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老实说经此一役,在被黎唯哲坑得如此凄惨以後,接下来庄景玉一边吃一边都忍不住在心里面嘀咕怀疑,黎唯哲该不会也在饭菜里边儿,做了什麽手脚吧?
尤其这些菜,基本上,全都是庄景玉喜欢吃的。至少没有他讨厌吃的。
於是庄景玉非常纳闷黎唯哲究竟是怎麽知道自己的喜好口味的。就在快吃完的时候他终於实在是憋不住了,将此弱弱问了出口,结果却直接被黎唯哲的一记白眼给生生堵了回来,并且还捎带了凉凉的一句:“你失忆症啊?上次不是你亲口跟我讲的吗?”
庄景玉被黎唯哲的这一番话给弄愣了足足有五秒锺。後来他逐渐反应过来,黎唯哲说的应该是上一次,自己在这里“请”他吃饭的时候,他接连不断地问自己到底会做什麽菜,自己所给的回答。
其实那时候黎唯哲问的是你“会做”什麽,而并非你“喜欢“什麽,不过人在那种情况之下所脱口而出的菜名,按照心理学的潜意识来讲,大概你所“会做”的,应该也就是你所“喜欢”的了吧。否则他会做的菜有那麽那麽多,为什麽当时偏偏,就只说出了那几个来呢?
唯一令庄景玉不曾想到的是,黎唯哲竟难得会有心到了这种程度:记得自己当时报出口的菜名还挺多的,结果现在看来,黎唯哲居然差不多是,全部,都记住了。
庄景玉顿时有一种被温暖紧紧包裹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浸泡在,正散发著腾腾热气的,幽谷温泉之中。这时候如果还讲什麽,好像有一股暖流淙淙流进我的心房──这种和小学生作文相比起来只差不好的幼稚句子,那也未免显得有些太青涩,太没诚意,也太……微不足道了。
因为那完全不足以形容出庄景玉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来。对於现在的他来讲,心脏早已经不止是,只有一股暖流注入那麽简单;而是它本身,已然变成了一块,正在熊熊燃烧的硫磺。
而就在那些烟气迷雾的深处,却还隐隐潜藏著他,最不愿意为人所知的,绝地风光。
他甚至连手指脚趾以及头发丝都被滚烫烧痛得颤抖起来。即便坐著脚尖也忍不住往里内八字得厉害,手心黏糊糊得好像下了一场大雪那般,积冻融化,湿漉漉的掌面一马平川,捧不起留不住,那一只冰凉欲滑的瓷碗。
“为、为……什麽?”眼看著瓷碗就快要从手掌心滚落出去的那一瞬间,庄景玉却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了那般,立马倒勾起指尖牢牢扣住了碗底,用力得,竟然连一向苍白透明的指甲壳,都被一点一点,染上了晶莹浅粉的淡淡血色,“为什麽……会记得?”
想了想,却觉得好像还是有些不对。於是庄景玉抿抿嘴舔舔唇尖,而从那一点缓缓向两边蔓延开去的血红颜色,比起指甲壳来说,可不知是增添了多少倍的明亮鲜豔。
“不……不。是为什麽,要……要记得?”
为什麽,要记得。
庄景玉如是问黎唯哲。然而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你为什麽要不断送东西给我?比如你为什麽要特意记得我喜欢吃的东西?比如你为什麽要专程帮我过生日?比如你为什麽要如此关心我的生活?
…………
好多好多的为什麽。这麽多这麽多,全部,都是庄景玉藏在心底,一句句无处排泄,难以启齿,於是终至於声嘶力竭的,凄凉呐喊声。它们已经在那儿折磨了庄景玉很久很久,大概也是百般期待望穿秋水,能够在一个合适恰当的机会喷涌而出,然後将它们这个所谓的,既胆怯又软弱的无能主人,万箭穿骨,撕心裂肺。
没错,身心在被烧过烫过以後,剩下所体会到的全部感觉,便只是苦,便只有疼。
庄景玉紧紧咬碎了一口白牙,暗想,黎唯哲一定是想象不到自己现在究竟有多紧张,多难过,否则就算他对自己,没有自己所臆测的,那种异想天开的可怕感情,然而仅单凭著具有普世价值的人道主义j神,黎唯哲也不应该沈默到现在,都还不开口出声。
他难道都不体谅的吗?他难道都不心疼的吗?他难道……真的都舍得吗?
──同黎唯哲相处得愈久,庄景玉就愈是发现,自己究竟被那个人的自恋自负,给感染得有多深,多重。据言人心中一旦怀揣情感有所期待,那便正如同生了病著了魔一般。而现在的自己,已然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好像就快要死掉了那般。
而黎唯哲竟然还不肯救他;他竟然还不肯开口讲话,给自己,一个回答。
事实上如果这时候,庄景玉可以不要那麽过分沈浸在他那一份自我恐慌,自怨自艾的绝望情绪里,而是细心观察一下的话,那麽他就会发现,眼前他正苦苦埋怨著的,这一个所谓的“坏人”,其实也并非,他所幻想以为的那样──那样的无动於衷,那样的冷酷绝情。
庄景玉没有能看到黎唯哲那一双,和他同样波澜不稳的眼眸,以及那一只,和他同样,微微颤抖的手肘。甚至连黎唯哲牢牢夹起的,那一大筷子冬瓜片,都被他给抖落到桌上去了,可是庄景玉这一只睁眼瞎,竟然还是,没有能发现。
所以说现在,其实谈不上谁比谁更紧张的问题──反正都是半斤八两的两只;而是,谁比谁隐藏得更好的问题──不过关於这一点,很明显,是黎唯哲大获全胜了。
於是庄景玉最後得到的,是黎唯哲一个,比不开口还要更加令人难堪百倍的,过分回答。
“为什麽……呵呵,你问我,为什麽。”
黎唯哲低著头,眼角也微微下垂,仿佛念诗那般,如此轻声吟诵著。神情是一副很不符常态的无奈苦恼。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放下碗筷双手抱x懒懒往後一靠,唇角一勾,不仅声线迷人,嗓音沙哑,甚至就连那一吐一纳的气息热流,也都仿佛若有若无地萦绕缭荡著一股,似笑非笑的暧昧情愫。
“……你觉得呢?”
