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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3

这时门口有人敲了敲门,周远志一转头看到小郁和罗兵两个。小郁其实租住在k镇,罗兵则住在这层楼靠东的头一间,与周远志和柳恒澈的房间隔了一个楼梯口。

“看起来还行!”小郁打量著四周,颇有些挑剔地说,“那个小白脸演戏不行,做事倒还算勤快!”

周远志实在拿他没办法,也不知道这孩子怎麽就跟柳恒澈结了梁子,便也懒得去纠正他。罗兵手里拎著些水果饮料,他把礼物放到桌面上,然後去各个地方看了一圈,回来点点头:“挺好。”他这人话不是很多,但为人极讲义气,虽然对柳恒澈也并不看得顺眼,因为周远志的拜托,如今的态度就客气很多。

小郁便是个孩子脾气,因为今年才二十的缘故,对大了他十多岁的周远志总有些孩子向长辈撒娇的意味,当下扯著周远志的胳膊说:“大叔,你真的打算重新开始了吗?”

周远志点头。他是有重新开始的打算,但其实原本并没有预料得这麽快,谁想到人算往往不如天算,也许这真的就是天意。

小郁听了却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清秀的眉头都蹙起来:“大叔,你就不能再考虑下吗?这一行有什麽好的呀,又累又苦还赚不了几个钱。”

周远志笑他:“你自己不也是个群众演员吗,怎麽还看不起这行了?”

小郁却摇摇头:“那不一样的,我又不是只做群众演员,而且我是为了……”话说到这里却断了半截,狡黠地笑笑,“算了,以後你们就知道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瞒什麽。

罗兵看了眼墙上的锺,说:“周大哥,大家夥为欢迎你来在底楼天井摆了几桌菜,时间差不多,我们下去吧。”

周远志知道罗兵这是特意做的动作,一来是要迎接自己,另一个用意便是要将柳恒澈正式介绍给附近的人认识,宣告柳恒澈是自己一夥人的意思,当下立起身来问:“阿澈呢?”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几人从夜色里看下去,却见天井里拉了灯泡,摆了三张圆桌面,柳恒澈正和一个大汉聊著什麽,惹得对方一阵大笑。

“是张志东那夥人,小白脸怎麽跟他们也混熟了?”小郁嘟哝著,罗兵却颇有深意地看了周远志一眼。他後来在下楼的时候,附耳在周远志跟前轻声说了句。

“周大哥,那人挺深,您多少防著点。”

接下来就是喧闹饮酒的热闹场合,柳恒澈被罗兵介绍给大夥。因为他过去在h影视基地拍过多部戏,认识他的人颇有几个,不过都是远观,如今这样近的坐在一起吃饭,开始气氛多少有些拘谨,後来见他没什麽架子,便开始起哄。敬酒的来来往往,几乎跑成一条长河。到了这地步,周远志和罗兵也拦不住,柳恒澈倒是爽气,但凡有酒来敬,皆是来者不拒。他不仅自己喝,替周远志也挡了不少回,就是这样一圈下来却也没看出几分醉意,反而灌倒了几个不济事的,博得一阵喝彩。

这席间一票人原本都念书念得不多,喝高了便什麽荤玩笑都开得出来,甚至有拿柳恒澈落马的事情编了段子打趣的。周远志听得皱眉,想要起身呵斥,却被柳恒澈暗中拉了一把,仍然按在原地。当事人如此,周远志自然不好发作。柳恒澈便在灯火中含笑而听,态度不卑不亢的平和,有时候甚至回应几句,入乡随俗得极快。

周远志饮著酒,恍恍惚惚地看那青年八面玲珑地应酬,一面想起罗兵的话,心里不知怎麽竟微微有些疙瘩。

其实他看足柳恒澈六年,也知道他这人只要愿意,便是个擅长交际的料子。演艺圈那种地方混的各个都是人j,柳恒澈足足浸y其中六年,虽无害人之心,却必懂得自保之意,因此为人世故些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不可多得的天分。他过去对此从不介怀,不知为何此时竟会有微微的难受,忍不住去想起柳恒澈当日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周老板,我来问问你,你出一百万是想要上我呢还是被我上?”

