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份关怀,却又为我惹来了嘲弄。
几个男女同学围绕着我,开始模仿刻板印象里头那种原住民的腔调,说着:「没朋友的林子亮也谈恋爱罗!还这麽主动靠近人家原住民齁!」
我被他们自以为的玩笑逼到几乎到了崩塌的临界点。
於是,我甚麽都没有吃,直接把纸制餐盘以及里头五花八门的菜色全数还给了原住民大哥,向他轻轻鞠躬,致上歉意。
随後,背上背包,自己到一旁的草地上,试图让自己冷静。
然而,希望冷静下来的尝试完全无效。
这时,我想到了,铅笔盒中有一支铁尺,每次使用铁尺,要拿起来放回铅笔盒时,老是被它边角的锐利给刺到。虽然不会受伤,但是总是会让我吓一跳。
我想到那支铁尺。
那个边角,如果用力划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我从背包中翻出铅笔盒,把铁尺拿出来,摆放在我盘坐着的腿上。接着,从口袋翻出随身听,插入耳机,选了佛瑞的即兴曲op. 84 no. 5,将音量调到最大声,放入耳朵。
甚麽都不想管了。
举起铁尺,我一划一划地割着我的手背,是没有见血,却能清晰地看到铁尺的刮痕。
希望这种疼痛能够发泄我的伤悲与怒意。
也只有这种疼痛,能够提醒我,我还活着。人果然不会因为心以死亡,肉体就跟着消逝呢。
可是,如果习惯了手背的疼痛,是否就会习惯心里的苦楚呢?
我放任眼泪一直一直流淌,佛瑞的曲调在此刻更加疗愈我的心。
从小,我就喜爱品尝流下的泪水,咸咸的口感,竟让我莫名安心。
几分钟後,我的动作被停下。
班上一个男同学,用过大的力道拍打我的肩膀,迫使我必须停下动作。
我在班上的存在感实在低下,而我也因为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所以对他们不是很认识。眼前的男生,好像叫做阿凯吧,是班上开心果那类的人物。
我拔下耳机,把铁尺放回静静躺在我身旁丶开着的铅笔盒里,连忙抹掉眼泪。
我实在太讨厌让别人看到我哭泣的样子了。
我以为,阿凯是要来安慰我之类的。
我还抱着那麽一丝希望。
但我错了。
「哇哈哈哈!」阿凯露出戏谑的笑容,以在这个情形下实在过於欢乐的语调道:「哇靠!林子亮,妳是在自残吗?」
我没说话。
阿凯转头离开,一面对着不远处的其他同学吼叫着:「喂喂!你们!那个怪咖林子亮在自残啦!哈哈哈哈哈!」
留下我一脸错愕。
後来,阿凯还告诉了班导师。
我还记得当时,班导师来到我的身旁,严厉地告诫我:「妳自己也要想想看丶要改一改!妳一定是做了甚麽,那些同学才会这样!他们也不是恶意,妳也有要检讨的地方,知道吗?」
然而,老师不知道的是,我一直丶一直都在努力着丶都在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
我已经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如果,我真如大家所说的那般丑恶,是否,没有必要再继续存在於这个世界上?
毕业旅行後,我继续过着令我无所适从的校园生活。
至少,情况没有变坏。但,也没有好转。
高三的时候,胡宇威转走了。
我不禁想着,那时候是为什麽这麽听胡宇威的话呢?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因为其他?
或许,那时的我,潜意识地觉得,就算是以这样卑微的方式也好,好歹,有胡宇威在身旁差使我,我还是有个伴的?
嗯,或许是这样吧。
但,那时的我,也有些害怕。害怕着,如果不听他的话,会不会产生让我更无法忍受的情形?
在被他差使的同时,我的确感到恐慌,但却又同时觉得我与他始终是相似的。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多少忍受他的使唤吧!