他这样问庄景玉。
“你觉得,这是为什麽呢?”
他这样问他。
把球反踢回给对方──这的确,是最高明的回答。
庄景玉自然没料到黎唯哲会这样回答他。更准确点儿来说,是他那颗既纯也蠢的猪脑袋,压g儿就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赖皮的回答方法。
而以庄景玉的x格,他当然也更不可能将那一个,早已在他心里徘徊许久的荒唐答案,直接就这麽大喇喇地,跟黎唯哲摊开摆明了一说。
有些东西,哪怕是在最y暗最深邃的心底,也都是想不得念不得,一动妄思,便会著入魔道,神昏智溃的;因此就更别提,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暴露坦白了。
所以庄景玉在听完黎唯哲的反问以後,首先是愣了愣;表情里或许有那麽几分失望失落的情绪,但最终,到底没有再多废话什麽。他只是略显恍惚地点了点头,然後小心翼翼将瓷碗放回到了桌子上,嘴巴里胡乱“嗯唔吱呀”了那麽几声全当回答,接著便继续深埋下头,闷闷刨起了白米饭来。
算了。他想。刚刚那个傻问题就当自己是一时魔障,恶灵附体,脑袋抽风……啊无论哪一种不管怎麽样……都好!总之,应该又是他多想,多虑,多事了吧,他知道。
或许黎唯哲就只是单纯觉得有趣而已,和以前一样,没什麽区别。尽管庄景玉也隐隐觉著,按照黎唯哲一贯喜新厌旧追逐新鲜的个x来讲,一个已经被玩儿了这麽久的游戏和这麽久的人,黎唯哲居然还没有感到腻歪乏味……这著实是有些奇怪,但是除此之外庄景玉也想不到什麽别的可能x了──别再提那一种可能;那是一种无论怎麽样庄景玉都不敢再去奢望的,最不可能的可能。
哪怕告诉他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庄景玉也都认为,这远比那,还要更加可信得多。
该说这是自卑吗?……其实有时候,人的自卑和自我保护机制,真的很难界定。
现在的庄景玉,就只想要拼命忘记刚才的一切,忘个一尘不留干干净净,然後清清静静地,继续吃饭;吃,黎唯哲亲自下厨为他所做的,生日之宴。
其实想想这样也对。他干嘛要去追g刨地地求问原因呢?结局已经让人如此满意,他又何必再去纠结动机。随便想想也都该知道,这世上能够请得动黎唯哲,心甘情愿为之下厨准备饭菜的人,不知道单用一只手来数,都会不会嫌太多了。
而他庄景玉何德何能,竟然已经是,其中之一。
他真的应该知足了。
庄景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麽时候起,竟然会变得了这般贪婪,就像他不知道,其实感情最大的魅力,就恰恰在於,它会让人变得如此贪婪:要了还想再要;再要了,就还忍不住想再要更多;而再要了更多,人就会变得愈发厚颜无耻贪得无厌起来,竟甚至希望那个人,能够把他所有所有的,都只给自己一个人了。
现在,庄景玉惊奇,并且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些无法想象,甚至不能接受,黎唯哲还曾对别的人,像现在对他这样──这样地,好过。哪怕是曾经最有资格,也是最有可能的林烟,但只要想想,也都会让庄景玉感到一阵,锥心莫名的,巨大难过。
这种想法很坏很坏,庄景玉清楚;可是它有多坏,这份依赖就有多深,多浓,对此,庄景玉更是明白。
其实他知道自己的心底早已经浮出了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所谓答案,然而他鼓足了勇气用尽了全力,但至今却仍是不敢,去触碰它。
一触碰就什麽都毁了,他琢磨著。不管对方的回应如何,庄景玉都深知自己的结局只有那一个:万劫不复。
而他宁可就像现在这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悬”著。吊在半空中,虽说是不好受,可是也绝对死不了。或许对於软弱的人来说,空中模棱两可的风景,远比脚底踏实坚硬的降落,要更加令人感到安全,安心得多。因为没有答案,就说明永远有希望和可能;而害怕确定,便期待永远有退路和选择──暧昧的利弊得失,都尽在这一份心得体会之中。
不过……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狠狠掰开了,庄景玉拿来遮脸用的碗筷。
力气之大,速度之快──看来这一次,黎唯哲不打算再让庄景玉,逃避得逞。
“……你在刨什麽?空气吗?”说著将那只碗重重往桌上倒翻一扣,瓷器同木桌相接,发出一句虽然清脆,但却无比难听的呻吟声。
很明显碗里已经空空如也,别说米饭,就是连粒米渣,都已经舔不出来了。
而庄景玉被迫失去了保护屏障,瞬间惊吓过度,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时忘了到底该做何种反应才好;甚至他的两只手都还依旧保持著掌心向上,捧碗拿筷的傻气动作。
他感觉那一截将他悬在半空,给他带来无限安全感的坚固绳子,马上,就快要断了──就快要被黎唯哲,割断了。
“庄景玉。”
他叫他。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头一次,庄景玉发觉,大概悬在半空里的滋味,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
叫完名字以後,黎唯哲很难得地,没有像过去常干的那样,直接朝著庄景玉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教呵,而是反倒诡异地,沈默了下去。好半晌就这麽过去,安静的时刻分秒在空气中缓慢流淌,无声的滴答声,足以令庄景玉心神归一,正视现状。
可是哪怕如此,他也读不懂此时此刻,黎唯哲深深凝望向他的,那一双深邃如夜的,黑色眼眶。
不知何时黎唯哲已经站了起来,走上前几步,离得和自己又近了些。平时两人站著的时候就已然有所差距的身高,如今更是被拉大得厉害。而这则让黎唯哲显得愈发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了。
黎唯哲本身所以具有的强大气魄,加上由这差距所带来的巨大威严,以及那一张即将吐露答案的迷人双唇……一切的一切,都不禁令庄景玉,感到全身震颤,心跳狂抖。
他低著头垂著眼曲著手蜷著脚……几乎就快要把自己团缩成一个小圆球了。害怕与紧张,期待和渴望──说不清是哪一种,更多更深地,埋葬了他此刻的呼吸与灵魂。
然後他感觉到黎唯哲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刚才那双chu暴掰开碗筷的大手,忽地再变柔和,掌心温暖而宽厚,轻轻覆盖在了,自己冰凉汗湿的额头。
“……嘿,庄景玉。”
声音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更加柔和。
庄景玉恍惚觉得黎唯哲已经不用再说什麽别的话,他就会先溺死在这一片醉海里了。
“你觉得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你好奇为什麽,是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庄景玉的错觉,他总觉得黎唯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无论声线还是手掌,也都有著不输给自己的,轻微颤抖。
难道他也在紧张吗?难道他也在害怕吗?可是……可是他可是黎唯哲啊!是那个霸气天成魄力十足,遇佛杀佛遇神弑神,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唯哲啊!他会害怕什麽呢?他会紧张什麽呢?莫非这世界上还有什麽东西,是能够他感到紧张和害怕的吗?……混沌中,庄景玉恍恍惚惚地,这样胡思乱想著。
黎唯哲放下手,将嘴唇轻轻贴上了庄景玉的耳g。而当滚烫触上冰凉,两人都同时有种,电流穿过全身的慌乱。
“告诉我,庄景玉,”他闭闭眼睛,顿了顿深吸进一口气,“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回答?”