对於现在的柳恒澈而言,周远志到底是个什麽呢?

一个影迷?一个朋友?还是一个……一个利益交关的老板?

周远志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柳恒澈在旁边看到了,马上放下酒杯,拉住他的胳膊问:“怎麽了?醉了?”

周远志笑笑:“有那麽一点,你们继续喝,我先上去休息会。”

柳恒澈听了立时便站起来:“我送你上去。”

“不用,才几步路的事。”周远志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你们玩得开心点。”柳恒澈还要说些什麽,正好有人上来敬酒,被扯得脱不了身只能看著周远志自己上楼。

周远志没有回房,却是上了四楼的天台。因为是自造的楼房,这栋屋子的天台宽敞无比,兼且用作晒衣场。周远志在一旁的水泥围栏边站了,任由夜风吹拂在他脸上,为他散去酒意。

月林村中四处灯火闪烁,不远处便是巍峨屹立的h影视基地。因为正对著此处的是王g建筑群的缘故,从天台上望过去便见得月影下气势磅礴的一组宏大剪影。雕梁画栋,角楼金顶在夜幕下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巨人沈默的影子,纵使如今蛰伏不发,但当天明旭日东升,便会是另一番恢宏气象,而他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注定只能从这一方简陋天台眺望远处,无论如何使力,怕也是无法进入那样一个世界。

周远志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难受的原因,纵然他如何努力顽强,等著他的最好前景不过是一个配角或者一个有名气的配角,而柳恒澈却终将成为一名站在很高位置的主角。他们的差距从一开始便已划下,他也一直都接受,但现在却无端端成了他心里一g刺。

果然得到的越多,人便越贪吗?从远观到同在一个剧组,如今同处一室,周远志觉得自己的心态正在渐渐失衡。这样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接著又会想要去索取什麽,与柳恒澈永远站在一处?

他几乎吓了一跳。

“老周。”突如其来的叫声又吓了他一次,柳恒澈从门後转出,几步走到他跟前。

“怎麽在这里吹风,入秋了,当心著凉。”柳恒澈说著,伸手过来似乎想在他臂膊上mm温度,周远志却直觉往後退了半步。

“我……”周远志为自己的反应有些尴尬,只能胡乱扯开话题,“我没事,下面都散了?”

“嗯,刚刚散的。”柳恒澈伸回手,似乎并不介意刚才周远志的反应过激,“你还好吧,头晕不晕?”

“没事,可能刚才人多闷的。”周远志道,心里却止不住去想,他这样关心我是真心又或应酬,随即又唾弃起自己的贪念。

“跟大家接触下来还习惯吗?”

“嗯,还不错。”柳恒澈笑笑,“他们其实都挺好相处的。”他这话说得的确是真心实意,比起演艺圈里的勾心斗角,口蜜腹剑,这些群众演员就简单许多。虽然他也能感觉出一些敌意,但大多是不加掩饰的光明堂皇,并不难测。

“那就好。”周远志松了口气,“以後有阿兵顾著,他们应该也不会对你太过分。”

“谢谢你,老周。我知道是你特地关照罗兵照顾我的。”柳恒澈说著,想了想,忽然道,“其实我有件事想要跟你说。”

“嗯?”

“那天晚上,你说你曾经在许多年前见过我……”

周远志的脸红了红,所幸在夜色中并不看得分明:“嗯,是啊,十二年前,其实就在那里。”他手指著远处的g殿群,“过了未央g,就在後面那段城墙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你都记起来了?”

