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日后还会启用他们么?”慕容冲低声问。
苻坚轻轻“嗯”了一声,疲惫不堪地坐回案旁。
慕容冲也不说话,只在一旁静静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你父皇生前更中意你还是慕容?”
慕容冲看着帐中摇曳的烛火,“父皇早逝,这个问题恐怕臣也无法回答陛下了。不过母后稍微偏疼我些,常说长子继承国祚,自然要严苛些,幼子常承欢膝下,便是用来疼的。皇兄倒是无甚芥蒂,我想我后来得封大司马,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吧。”
“她是想让你皇兄奋发自立,不可将目光囿于帝宠,也是敲打你,让你谨言慎行,不要起不该起的心思,可足浑氏果然手段了得。”苻坚了然道。
慕容冲叹息,“是啊,她那时候特别不喜皇叔,时常苛待他,幼时我不懂,现在却是懂了。”
“你能体谅你母后的一片慈心,就不知这几个孽障能否体悟朕了。”苻坚笑笑,“话说回来,人活一世,有苦有乐,那你觉得是苦多还是乐多?”
“看人吧,”慕容冲已然习惯时不时与他一同论一论禅理,“有的人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高堂长寿,妻贤子孝,那自然便是乐多;有些人至贫至贱,任人凌辱,朝不保夕,自然是苦多些。”
苻坚亲自取了竹签挑灯花,“佛家说众生皆苦,朕深以为然。不然为何婴儿呱呱坠地,均是哀嚎而至?”
慕容冲蹙眉,“可这与二位王子之事又有何干系?”
“浅显些说,他们生于世,不过朕一厢情愿,何曾问过他们的意思?”苻坚莞尔一笑,“是他们求朕将他们生下来受苦受累的么?与其说是朕赋予他们骨肉血脉,倒不如说,让他们吃苦受累,反而是朕欠他们的。”
慕容冲听得瞠目结舌,半晌缓缓道:“且不论因了陛下的缘故,让他们生来富贵,与芸芸众生比,实在谈不上什么吃苦受累。只说亲恩亲恩,怎么到了陛下这里,反而成了债?”
“或许是朕执障了吧。”苻坚漫不经心。
慕容冲饮了口茶,突然道:“陛下,臣有一问,不知是否僭越,可否请陛下恕臣无罪。”
“你年纪尚幼,说句童言无忌都使得,朕便恕你无罪。”
“好,”慕容冲抬眼定定看苻坚,“陛下可曾记得先前与臣说的那个故事?敢问那个集结百余万大军,杀向南朝的帝王,可是陛下自己?”
苻坚一顿,并未抬头,可眼中隐隐已有杀机浮动。
“臣当时便觉得蹊跷,后来怎么看都觉得陛下隐喻的是当朝之事。”慕容冲说完已有些后悔,但仍壮着胆子道,“之前在燕地时,臣曾听高僧说过,有些人做梦便可知晓后事,陛下莫不是将梦魇当做了真的?”
苻坚不动声色,“你倒是聪明。”
慕容冲抿唇,“臣斗胆进谏,陛下总是想着那梦魇,恐怕有些执障了。就算那梦灵验,可人若是每时每刻都谨小慎微,束手束脚,又有何趣味?更何况,事过境迁,如今与梦中情势定然大不相同,再去念着也是无益。人世无常,长路漫漫,走一步看一步也便是了。”
苻坚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此刻他突然迫切地想去相信他每个字均是发自肺腑,“走一步看一步……想不到今日朕倒是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教诲了一通。”
“臣不敢。”虽这么说,慕容冲也无多少惶恐模样,反而难得俏皮地自嘲一笑,“陛下不过是梦见了山河破碎、亡国去家,可臣却已亲历过,难得比陛下多了些见识。不过这种见识,不要也罢。”
苻坚垂下眼眸,“庄生梦蝶,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