黎唯哲独有的气息落在耳畔,每一缕每一丝,都仿佛是一颗深埋进湿土里的种子,被温暖的清风微微一拂,便烁烁开出了,柔软香美的娇嫩花朵。
窗外早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但整间屋子却骤然相反地,变成了暖气袭人,春光灼灼。烛色明灭,灯火摇晃,甚至忽地一下,九点整到,早被黎唯哲按时设定好的音响机里,也悠悠飘出了轻灵若梦,高华典雅的舒缓乐调声。
一切都是那麽美。无论视觉,嗅觉,触觉,还是……听觉。整个儿就仿佛一座神话里的庙宇,童话中的城堡。如果它真的是“家”,那也未免有些温馨浪漫得,太过不像话。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庄景玉是不是真的很想要知道黎唯哲的回答,但他都没有办法抵抗,由这一份温情,所带来的诱惑。
於是最後,庄景玉半是恍惚半是清醒地,小小往下点了点头。
黎唯哲一见此状就忍不住咧嘴笑了,眉目间满布著一片温柔宠溺,仿佛在对待尘世间,最贵重的珍宝。他轻轻拨弄过庄景玉的碎软发丝,接著便开始了两人之间最初始,也是最简单的肌肤相亲。黎唯哲探出舌尖微微舔了舔庄景玉晶莹冰凉的小耳垂,不顾对方身体突然的僵硬挣扎,轻声低语道:“你想知道我的回答是什麽……可是庄景玉,你该知道。”
他的声音暗沈沙哑,成年男人都懂,那是一种过度忍耐的艰辛。
“你该,知道的。”
他说著便将自己温暖的额头,代替手心,慢慢,慢慢地,贴上了对方,湿凉的发迹。
他们从未离彼此如此之近过。虽然明明只触碰了额头的部分,但却仿佛全身都融化在了一起;两颗同样流浪漂泊的灵魂,终成为一条互相交错纠连,难以隔离分开的g。
尽管来自的世界不同,尽管所过的生活不同, 尽管一直以来所适应的社交人群,也都不尽相同──然而那却并不影响,他们都同样的孤独,与寂寞。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後,庄景玉都还自卑地以为自己配不上黎唯哲, 因为黎唯哲不仅是他的伴侣和爱人,而且还是他的贵人与恩人──是黎唯哲将他拉出了黑暗的深渊,同他并肩,站在光明的顶点。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单方面的施舍和给予在任何感情之间都不可能长久地存在;尤其是在,黎唯哲和庄景玉之间。
因为他们,是彼此的救赎。
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们自己也都有感觉,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毫无意识也毫无自觉地,他们就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不再像是,一贯的自己。很奇怪对吗?没错是很奇怪。但是那并不意味著,他们就虚情假意,装神弄鬼,远离真实。
都说在不同的人面前你也是不同的自己。那麽黎唯哲和庄景玉就是在彼此的面前,成全了最完美,也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人需要相对的圆满,所以才带著一颗心来到人世,去寻找他生命中,天意注定的另一半。
而现在,黎唯哲紧紧拥抱庄景玉,好像无论怎麽用力都还闻不够那般,狠狠嗅吸著从他全身上下,由内而外,悠悠散发出来的迷人香气,心中暗想,他竟然如此幸运,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已经找到了这个命中注定。
“嘿……庄景玉,”黎唯哲点到为止地吻了吻已然陷入空茫状态的庄景玉的眉间,随即揉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缓缓吸进口气,接著一句一句,轻声道来。
“其实我最讨厌总喜欢当鸵鸟逃避现实的人。但是对於你,一次又一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就这麽全部容忍了过来。”
“我是很喜欢画画和设计没错,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任何特定的人,量身设计和订做过衣服。连几个月前我的小姨苦苦央求我,我都因为没心情,而没有答应。”
“我从来都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任何场合的歌舞晚会,你知道从高中起我就最讨厌这些形式化的玩意儿,所以那一次,依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会坐在了那个破小礼堂里,跟下面那些起哄喧哗的猪头白痴一样,像个傻子似地,仰头看著台上。”
“可是当你出场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觉得什麽都值了。我竟然会变得比那些猪头白痴还要激动兴奋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那时候那个礼堂里的一切,那些,原本那麽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切,都突然间变得很好很好,再好不过……再好,也没有。
“当然我不得不说,从客观来讲,你们那个节目,真的是所有节目里最无聊的一个。”
“还有你应该能想得到的。除了亲人我从来不给任何人过生日,更别提是主动过生日。……不用问林烟,他当然不可能。他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今晚,我们俩之间的交谈对话里。”
“所以我当然也从来没为了谁,主动去拿过蛋糕。”
“哦对了,我当然更不可能轻易就为了谁下厨……事实上我本来也不喜欢烹饪的,那都是小时候实在太无聊了,随便翻了本儿食谱,学来玩儿玩儿而已的。”
黎唯哲说了这麽多,停在这里,终於又再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後庄景玉听见他用一种,自己从未听闻的宠溺语气,温柔口吻,极尽甜蜜地,轰炸了自己已然嗡嗡作响,阵阵发聋的耳朵。
“那麽,在我刚才所讲的全部事情里,每一件那个唯一的例外,都是你,庄景玉。”