“其实那个人……”柳恒澈顿了顿,随即却住了口。不知从哪里传来细碎的人声,微弱得几乎可以被风吹散,却莫名夹带著浓浓的旖旎。

柳恒澈笑了笑道:“没什麽。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下去吧。”

周远志有些疑惑,但最终没多说什麽。

经过楼梯口的时候,柳恒澈向罗兵住的那间房内扫了一眼。房门不知怎麽微开著,从他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两个交叠在一起立在墙边耸动的人影。

两个男人。

柳恒澈微微皱起眉头,将那扇门不著痕迹地带上,目不斜视地回了自己的房。

第二十二章

柳恒澈在第二天早晨见到了昨晚在罗兵房内的另一个人。那是一个个头瘦小的男子,其貌不扬,身材瘦弱,神情显得尤其懦弱。他在早晨出门时正撞上柳恒澈,当即慌里慌张地从他面前一溜而过,速度快得几乎如同一只受了惊的耗子。这显然是一个需要庇护才能在那种环境下生存的人,而这个男人身上唯一一点吸引人注意的只有一双眼睛,他有一双不错的丹凤眼,柳恒澈事後想起来,那双眼睛很像小郁。

罗兵和小郁。

柳恒澈将这个答案咽了下去。

这天早晨,周远志亲自带柳恒澈去演员工会候机会。h影视基地群众演员上戏分三种情况,除了周远志这样的特约演员是导演群头亲自点戏以外,剩下的一部分是g据剧组需要由演员工会在电脑中筛选信息,调取合适的群众演员到剧组,另一部分就要靠等靠抢。

每日天蒙蒙亮,便有无数人到演员工会门口去排队候机会,如果刚巧有剧组需要大批群众演员,便g据队列顺序依次领了工时条去,到下戏,再拿了剧组签章的条子回来交给公会,算做凭据。这样一天的工资在三十元左右,时间长了有几块钱的补贴,另外包一或二顿饭。

柳恒澈领了群众演员证的头一个星期都在忙布置屋子和熟悉环境,没有去抢过戏,今天就由周远志领过去。

远远望去,早晨的日光下,由演员工会那条小巷里蜿蜿蜒蜒爬出很长一队人,男女老少蹲在日光下吃著包子煎饼,低声交谈著等待。看到柳恒澈跟在周远志後头过来,有人打了招呼,也有人狠狠瞪了柳恒澈两眼。

并不能怪他们的敌意,柳恒澈这样就跟排队加塞差不多,实在是极犯众怒的事情,但他这样没经验的人如果乖乖混在队伍里排著,指不定要给挤到什麽地方去。周远志很担心这一点,因此思来想去还是要亲自带他去演员工会里讨个面子。

他们在人们的虎视眈眈里进了那个童话样的院子,今天上班的换了个中年妇女,叫陈阿姨,群头张大姐也正在屋里坐著,见到周远志进来,即刻立起身来热情打招呼:“哎呀老周,我听人说你要重回这个圈子,还当是做梦呐,想不到是真的,这可真是太好了!”她话才说完,看到柳恒澈在後面,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柳先生你怎麽在这里?”

实则柳恒澈到h影视基地重新开始的事情的确还未有几个人知晓,但作为和演员工会交好的老群头,张大姐不知道这事就多少有点奇怪。柳恒澈回想起符西然对他的态度,多少有些明白原因所在。

周远志忙在一旁举荐:“张姐、陈姐,以後阿澈就在这里工作了,麻烦你们多多照应!”

陈阿姨应和著点了点头,张大姐的表情就有些古怪。这时候正有个拍古装片的剧组要寻群众演员撑集市场面,想提二、三十个人过去,张大姐点了几个,最後犹犹豫豫把柳恒澈也算进去。周远志在一旁看柳恒澈领工时条子,对他谆谆叮嘱:“阿澈,你去走个过场看看,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其他不重要。”

