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径自坐到我的专属座位,何书语到休息室放音乐。
音乐响起,是一首钢琴曲。
曲子才刚发出第一个音符,我就立刻认出,是那首我最喜爱的丶佛瑞的即兴曲op. 84 no. 5。
这首曲子是在我难过的时候始终陪伴着我的,也是我会喜欢佛瑞这位作曲家的契机。
会知道这首曲子,该归功於我国小二年级那一整年,在家附近的游乐场认识的那个大哥哥。
那个大哥哥曾经告诉过我,他跟我一样会弹钢琴。但是他不是音乐班的,只是因为小时候他的妈妈有让他学才艺,他选择了钢琴。
佛瑞的即兴曲op. 84 no. 5,就是有一次他看到我很难过地在荡秋千上哭泣的时候,放给我听的。印象中,那个大哥哥总是带着一个早期的随身听机台,他说,那是他过世的爸爸留下来给他的纪念物。
何书语竟然也知道这首曲子。这是佛瑞八首小品中的第五首,一般如果是拨放cd的话,应该也都是从第一首,何书语直接拨放这一首,难道是因为他也认得并喜爱这首曲子?
我等他从休息室走出来,立刻兴奋地喊叫道:「书语,你也喜欢这首曲子吗?」
「嗯。」他点点头,往我的方向走来,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突然,我想起那个已经困扰我一整个晚上的丶素娟阿姨询问我的问题。
或许,我可以问问何书语。
「那个,书语,」我轻声开口:「我跟你说噢!昨天我去学校的图书馆帮忙,和妈妈的好朋友素娟阿姨聊天。素娟阿姨问我,她问我,我有没有正视以往我曾经历的痛苦。她还问我,我有没有好好地将对於遭遇过的事件的愤怒和难过好好地排解。这个问题让我整个晚上都在思考,但是怎麽样都想不透。你觉得,怎麽样才是真的正视痛苦丶怎麽样才能彻底地排解我的怒火和苦楚呢?」
何书语苦笑:「妳总是一次同时问好多问题。」
「对不起——」话音未落,何书语伸出右手食指,在他的唇畔比了个「嘘」的动作,示意我不要再道歉。
接着,他直接开口,没有直接解答我的疑惑,而是问我:「妳记得我之前和妳说过我的往事吗?」
我点点头。
何书语深吸了口气,继续说:「我上次说过,我到现在都还是觉得自责。事实上,这几年来,芳儒有找过我。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见她,光是想到因为那件事情,使她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丶想到她坐在轮椅上的画面,我就会止不住地颤抖。妳刚刚问我的问题,我也有想过。坦白说,我是气愤的,甚至,我的内心中有着冉冉而升的恨意。我常想,如果当初芳儒的父母没有试图拆散我们,那後面这一连串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我想,如果是问我有没有正视自己的痛苦,那答案或许是否定的。我认为,要去正视自己的痛苦,其中一个步骤便是原谅。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如果我原谅不了自己,那也原谅不了别人。或许,我也没有完全地排解掉我的怒意与伤悲。就像我上次说的,这些年,我都埋首於书店的工作丶尽量让自己远离人群,不去和任何人有所深交。真要说的话,妳或许这些年来,我惟一可以谈话的对象。」
「你还爱她吗?」我听见自己这麽问。
何书语安静地摇了摇头,半晌,才重新道:「不。或许,我跟她的感情,在她父母过来搅局的时候,就几乎消耗殆尽了。事实上,我们当时在书店里吵架的内容,便是在争论,谁该扛起责任,究竟是身为男性的我应该要扛起反抗女方父母的决心?还是身为许家女儿的芳儒,应该要顺从自己的家人。那一天这样吵,我想,我和她都彻底地心碎了,还谈甚麽爱?」
「噢。」我低下头,只给的出这般回覆。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问了不该问题了。
在我懊恼的同时,何书语站起身,把他拉过来的椅子归位,深深地看进我的双眼,低语道:「妳太迫切地想要成为善良的人,但妳真的应该更照顾自己。」
留我独自在我的专属座位上呆愣着,他则准备迎接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我不明白,为什麽最近身旁的人,老是要我思考我是否顾虑了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