“我可以继续忍耐你鸵鸟著,想当多久都没关系,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
“……因为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开口承认的那一天。”
再次停顿。
黎唯哲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竟会让庄景玉感觉到,好像全身的知觉触感,都慢慢,慢慢地,从他的身体大脑里,退化消失了那般。什麽都再听不到,什麽都再看不到,什麽都再闻不到,也什麽都,再感觉不到。身处的世界骤然挂满一片白雪茫茫,连眼睫毛上,都难过地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冷霜。
整个世界已经不清晰了;可是此时此刻的庄景玉,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心明如镜:他即将要面对的东西,从未如此真实,甚至是真实到,触手可及。
风忙急雪中他只能模糊地捕捉到,黎唯哲x感好看的喉结,似乎是在他那干燥火热的喉管腔壁之内,艰难往下,微弱并且颤抖著,涩涩滚过了一道。而他还未曾回过神来,下一秒,一个温暖湿润的柔软东西,便轻轻,覆上了自己颤抖而冰冷的双唇。
“……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庄景玉。”
不清晰的世界至此,终於在他盈满霜雪的眼睛里,轰然倒塌。
却不知是因为黎唯哲的吻,还是因为黎唯哲的话。
然後黎唯哲慢慢站起身放开了庄景玉,走去将蛋糕拿了过来。随意扫开附近几盘空空如也的碗碟,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很奇怪这一次的蛋糕居然是一种j致小巧的唯美风格。这对於黎唯哲平日那好大喜功,爱大爱奢华的坏毛病来说,实在是非常难得。不过庄景玉也的确不喜欢吃蛋糕这一类的西式甜食,大概黎唯哲连这一点,也都考虑和照顾到了吧。
他的细心和耐心,为数不多的善意,屈指可数的感情,全部全部,都只给这一个人。
轻轻揭开盖子,n白混杂浅紫的心形蛋糕,一点一点,在烛光灯影里,缓缓展出了她那直令人屏住呼吸的,惊豔美貌。
正中间有两行淡咖色的勾边花体字:
【祝庄景玉(提行)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二十一岁。
常人大概很难想象,在人类说长不长,可说短却也不短的,一生数十年岁月时光里,这个仍然算得上是年轻稚嫩的小小年纪,却深深,深深地,刺痛了庄景玉冰凉欲湿的眼眶。
黎唯哲不知何时绕到了庄景玉的身後,缓缓弯腰俯身,连带著坚硬冰凉的椅背,张开双手,温柔地拥抱住了,这一具柔软瘦弱的身体。
还有他x腔里,那一颗纯净坚强的心。
“是我……耽误了你。”
黎唯哲这样说著。
接著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翻转向内,轻轻落在了庄景玉,终於雪化成河的眼睑上。
黑色顿时覆盖了白色。温暖霎时融化了冰凉。
黑暗中庄景玉感到自己,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所有知觉,都如同寒冬过後的春草一般,它们开始逐渐恢复过来:那样激烈疯狂地破土发芽,那样坚韧高傲地迎风生长。
他想要抓住黎唯哲的心脏。
哪怕这样做需要他奋不顾身,哪怕这样做,会使得他落下累累伤痕,他都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抓住,黎唯哲那一颗难辨真假,不知是喜欢还是玩弄的,暧昧心脏。
他感觉到黎唯哲将嘴唇缓缓贴向了自己湿润冰冷的侧脸,他感觉到黎唯哲微启双唇,轻轻含住了自己凉薄零散的发尖,他甚至感觉到黎唯哲的舌齿在那其中百般纠缠,千般不舍,万般流连……
然後他终於听见黎唯哲自己靠近自己耳边说:
“庄景玉,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愿再……伤害你。”
第三十九章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愿再伤害你。】
【我不愿再伤害你──如果,时间,能倒流。】
这真是一句最真诚,也最无用的後悔。
然而尽管无用,但它毕竟,还是一句後悔。
庄景玉从未想过像黎唯哲这样高傲霸道的人,有一天,竟然也会有,後悔的时候。
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黎唯哲刚刚所说的那一切,和深深隐藏在那一切背後的,某个呼之欲出的回答。
可是庄景玉也知道,如果他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因为他自己对那回答也隐隐有所企盼和期待的话,那他又干嘛会觉得紧张和恐慌呢?他明明只需要无视就好的;他明明只需要不屑一顾就好的;他甚至可以以此来报复黎唯哲,就好的。
但是偏偏,他听完以後的全部,也是唯一的反应,竟只有如雷狂鼓的心跳,与砰然花开的心动。
或许人生还那麽长,除了楚回以外,这世上总该还有别的一个什麽人,能够让他相信爱情;只是庄景玉从未想过也难以置信,最终让他产生了去爱的渴望与被爱的温暖──这一番感觉的人,竟然会是那个,曾经伤他入骨甚至毁他一生的,恶魔,黎唯哲。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已经一个人寂寞忍耐了太久太久,所以现在不管任何人,哪怕只给予他那麽一丁点,甚至还分不清辨不明究竟是真是假的温情好意,都足以成功收买他的心了呢?就像黎唯哲,是不是也是因为,终於玩腻厌倦了苍白纤细的j致美少年,所以现在,哪怕是对著像自己这样一个土气沈闷的平凡男生,也都会觉得值得一玩──因为好奇,和新鲜。
尽管他这一次的“玩”,看起来,似乎很有几分认真,与真诚的成分,在里边。
庄景玉忽然不敢再往深继续想下去了。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将脑袋深深,深深地埋进那一片,干燥而苦涩的黑暗里去;埋进那一片,永远不用去揣度人心,所以也永远不会受到伤害的,安全无比的黄沙里去。