柳恒澈知道他是怕自己心理落差太大,点点头说:“你放心。”跟著张大姐去了那个剧组。

这一个剧组里的人柳恒澈刚好都不认识,所以也就免去些尴尬。一行群众演员到达的时候,道具组正忙里忙外地布置集市场地,调试摄像机轨道、线路,张大姐去交了工时条,领了一堆戏服回来,一一分发给众人。这都是最差劲的服装,就是个几片布拼成的古式袍子,因为长,连鞋也不用换,往身上一罩就是。对其他人来说是如此,对柳恒澈来说就有些麻烦,他人太高。衣服穿在他身上就跟吊著似的,下面露出一截牛仔裤腿,很不像话。

张大姐到底还是给周远志面子,替柳恒澈安排了个夹在人群中看杂耍的镜头,这样能扫到镜头也不用担心下半边穿帮。众人戴了头套又让化妆师稍微修饰了颜面便各自分配了角色立定,等著场记喊action。

这是一出轻喜剧古装片,就是刁蛮郡主下民间,与平凡书生欢喜冤家最後喜结连理的故事。这一幕正拍到郡主女扮男装与那迂腐书生一起逛市集的场景,人群围著圈,当中耍猴的叫猴子翻筋斗,女主娇憨拍著手叫好,男主角则傻傻痴痴地看,心里对白:“他看起来怎麽那麽动人?”

柳恒澈被安排在一堆人後面,是名符其实的人r背景。还未开拍,镜头chu略扫了一遍,导演就皱了眉头,喊了人过去叫柳恒澈往旁边靠。看看又让他再往旁边靠,一直到把他调到镜头最旁边才勉强满意。张大姐过来打招呼:“柳先生,对不住,导演说你个子太高太出挑,怕你抢镜,你就忍一忍。”

柳恒澈点了头,场记打板,耍猴的开始动作,一旁穿梭著叫卖的吆喝,摄影扫个全场,扫到柳恒澈那一片,盯著监视器的导演突然喊声:“卡。”立起身来,“你怎麽回事?”

所有人都把目光移过来,柳恒澈就在中心点。

“我?”柳恒澈还茫然不解。

“会不会演戏你?”这电视剧导演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名不见经传的,柳恒澈入行六年从未见过,没想到如今被指著鼻子骂。

“谁让你看镜头的?”

柳恒澈愣了愣,这才明白自己下意识地跟著机位转了脸。

“对不起,导演,我下次不会了。”他低声下气地赔礼。

小导演坐回去,拍手:“重来一次。”各人归位,场记“啪”地打了板,耍猴的开始动作,摄影拉一个全场,柳恒澈克制著自己不去看机位,男女主角开始对话,才说了句:“贤弟你从没看过猴戏?”

小导演青筋暴突,跳起来大声喊“卡”,剧本砸到椅子上跳起来後落到地上。

“你他妈来是砸场子的吧!”

人群“嗡嗡”声起,张大姐赶紧上来打圆场:“王导,怎麽了?”

“还问怎麽了?那个傻大个,让他好好地看猴戏,他妈地盯著男女主角看什麽啊!”

柳恒澈被骂得尴尬,试图解释:“导演,我在人群里听到他们讲话,不由自主看一眼也是正常人的反应。”

他不辩解也就罢了,王导干脆跳起来:“你还有理了!你就是个人r背景,看猴戏就行了,谁要你的反应!”

柳恒澈多少也有些上火了,尽可能耐著心说:“群众也是人,总也有自己的想法和个x,有人喜欢看猴戏有人看女主角漂亮不像个男人,分心看两眼有什麽不对?你让所有人都盯著猴戏看未免不太现实。”

他这麽一说,王导几乎要过来踹人了,被剧组几个人拖住了在原地咆哮:“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不现实?你连龙套是干什麽得都不明白还敢谈演戏?你给我滚,等你哪天成腕了再来给我说这种话。”