高三学期中,发生了三件事情,稍微改善了我在校内可怖的情况。
其一,便是二月下旬,校外教学的时候。
这次的巴士是和别的班级一起乘坐,因此座位没有事先排列。
我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位另一个班级丶我曾看过但叫不出名字的女孩,坐到了我旁边靠走道的位置。
女孩的其他两位朋友,坐在我们旁边那一列的两个位置上。
女孩的其中一个朋友看到了我,露出惊慌的神色,另一位则皱了皱眉,用眼神示意着我的存在。
我身旁的女孩瞥了我一眼,看似是无奈地向朋友们耸了耸肩,便从她的侧背包里头找出手机和耳机,暂时放到前方的置物网里头,就侧头闭目养神。
巴士行经约莫三十分钟後,我发现女孩的耳机线因为车子的颠簸和晃动,竟掉到地上,便弯身捡起来,拍了拍耳机上沾到的灰尘,轻轻放回置物网。
岂料,纵使我已经尽量小心翼翼地不要惊醒正在睡觉的女孩,这个举动竟将她唤醒了。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她微微一笑,小声地说:「妳的耳机掉了。」
没想到,她竟然也展露出笑容,点点头,轻声道:「谢谢。」
尔後,便又转过头,闭上双眼,继续休息。
後来,这个女孩成为我在校内惟一可以稍微信赖的人。碍於我们不同班的缘故,自从校外教学後便没有更多的交集。然而,只要在走廊上遇到,我们都会给彼此一个友善的笑容。
第二件事情,是某天午休时,一位我不认识的女老师在走回教师休息室的过程中,似是一时手滑,她盛满午餐的饭盒,就这样掉在地上。
学生从老师身边擦肩而过,有些学生甚至还往老师的方向看去。
然而,完全没有任何学生停下来帮助老师。
於是,我决定上前帮忙。
也因为这件事,那位女老师热情地说要谢谢我,把我带入教师休息室丶给了我一颗巧克力,并且向其他我不认识的老师们大力地称赞了我,使我感到无比羞怯。
自此之後,我在走廊上予以微笑的对象,又多了这位老师。
第三件事情,则是某天提早到校的时候,前往教室的途中经过正在打扫中庭的工友阿伯和扫地阿姨,以及在旁一边与他们闲聊的学生餐厅主厨叔叔。
我一直以来都对这样为了学生们辛苦工作丶出劳力的人们抱以感谢,於是那天经过他们三位的时候,我特地面带笑容地向他们说:「谢谢您们!今天还请加油!」
起先他们是怔住了,但随後也绽开笑颜,回了我一声「加油」。
当天,我充满元气,好似可以面对校园生活的所有困扰了。
也是从那天起,扫地阿姨开始把我介绍给负责校内其他角落的阿姨们,我一下子多出这麽看照我的工友阿伯丶厨师叔叔,以及几位阿姨们,原本灰暗的校园生活,也跟着明亮起来。
高一时那封折成爱心的信条,不是我的曙光。
但是,这些长辈们,他们是我高中时代没有选择殒落的救星。
「亮亮,妳怎麽在发呆?」
彷佛经历了一趟时空旅行,素娟阿姨的声音将我唤回当下。
「噢噢!没有没有,我丶我会继续用功贴磁条的!」我赶忙继续为新进的书本贴防盗磁条。
「妳刚刚是不是想到『那些事』了?」素娟阿姨担忧的语调尽是担忧。
「嗯。」我小声回应。为了不要让素娟阿姨担心,我连忙追加:「但是,我不难过了唷!我反而很感激……很感激以前发生过那样多的事情,使我可以成为现在坚强的我。是那些事情促使我成长了。所以阿姨,请不要担心,想到这些事情,我不会再难过了。」
「那,亮亮,」阿姨深吸一口气:「妳可曾怨恨那些曾经欺负妳的人?」
我摇摇头:「不会的,阿姨。深入去想,我发现,曾经对我不好的人,很多,其实也有自己的痛苦。所以我不恨任何人。我不想恨任何人。我想要学会宽恕和包容丶我想要试着去看到别人的苦楚,而不是只专心在自己的难过。我想,如果大家都可以看到彼此的困难并学着去理解丶学着去爱,而不去比较彼此的难受,那,或许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那麽多难过的事情再发生。对我而言,很多遗憾的产生,都是因为别人的不了解丶甚至不愿给予机会,才会酿成一桩桩的悲剧。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我心怀怨恨而使别人也陷入苦难之中。」
「在这点,我还没看到哪个跟妳一样年纪的年轻人会像妳一样这样想,这是好事,」素娟阿姨赞许地点点头,却又顿了一会,声调转为某种语重心长:「可是,亮亮,妳确定,妳有正视妳自己的痛苦吗?妳确定,妳心中对於这些事件的忧伤与怒火,已经得到合理的排解了吗?」
「嗯……我不知道。」
素娟阿姨叹了口气,转换话题,道:「这个问题的确太过於沉重,我怕妳一下子吸收了太多情绪。先把手边的工作处理好吧!下次我们再好好聊聊,嗯?」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的确,素娟阿姨所提及的,这倒是,我没有想过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