哪怕整张脸都被尖锐冰冷的沙粒划痛到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却也不愿意抬起脑袋,去面对那一份遥遥难以知,惶惶不可测的,忐忑将来。
人一旦绝了期待,那就是无敌的。
庄景玉决定把自己当成一个感情上的死人。他将自己寂寞无g的漂泊灵魂,一寸又一寸,越来越深地探向那一片,足以呛人窒息的安心土壤之中;却将那些,也许能够让他得到幸福快乐的无数可能,越来越远地埋葬在身後那一片,寥廓无垠的寂寞穹苍。
这样就可以了。他想。
这样,就安全了。他轻轻呼吸一口,如此恍惚地想。
因为这样,除了他自己以外便谁都不会知道,也谁都不会看得出来,其实他,是有多麽多麽,想要去相信,黎唯哲。
──世上大概再不会有,比庄景玉现在,还要更加矛盾复杂的纠结心情。
他想要去相信黎唯哲, 因为就算已经打定主意庄景玉也很难想象,要整整一生,都如斯寂寞地深埋在混沌沙土之中;然而他毕竟不能去相信黎唯哲,因为比起得救的感动他却更加害怕,自己的结局会和上次恋爱一样,尽管期待和付出了那麽久那麽多,但是他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绚烂花火── 一秒锺的辉煌绽放,而後,徒只留下余生一地,冰冷破碎,无边无际,甚至,更加深重的,寂寞灰烬。
在与楚回相处的那段光y里,庄景玉还不太懂得究竟应该如何去爱,他只是本著自己的感情与天x,爱得很真心,也很用力;於是後来等楚回走了,他在经历了迷茫,恐慌,痛苦,绝望……这麽这麽多,锥心刺骨的感受以後,唯一恍然学得的东西便是,人一旦有了依靠,就会期待无休无止地,永远依靠下去。
那种想依靠而不得的感觉,如果你真的有真真切切地体会过一次,那麽就该知道,那何止,只是一点点心酸难过,而已。
所以庄景玉不会再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所以这一次,庄景玉不会再给黎唯哲这个,或许有朝一日,会伤害到他自己的机会。
这个时候黎唯哲站在庄景玉的身後,手指温柔,一g一g,开始往蛋糕上c起蜡烛来。他的动作很小心,眉目神情,甚至近乎於虔诚。蛋糕上偶尔因为外力而不小心流淌化开的浅紫色n油,恰似黎唯哲此刻心底,那一片满满四溢的柔软深情。
点上蜡烛,黎唯哲大手一扬乱乱揉了把庄景玉原本整齐的黑发,薄薄的嘴唇仍旧贴在对方小巧冰凉的耳垂边,一开一合,轻声说道:“……来,许个愿吧。”
庄景玉茫然不知该许什麽。
他没有这样的经验。
垂下眼睛怔怔望著,那二十一g正温暖燃烧著,并且被黎唯哲特意摆成了桃心形状的蜡烛们,庄景玉犹豫了一下,略显局促地开口:“诶?吃、吃这个以前……原来还是要……许、许愿……的吗?”
【吃生日蛋糕以前原来还是要许愿的吗?】
这是一个多土多傻气的白痴问题啊。这是得一个多土多傻气的白痴家夥,才能问得出口的白痴问题啊。
──如果是以前的黎唯哲,以及现在的任何人,都应该会像上面那样想没错。
然而此时此刻这里没有别的任何人,而只有他们;并且黎唯哲也已经不再有同於,以前的那个混蛋恶魔。
他听见庄景玉这麽问,什麽嘲笑讽刺的话都说不出来,而只感觉到一片,满满当当的心疼。
当然黎唯哲很知道,在这个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的冷酷世界里,像庄景玉这样穷困潦倒,一无所知,或许终其一生的奋斗拼搏,到头来也只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寒酸小人物,实在是有太多太多,无论哪里都不缺庄景玉这一个……
但是黎唯哲没有办法忍受,竟然会是他所喜欢的人,曾经陷入并且习惯,这样与生俱来,命中注定的,苦难。
就算庄景玉现在遇到了自己,而自己当然绝不会再允许这样的苦难陪伴著他剩下的人生如影随形;可是在那一段自己未曾出现的岁月光y里,苦难的烙印,以及那一份忍耐苦难的韧x,却已经深深刻进了庄景玉挺直的脊梁,与沈默的骨血里。
其他任何人若是能够做到这样,黎唯哲都可以毫不吝啬地对其表示钦佩赞扬;唯独庄景玉,黎唯哲却希望,他永远,永远,都不要有机会,去学会这份坚强。
有他在,庄景玉什麽,都不需要自己扛。
因为他喜欢他;因为他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唯一一次,并且也是最後一次,真正,并且深深,喜欢上的人。
虽然黎唯哲至今为止也没能想通其原因,但是原因之於爱情,之於他来讲,从来都不重要。黎唯哲是一个从来都只看重结局的人。尤其这一次,他不仅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而且,他还要享受一个完美的过程。
轻轻拨开一缕从庄景玉额际斜斜低垂下来的发梢,黎唯哲眉目温柔地往两旁一展,微微笑了笑:“是啊……要许愿。”
沈默几秒,他声音渐低,又道:“如果恨我,想要诅咒我,那麽趁这个机会,应该是最灵验,最好的。”
庄景玉一听也忽然笑了。他的耳g微红,嘴巴一抿,竟开始结结巴巴地争辩起来:“你……你怎麽可以把我想得这麽坏……我、我麽可能会做,这、这种事情呢……”
顿了顿,双手不自觉地往下移开,紧紧绞住衣摆,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泛滥得厉害:“……更、更何况是……这麽……美好的时刻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著的。然而当薄薄的眼睑一眨,长长密密的睫毛柔软覆盖下来的瞬间,一滴晶莹透亮的水珠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温柔坠落,转眼,蛋糕上一只蜡烛的火光,便就此暗淡熄灭。
生活的苦难并没有折弯他的脊梁,强加的冤屈也并不能使他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甚至是楚回的欺骗与背叛,虽令他感到万分折磨,痛苦不堪,但毕竟,也没能逼得他走上末路和绝望……
曾经有过那麽那麽多的痛和累,酸与苦,但他,却都没有哭。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呢。
他竟然被黎唯哲,或许只是因了玩弄之心而随手施舍的那一点点浪漫善意,就恍惚落下了,多年不见的陌生泪珠。
是他变软弱了,还是黎唯哲,变得更加强大了。
“……许不出来吗?”