柳恒澈二话不说,将戏服脱了,头套摘了,掉头就走。走出很远,背後还传来对方骂声。柳恒澈再听不下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於在这巨大的影视基地里奔跑起来。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古王g建筑群外的一条大河旁。这本来是h影视基地建成前自然形成的一条河流,河面很宽,迎面望去是一湖波澜不兴的秋水,在秋风吹拂下泛著微微的涟漪,清澈明净,岸边几g芦苇随著微风摇摆,为这宁静景致平添了几分生气。有几个早到的游人正在湖边拍照留念,没人注意到柳恒澈的到来。

他在湖边停下来,然後,慢慢地蹲下`身来。

人们都说如果上天在你面前关闭了一扇门,那麽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柳恒澈一直如此坚信,他心高气傲,自尊心极强,事发至今,除了在周远志面前那次,从未失过态、服过软,哪怕被媒体写得再不堪,看过便算。可他的自尊和强硬却在这个清晨跌得四分五裂,难以收拾。让他难堪的不是挨骂,是从那位小导演话里透出的讯息,他竟然连一个龙套都演不好。

须知他自小聪敏老成,成长历程几乎一帆风顺,直到毅然入了这个圈,开始的一p而红叫人惊讶,却也短暂得叫人咋舌,从此以後便是漫长煎熬。周遭对他身价评估一降再降,同步下滑得更快是对他演技的评价。他深知自己不是科班出身,念书上课,没有一项曾经落下。六年如一日过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事业却始终未见起色。

人们说演戏要靠天赋,没有天赋再怎麽努力也是了了,他不信这个邪,只对自己说,多少人都是从苦中熬起,老戏骨都需靠时间来磨,你如今不过缺一个机会,缺一个好角色一个好导演,到那一天必可一飞冲天。他不怨天尤人也不屑走歪门邪道,静静等待,暗暗磨砺,认真演戏,仔细钻研,直到时运不济,涉毒退圈,如今好容易振作j神要从低做起,却被个名不见经传小导演一句话砸得鲜血淋漓。

“你连龙套是干什麽的都不知道……”他抱起膝盖,高大的身躯几乎缩做一团。

龙套是干什麽的?

龙套是角色,龙套是人,龙套有喜怒哀乐,龙套……

他捂起脑袋,心中一团乱麻。几个游人见了他的样子都远远避开,湖边只留他一个絮絮叨叨:“龙套是干什麽的?”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连天边的日头都开始下坠。秋日傍晚也有的火烧云,金紫红橙的霞光将西边天际镀得一片辉煌绚烂,柳恒澈傻傻地抬起头看著那云,不知怎麽心思又飘回到小时候。那一年他们一家还住在学校的大院里,他九岁,柳恒沛七岁,都该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也是一个秋日,柳恒沛在大院里胡闹,他却像个小大人似地搬一本世界名著坐在窗边读,偶尔瞄一眼窗外。

父母都不在家,院子里寂静得很,只有夏日遗留的最後一声蝉鸣悲壮且嘈吵地响在院中的梧桐树上。柳恒沛和两个孩子打仗玩腻了,围拢在一起商量了会,跑过来,小手巴在窗框上喊他:“哥,哥,要不要来玩捉迷藏?”

柳恒澈从来不是讨人喜欢的玩伴,他不够淘气也不够好玩,同岁的孩子还都有些怕他,柳恒沛却刚好相反,从小到大都是孩子们的头。

“哥,反正你功课都做完了,一起来玩嘛,我们缺人!”

柳恒澈放下书,惴惴不安地加入了那个队伍。他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结果从下午一直等到傍晚,也没有人来找他。他记得自己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抱膝坐著,傻傻地看著天边的火烧云,那时候的天也是这般的明净又炫丽,云彩迸s著令人著迷的颜色,仿佛能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吸进去一般,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找到他。

他一直等到了很晚,等到火烧云消退,夜幕低垂,终於放弃回家去。柳恒沛却已经回来了,正在桌边啃一个**腿,看到他忙不迭地跑上来拉他的手,小声说:“哥,你怎麽现在才回来。虎子他妈喊他出门,所以我们没玩下去,我又找不到你,就自己先回来啦,你不怪我吧?”

