听这话心中蓦然暗惊,这才想来,自醒转半月有余,虽与她有过谈话,却从未提及自己的往事,真难为她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外人这般无微不至。
“我自幼流落为奴,这样的自称真是习惯了,请娘子莫怪。”我缓缓说来,心中一边量度着话该怎么说,不是想骗她,只是太多顾忌,身不由己,“我叫阿真,武德元年生人,到六月便十四岁了。九岁那年家遭变故,为谋生计,乔装到了一家富户做了马奴。娘子救我的那时,我正是犯了大错,致使马厩里的马儿全部病死,被主人杖责六十。他们以为我死了,便将我埋到了山里。其实我也以为自己死了,从未想过天降大雨将我冲了出来,还遇到了娘子搭救。”
“这是什么人家!马生病了竟都怪到你一个人身上!这雨下得好,冬日的长安何曾下过那么大的雨,真是老天爷要为你平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