良久,那个变强大的人在庄景玉身後轻轻开口。但听语气,倒仿佛并未有不耐烦。
“呵呵,也对,你这麽好,一定说不出口什麽恶毒的诅咒,也许不出来什麽恶毒的愿望,”黎唯哲说著低低一笑,倾身吻了吻庄景玉渐有暖意升腾的左侧脸庞(或许有意无意,是在吮去那一行触目惊心的冰凉泪痕),温柔建议道,“这样吧,让我来给你讲几个例子,当做参考,好不好?”
庄景玉因为刚才落了泪,所以现在很有几分不好意思。更因为黎唯哲的吻而觉得愈发局促难安,便整个儿将脸别向了右侧去,对於黎唯哲的建议,不同意也不否认,只
继续坚定地奉行沈默是金。
黎唯哲见状笑了,想了想,开始一句一句慢吞吞地讲出,他的“诅咒愿望”来:
“嗯,首先,第一个,希望黎唯哲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一生一世,受尽折磨。”
庄景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再来,第二个,希望黎唯哲永远逃不出庄景玉的手掌心,永远都必须陪伴在庄景玉的身边,保护他,关心他,珍惜他,疼爱他……永远,都必须要听他的话。”
庄景玉的身体霎时僵住,无法动弹。
“最後,第三个──”
黎唯哲似乎很懂心理学,正讲到关键高潮的第三点时,他却偏偏,就停住了。
整间屋子此时,只剩下彼此交缠渗透的心跳呼吸,以及从音响里,某一阵舒缓典雅,清幽空灵,宛若流水那般徐徐淌过的,柔美钢琴声。
然後黎唯哲轻轻捧过庄景玉的脸。这一次,他不再宠溺地任由庄景玉逃避躲闪,也不再体贴地蒙盖住对方那一双,软弱胆怯,不敢,亦不愿,正视真相的懵懂双眼。
於是他们终於对视了。尽管一个主动一个被迫,然而毕竟,是直直,深深地,凝望注视向了,彼此的眼眸。
庄景玉的眼睛没什麽变化,依旧如往昔那般柔软清澈。虽然此刻其中稍显出了几许惶恐忐忑,看不出究竟是排斥还是期待,但是黎唯哲更愿意相信,那是後者。
庄景玉微微抬著头,以一个斜上仰望的角度,怔怔看向黎唯哲。记忆中,这是他们相对凝望时,常有常用的一个姿势;然而略有不同的是,这一次,迎面落进庄景玉瞳孔里的目光,却是和以往,大不一样。
没有了不屑一顾,没有了霸道威胁,没有了嘲讽轻蔑,也没有了玩弄戏谑……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派温柔肆意的深情。
而就是这样一双深邃沈静的眼睛,大得仿佛包罗了天地万象穹空寰宇,却又仿佛只小得,其实只容纳了一个渺小卑微的庄景玉,仅此而已。
看见黎唯哲眼底的漩涡越来越深,那种似乎又要被吸进去的感觉,越来越沈。
伴著愈入佳境的音乐声,黎唯哲忽然闭上眼睛凑上前,一口含住了庄景玉冰凉湿润,微微颤抖的眼皮。唇舌轻动shǔn xī良久,直到将那方眼皮之下,不知已酝酿了几时几许的泪意水汽,全部都吞进了自己躁动不安的身体里,这才终於,起身放开了庄景玉。
然後他的眉心缓缓往两旁舒展伸开,唇角一扬眼睛一弯,轻声说道:
“第三,希望黎唯哲,日後患上绝症──”
庄景玉一听霎时脸色大变,立马惊得想要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却是被黎唯哲温柔地按住了肩膀。
“……病症是,如果没有庄景玉,就……活不下去。”
“……”
庄景玉的世界瞬间回到大雪茫茫。触目所及天地远近,结满一片,欲坠的冰霜。
黎唯哲见状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却什麽话都没再多说,直接又是一口,就那麽温柔似吻地含了上去。
温暖湿润的口腔,直击,花香满园的心房。
黑暗中,庄景玉听见自己的声音恍惚响起,幽幽如风,害怕地问著黎唯哲:
“你这是,在做……补偿吗?”