他的父母端了饭菜进来,见到他也只是让他去洗手准备吃饭,丝毫不问他下午去了哪里。

柳家长子少年老成,是孩子心中的榜样,家长眼里的模范,没人怀疑他是不是去做坏事了,能否安全回来。人们说,那个孩子啊,聪明得可怕,一定没问题的,什麽都可以解决的!

柳恒澈突然怀疑起自己是否从未曾长大,那些演艺圈五光十色不过是一场梦,他的时光依旧留在九岁那年的树林里,他一个人孤单地坐著,抱著膝盖,天越来越黑,周围也越来越冷,他等待著有一个人来发现他,找到他,最後等到的不过是自己站立起来的一段孤独的路程。

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帮到他!

他能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而已。

“阿澈!”背後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伴随著chu重的喘息声。柳恒澈猛然吃了一惊,他扭过头去,在明暗争斗的暧昧天色下,他看到那个人拖著一条腿气喘嘘嘘地走过来。或许因为奔走了太久,他的一条腿已经有了点问题,光是走路都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他的影子在身後拖出长长的一条,如同一个焦虑的惊叹号,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额头滴落下滚烫的汗珠!

“阿澈。”他喊著,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似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最终,他弯下腰,伸出手,简单地说,“阿澈,我们回家吧。”

那个时候,柳恒澈对这个人复杂难辨的感情只剩下鲜明的一个指向:无论如何,都不要把这个人让给任何一个人,要牢牢地把他留在身边,抓在手里!因为周远志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会来找他,能找到他,接他回家的人!

第二十三章

那天的最後以柳恒澈背著周远志回家作为结束。在火烧云最终隐没去踪影的宁静夜晚,都市难得一见的圆月照亮了两人第一次共同的归程。

柳恒澈从那之後有了两个转变。第一个转变是,自次日早晨起,他暂且放下了群众演员的身份,而变成了一个好奇的学生与一个难缠的探索者。人们常常可以在h影视基地里见到柳恒澈拿著笔记本四处晃悠著看人拍戏、逮人,逮到了只问一句话:“龙套是什麽?”

龙套是什麽?

“就是人r背景呗,喏,衬托主角的那种东西,背景板啊墙纸啊,就是那种玩意。”

“龙套啊,以前唱戏的时候我常演,就是挥挥旗啊,翻翻筋斗什麽的,咳,边角料!”

“胡说,龙套怎麽也是个角色吧!怎麽著,没我们龙套,他们大腕一个人演个屁的戏!”

“我真的不想一直演龙套,太郁闷了!真的,老被人看不起,对,龙套就是被人看不起的东西!”

“背景板、墙纸、边角料、剧组底层……”柳恒澈一一清点著笔记,问,“远志,你觉得龙套是什麽?

“龙套吗?”周远志思索著,“比配角的戏份更少,但绝对必不可少,因为每一出剧都离不开龙套。”

“哦?”

“打个比方来说吧,如果现在有出现代剧,主角生活在都市,哪怕没有都市这个外景,只要在场景里设定提著公文包行走或者站立的上班族,你就能马上知晓这个场景是在都市,在马路上。”

“嗯,听起来还是人r背景的意思。”

“也不能就这麽说。背景是死的吧,你看到一条繁华街道的日景,你只能知道故事发生在都市的白天,却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什麽情景,可如果有许多龙套在这个背景里频频看表,焦急等待,你就会知道这一幕很可能发生在上班时间,再g据大家的表情和步伐,比如冷淡或者面带喜悦,匆匆路过或是踯躅不前,你还可以获悉这一幕的节奏是怎样的,大体气氛又是如何。这些都是主角一个人在屏幕当中所无法马上传递出来的东西。怎麽说呢?有了龙套,观众可以很快地进入情景明白这是怎样的一幕,怎样的一出剧。”

“参照物。”柳恒澈习惯x地用钢笔尾端顶著自己的下巴。周远志发现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会微微抿起嘴,专注的神情好像还是个在学校认真念书的好学生。

“啊?”