黎唯哲听後笑了,松开口,回答得爽快干脆:
“是啊,是补偿。”
庄景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狠狠停跳了一拍。
“……可是我伤害过很多人,却只,补偿了你一个。”
庄景玉茫然不知该接什麽。
黎唯哲顿了片刻,忽然微微抬高了点身子,将下巴轻轻抵在了,庄景玉毛茸茸的头顶上。
“……所以你该知道这不是补偿,这不止,只是补偿。你该知道……你该知道的。可是现在,至少现在,你不愿意听我,说出真正的理由。”
他这样开口讲。
“不过我也没有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那麽你想要当多久的鸵鸟,都没关系。”
黎唯哲略起胡渣的下巴,在庄景玉头顶那一片温暖绵密的黑色丛林里,如同顽皮的孩子似地,小小地蹭了蹭。彼此都顿时产生了一种,仿佛融化在了对方身体里一般的,美妙酥麻。
“因为我可以等你,等你亲口跟我坦白的那一天。等你,主动让我知道的那一天。”
“……”
庄景玉深深望向黎唯哲的眼睛,无能为力地看著那里边的自己,愈变愈渺小,愈退愈遥远:原来风雪,终於彻底模糊了他的世界。
不等黎唯哲第三次张口含住他的眼皮,庄景玉半仰起头,一脸的失神恍惚,茫然无措,两片苍白干涩的嘴皮,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抽动闭合:
“太奇怪……太奇怪了……你毁了我,可是现在,又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呢……”
终其一生,黎唯哲也没再听到过,比这更令他心如刀割的质问。
其实他们未曾发现,他们两个人,都很可怜地陷入了,同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
黎唯哲後悔自己伤害了庄景玉,可当初他若是不曾将庄景玉丢进监狱,给他机会遇见楚回,又提前出狱的话,那後来他们的再次相逢,又都从何说起?那後来黎唯哲因好奇而对庄景玉产生兴趣,又因产生兴趣而对庄景玉迷恋陷情──这一切的一切,又都从何说起?
而对於庄景玉来说,这份矛盾,则更是令他痛苦不堪,欲罢不能。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当然不愿意再被黎唯哲给无辜冤枉,再被黎唯哲,给好像丢垃圾那样地,随手就丢进了监狱里去;可是他却又很贪心地,不愿意就此失去那一份,能够遇见楚回的人生。
这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当黎唯哲伤害他的时候,楚回成为了他的救赎;而当楚回离开他以後,黎唯哲,却又成为了他的救赎。
没有黎唯哲他就不用入狱,可是如果没有入狱他就永远别想和楚回有交集。对於庄景玉来说,这个如同千年玄铁一般难以否认拒绝的冷酷事实,总是以一种绝对强势的侵略姿态,寸步不离地盘踞在自己思想的苍穹里,对著自己艰辛守护的金汤城池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它有一双尖刻凌厉的锐眼,锋芒穿破云层直s而下,让人看得心惊胆战,遍体生寒。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著自己:原来,无论好的,坏的,其实,都是黎唯哲,给他的。
其实,都是黎唯哲,给他的。
这难道,不是一个怪圈麽。
无论庄景玉逃到哪里,哪里,都有黎唯哲的影子。
将他推下地狱的那一只手,与黑暗中唯一向他伸出的那一只手,竟然,来自同一个恶魔。
而他是应该任由自己掉落身後的万丈悬崖,还是应该选择,相信他。
事到如今庄景玉对居然还在纠结这种问题的自己彻底感到绝望了。无知会带给人多大的恐惧,就还能带给人多大的勾引。
而最难堪的是,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心如止水波澜不起,对情爱世事一无所知,对同x爱恋也惊恐排斥,有若白纸一张的,乡下土孩子了。不管黎唯哲究竟有没有变得更加强大,他都已然变脆弱得,足以因为黎唯哲轻描淡写的随意一划,就被轻而易举地渲染上,缤纷斑斓的,色彩欲望。
黎唯哲撩动了他的心弦。庄景玉万分绝望地,如是而想。
不过他不曾料到自己他和黎唯哲居然这麽有默契──对方的下一个话题,便是音乐。
“现在放的这一首曲子,是我最喜欢的,”大概因为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缘故,所以显得尤为深沈,厚重,并且,真诚,“……不热情,不激烈,没有很明显的高潮,没有很爆发的节点,甚至也没有很震人心弦的节奏……完全不像是我这种人会喜欢的歌,对不对?……呵呵,你现在一定在心里想,这完全不像是黎唯哲会喜欢的歌,对不对?”
黎唯哲低低笑著,这样说。
庄景玉弄不清楚黎唯哲讲这番话的用意究竟何在,但倒的确是很同意黎唯哲,对於这首曲子,以及他自己所本应该有的,审美标准的评价。
怎麽说呢……现在从音响里静静飘出的这一首舒缓钢琴曲,要说好听那绝对是好听的,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符合黎唯哲的审美标准的。在庄景玉看来,黎唯哲的菜就应该如他刚才所讲的那样,是热情激烈,高昂疯狂,乃至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不把人震得心脏都抖出来,吼得喉咙都破裂开,是绝对,誓不罢休的。
然而这首钢琴曲实在是太安静了。相比起来它只能被幽美,空灵,高贵,雅致……类似这样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一点点力气,就会破坏了它臻於极致的美感的词语,来描述,与形容。
似乎连每一个音符都是美的。唯美悠扬的曲调徘徊游荡在房间里,不用威胁更无需强迫,仅凭著她自己浑然天成的动人魅力,便足以让整间屋子心甘情愿地,悠悠醉倒在她那,充满r香的,温暖怀抱之中。一张绵密巨大的暗悄悄在房间的半空织就铺成,可是他们身在其中,却并未察觉到任何压抑束缚的牢笼。
温柔如水,包容流淌,但并不,让人受伤。
庄景玉从未想过,原来黎唯哲喜欢的音乐,竟然,会是这样的。
这时候黎唯哲终於将下巴从庄景玉的头顶缓缓移了下来,再次深深望进庄景玉那一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略呈浅粉色的小小鼻尖,眉梢一扬,笑了:“觉得很奇怪,对吧?”他说得倒很有几分自嘲的味道,“呵呵,其实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曲子,竟然是这一首的时候,我也吃惊了很久。”
“那时候供我选择的,无论是歌还是曲,都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偏偏这一首,我循环播放了整整一个月。”
“最神奇的是我g本对此毫无感觉。到最後,居然还是我的朋友们受不了了,实在听不下去了,才开口跟我讲说,这首曲子你已经听了整整一个月了……就凭你那喜新厌旧的x子,难道还没有听腻吗?”
“当时他们都很震惊。”
“但其实最震惊的人,是我。”
“一来是因为觉得那一个月,好像做梦一般地就过去了。我好像什麽都没干,整整一个月,似乎就只听了那一首曲子似的……而且,不瞒你说,其实,我都还没有听够。”
“二来便是因为,虽然我终於确信了这首曲子,已经成功荣登上我黎唯哲最喜欢的排名宝座……但同时我也很疑惑,为什麽我最喜欢的,竟然会是它呢?”
他顿了顿。连带著庄景玉的心也跟随著一起,暂时停了停。
“……毕竟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对於音乐,我会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像朋克摇滚,或者重金属那样子的。那种嘶吼的,发泄的,疯狂的,激烈的……”
“呵呵,看你点头了。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对不对,嗯?”
呃……庄景玉一时惊愣脸红。咦?他刚刚点……点头了吗?……其实庄景玉不知道。不过他倒是承认黎唯哲的讲话艺术很高,他的确是听得入了迷,因此无意识中点了点头,也不一定。当然,这只不过是黎唯哲在骗他──这种可能是不是没有,也未可知。
黎唯哲宠溺地捏捏庄景玉的脸,继续说下去:
“嗯,的确如此。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会喜欢的音乐,应该是那样子的。”
“应该是,和林烟一样的。”
庄景玉未曾料到,有生之年,自己竟再会从黎唯哲的口中,听见林烟,这个名字。
他霎时僵住呆愣了片刻,不过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从心底隐隐划过的一簇,难以捕捉的气闷……究竟,是什麽呢?
当然他此刻没工夫去在意这些。但是庄景玉倒确实不奇怪,林烟最喜欢的音乐,原来,会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在他眼中,林烟天生就是这种音乐的最适合代言人──有著一副最惨烈决绝的伤人美貌,同时也有著一颗,最惊心动魄的,伤己的灵魂。
他以为黎唯哲也是这样。但却不是因为黎唯哲曾经同林烟如胶似漆地交往过所以他才这样觉得,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以为黎唯哲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和林烟才……臭味相投的。
他以为这种人迷恋的只是热闹繁华,喧嚣浮夸,用声嘶力竭的大喊,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空白与空洞,用撕心裂肺的吼叫,来装饰自己灵魂的孤独,与伤痛。
但原来黎唯哲,竟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看你已经在思考了……呵呵。那麽,嘿,想听我,直接告诉你原因吗?
黎唯哲非常温柔地开口,却偏偏只甩出了这麽一个勾引蛊惑的问题,就再次坏心眼地停了下来。而庄景玉也终於按捺不住地微微转了转眼波,露出了些许,羞涩的好奇心来。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庄景玉看著看著眼前人的这一张脸,竟忽而觉得,仿佛电影镜头缓缓拉伸变换那般,将黎唯哲眼角眉梢的笑容,扭曲成了一抹,淡淡的的荒凉伤感。
“或许这就是我永远也无法喜欢上林烟,也永远无法和他走到一起的原因。……就算中途有无数次忽然觉得可以,但事实最终证明,那到底,还是不行。”
庄景玉几乎是在大脑一片嗡鸣的情况下恍惚问了句:
“可是……那是,为什麽呢?”
黎唯哲低低一笑,凑上去轻轻吻他的眼睛。
“因为我其实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相信麽?”
“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和容忍……或者说其实是没有办法消化和习惯,林烟那一颗,疯狂的灵魂。”
“你们都觉得他看起来很安静,很美,对吗?呵呵,其实如果你们有和他真正深入地接触过,交往过,那麽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天真,有多,大错特错。”
“他的疯狂是藏在骨子里,融进血y里的。激烈,决绝,极端,y鸷,敏感,神经……一切一切,只要你所有能够想到同变态j神病有关的形容词,往他身上安去,都绝对不过分。”
“甚至我觉得,可能那都还远远不够。”
“当然我不怕他。可是就算是我黎唯哲也不得不承认,林烟是我这一生迄今为止所遇见过的,无论男女,最可怕的人。”
停顿两秒。黎唯哲难得一次做了个,意味著犹豫不决很难开口的,微微抿唇的小动作。
“……庄景玉,我现在想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愿意隐瞒你──其实当初我那麽坚决,甚至是坚决到近乎不近人情,好像躲艾滋病毒一样地急急忙甩掉林烟,是因为……”
庄景玉不知怎麽就忽然接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未曾反应过来的,石破天惊之语:
“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对麽?”
黎唯哲闻言摇了摇头,两人相视片刻,觉得对方眼睛里的彼此,似乎都开始,逐渐变得暧昧浑浊。
然後黎唯哲往前倾过身,伸出手,轻轻拥住了庄景玉,那一g尽管努力忍耐,但仍旧微微颤抖的,挺直背脊。
“不,不,没有。”
他一边这样否认著,一边将脸轻轻贴在庄景玉那凸起的坚硬上面,深深呼吸,并且
用心感受,这个人生命里所有经历过的崎岖苦难,以及在他表面暗淡的的沈默平凡之下,那一份实则光芒万丈的,浪潮汹涌的,生命激情。
“……是差一点。”
他说。
“只是差一点,我就要喜欢上林烟。”
随即低低一笑,声音有若一句,劫後余生的叹息。
“幸好……是差一点呢。”
或许是因为这样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令庄景玉恍惚醉倒了。他不知怎麽脸皮居然就变得那麽那麽厚,尽管神色迷茫但却脱口而出,无比清醒地问了句:
“你害怕……会错过我吗?”
黎唯哲的回应是用力抱紧他:
“我害怕会错过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