“这是个物理名词。就是在判断一个物体运动或是静止的时候,必须首先假设一个选定的、不动的基准物作为标准,依据前者与参照物间的相对位置变化情况来确定该物体是否运动。简单来说,主角靠龙套来定位坐标,或者融入,或者排斥,或者左右上下位移,就像判断物体是静止还是运动那样。”

周远志听得有些头晕,只能傻傻地看著柳恒澈专注的侧脸。

“那麽问题来了。”柳恒澈忽而抬起头,随即却微微一笑,“怎麽,我脸上有什麽吗?”

周远志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没、没什麽。”

“是吗?”柳恒澈m著自己的下巴,“远志,你可别骗我啊!”

这就是柳恒澈的变化之二。他自那天归来以後将对周远志的称呼改了一下,不是拘谨的周先生,套近乎的周大哥或是熟人喊的老周,而是他的名字。

远志。

周远志第一次听到柳恒澈这麽喊他是在当天被柳恒澈背回家,柳恒澈担心他奔走过度的伤腿会发炎而替他敷药按摩的时候。当时柳恒澈在涂完外敷的药後,抬起头来自然而然地问了他一句:“远志,现在膝盖会疼吗?”

因为柳恒澈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以至於周远志下意识地回答完了,才模模糊糊地觉得刚才柳恒澈的话里好像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然後,柳恒澈对他的称呼就这麽改掉了。

随著称呼一起改变的还有态度。周远志觉得,叫著他“远志”的青年,似乎有种微妙的孩子气,虽然依旧罩著j明能干的外形,在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却好像是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比如,现在这样。

柳恒澈伸出手,在周远志面前晃了晃:“远志,我还在向你请教问题呢,不要无视我啊。”几乎是会让人联想到撒娇的口气……周远志倒吸口气,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有些妄想症。

“什麽?你……你说。”

“我的问题是,如果龙套其实是很重要且必要的,那麽他的存在本身,怎样才是最适当的状态?怎样才能既完成龙套的使命,又不至於僭越?”

周远志想起当日柳恒澈被训斥回来的事情,事後他从张姐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柳恒澈被驱逐的原因是,他从长相到下意识的肢体语言都在抢镜。其实这不能怪他,因为这麽多年以来柳恒澈都在演主角,且大多是偶像剧,他的工作内容和特点规定了他的要务就是直面镜头,寻找到表现自己最好一面的位置。所以他才会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镜头,不自觉地做出一些排斥在其他“参照物”以外的动作。

“完成这个龙套的角色特征,并将自己融入到其他……其他参照物之中,形成一个……”

“参照物体系。”

柳恒澈思索著:“也就是说,在都市的日景里,我饰演一个白领,我只要表现出白领的特征就可以,但不需要具化到某个人。”

“嗯,就是那样。”

“完成定义,但将个体存在感降到最低。要很多的演技,但不能让人发现演技。”柳恒澈笑起来,“我懂了,我需要做到的是,当我经过你的面前,你只能感觉到我是个人,或者是个白领,或者是个工人,我要定义自己属於某个群体,但你看不到我的脸,我的身高,我在你的脑海里只是一个抽象的整体概念。”

“啊……”

“有意思。”柳恒澈自言自语,“以前上表演培训班的时候我也听老师稍许提过,但还从没实践过。原来龙套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我可以试著去演一堆桌子里的一张,或者一群猫里的一只,或者……”

“阿澈,你的长相和身高可能会是个障碍。”

“没错,”柳恒澈笑起来,“我的确是主角的长相啊!”

周远志心都跳快了两拍!这种轻松自负的口吻和可能被人揪住把柄的语句是以前的柳恒澈绝不会说的,或许,那一日的事情并非是个灾难,也可能就是因为当日的事情才令柳恒澈快速跨过了某些东西,变成了现在这样。

轻松的、探究的、充满了力量!

周远志想,以前的柳恒澈肯定从来不曾考虑过要去饰演一张桌子之类的死物。

“啊,打工时间到了!”柳恒澈看了眼表,合拢簿子站起来,“远志,我先去工作了,你下午在家好好休息,腿没好之前别随便乱动,晚饭我会给你带回来的。”说完,柳恒澈弯下腰,“远志,我走了。”

“呃,好,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说了这样的话以後,高个子的青年才会心满意足地带上包离开家。有的时候周远志忘了说,青年还会不太高兴地提醒:“远志,你忘了跟我道别。”

周远志想著,忍不住微微地红了脸,赶紧在无人的屋子里咳了一声,毫无意义却认真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柳恒澈现在在k镇上做兼职,因为当日的王导事件加上符西然等人的不信任,那日以後再没有人敢替柳恒澈介绍群众演员的工作。虽然挂著群众演员的名,柳恒澈却连一件工作都没有,但他需要还钱,需要租房,需要吃饭!周远志曾一再表示自己还有一万多块钱在银行,让他放宽心,柳恒澈却绝不肯让周远志再出一分钱。

“远志,你是我的债主。”他说,“现在,换我来养你。”

柳恒澈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说了这句话的第二天便到处去找工作。k镇虽然是个乡下小镇,但镇上的人见多了明星,对八卦新闻自然了若指掌。柳恒澈的出现理所当然地不受欢迎,谁肯雇佣一个有丑闻前科的明星呢?但转机又莫名地出现了,买下了周远志那家店的老板不知怎麽就肯雇佣他,於是柳恒澈便成了那家原先叫“老周家常菜”,如今叫“数光y”的咖啡馆的服务生,而没曾想那家店里还有他一个老熟人,小郁。

尽管都是服务生,但小郁已荣升领班,柳恒澈却是最底层的侍应生。於是,本来就看柳恒澈不顺眼的郁领班就把“欺负”这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只要他在,柳恒澈就永远都在做最脏最累的活,比如扫厕所,比如拖地板,比如擦玻璃墙,柳恒澈倒也不介意,依旧做得兴致勃勃。时间长了,郁领班也觉得没什麽意思,自己先放弃了恶整这件没营养的事。

这天柳恒澈到了“数光y”,刚刚换了服务生制服,正要去擦桌子,忽然发现店外走过一群人,里面夹著个眼熟的身影。

小郁眼尖看到,了然地“哦”了一声:“是《武圣》剧组呀,那个导演在国内不算顶尖,但也小有名气了,很多人都说,他将来会成为一线大腕呢。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剧组里面可有你的老熟人呢。”

见柳恒澈没有接茬,本想卖关子的小郁自己说了下去:“就是张彦,你记得的吧!哈!”他笑起来,“原先你们还曾一起拍电视剧来著,现在人家都能主演电影了,你呢?变成了个乡下咖啡馆服务生,人各有命,人各有命啊!”小郁装模作样地摇著头,拍拍柳恒澈的肩走开了。

柳恒澈出神地望著那群人走远,过了好一阵,才能把目光收回来。

“算了,不想那麽多。”他想著,认认真真地擦起桌子,“总有再回去的一天的!”

本来以为与《武圣》剧组以及张彦的接触就是这样的隔窗遥望了,谁想到世事是如此多变,不过几个小时後,小郁接到了一通电话,听了几句登时脸色大变,挂了电话就要往外冲。

“怎麽了?”柳恒澈话音方落,小郁已经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出、出事了!”他的神情无比恐慌,眼睛瞪得极大,却一点神也没有,空洞地、恐惧地瞪著。

“谁?出什麽事了?”

“《武圣》……《武圣》剧组!”小郁几乎要哭出来,两个眼圈通通红,哆嗦著,“刚才他们拍火烧g殿的特效,烟火师出……出了问题,罗兵他们……烧、烧伤了!”

柳恒澈跳起来:“在哪个医院?我和你一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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