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能知道我们的感受?”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感受,仍旧可以做出合理的推论。一个全体同乐的世界,感受的乐趣一定比孤立个体更强烈。”
“大概是吧,不过,即使我的乐趣贫乏得可怜,我仍希望保有个人的悲喜;虽然这些感觉那么薄弱,我却心满意足。我宁可保持孤立,也不愿和身旁的岩石称兄道弟。”
“别嘲笑我们,”宝绮思说:“你身上的骨骼和牙齿,里面每个矿物晶体所具备的意识,虽然不比相同大小的普通岩石晶体更高,你仍然非常珍惜它们,不想让它们受到任何伤害。”
“你说得很对,”崔维兹不大情愿地说:“可是这好像有点离题了。我不介意盖娅全体分享你们的喜悦,宝绮思,但我自己可不想加入。我们的舱房距离很近,我不希望被迫参与你们的活动,哪怕只是间接参与。”
裴洛拉特说:“这实在是无谓的争论,我亲爱的兄弟。我一样不希望侵犯到你的隐私,同理,我也不想丧失自己的隐私权。宝绮思和我会很谨慎,对不对,宝绮思?”
“一定会让你满意,裴。”
“毕竟,”裴洛拉特说:“我们待在各个行星上的时间,想必会比待在太空中多得多。而在行星上,拥有真正隐私的机会……”
“我不管你们在行星上做些什么,”崔维兹打断他的话,“可是在这艘太空船上,凡事都得由我作主。”
“那当然。”裴洛拉特说。
“既然这件事已经说清楚,现在是升空的时候了。”
“等一等,”裴洛拉特伸手拉住崔维兹的袖子,“要飞到哪里去?你不晓得地球在哪里,我和宝绮思也不清楚,甚至你的电脑也不知道。我记得很久以前,你曾经告诉我,说电脑没有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那么,你究竟想要怎么做?总不能在太空中胡乱游荡吧卜我亲爱的兄弟。”
崔维兹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自从他落入盖娅掌握之后,他首度感到又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主。
“我向你保证,”他说:“我绝无意在太空中游荡,詹诺夫,我非常清楚该到哪里去。”
7
裴洛拉特轻轻敲了敲门,在门口等了许久,却没听到任何回应。他悄悄走进驾驶舱才发现崔维兹正盯着星像场出神。
裴洛拉特唤了声:“葛兰——”便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崔维兹抬起头来。“詹诺夫!请坐。宝绮思呢?”
“在睡觉——原来我们已经进入太空了。”
“完全正确。”对于裴洛拉特轻微的诧异,崔维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身处这种新型重力太空艇中,根本无法察觉起飞的过程,因为从头到尾没有惯性效应,没有加速的推力,没有任何噪音,也没有一点震动。
远星号能够将外界的重力场部分或全部隔绝,因此当它从行星表面升空时,仿佛漂浮在宇宙之洋中。而在此期间,太空艇内的重力效应却始终不可思议地维持正常。. 太空艇未脱离大气层之前,自然没有必要加速,因此不会有气流急速通过引起的呼啸与振动;而在离开大气层后,即使太空艇迅速加速,乘客也一样不会有任何感觉。
这已经是舒适的极限,崔维兹无法想像还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除非将来人类发现某种方法,可以使人直接在超空间中倏忽来去,无需借助任何航具,也下必担心附近的重力场可能太强。如今,远星号必须花上几天的时间,尽快驶离盖娅之阳,直到重力强度减低到适当的程度,才能开始进行超空间跃迁。
“葛兰,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说:“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一会儿话?你不会很忙吧?”
“根本不忙,我一旦下达了正确的指令,电脑就能处理一切。有些时候,它似乎能预先猜到我的指令,几乎在我未曾好好想一遍之前,它就已经抢先完成。”崔维兹轻拂电脑桌面,流露出非常钟爱的样子。
于是裴洛拉特说:“葛兰,我们认识没有多久就成了很好的朋友:虽然我必须承认,我觉得这段时间并不算短,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说来真是难以置信,当我静下心来,回顾我这不算短的一生,竟然发现我一辈子的经历,有一半都集中在过去几个月,或者好像是这样。我几乎可以认定……”
崔维兹举起一只手。“詹诺夫,我想你越扯越远了。你一开始说我们在很短时间内成为很好的朋友,没错,的确如此,现在也没任何改变。话又说回来,你认识宝绮思的时闾更短,而你们现在却更亲密。”
“这当然是两回事。”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咙,显得有点尴尬。
“当然,”崔维兹说:“可是从我们队邙坚固的友谊,你要引申出什么来?”
“我亲爱的伙伴,假使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们依旧是朋友,那我必须将话题转到宝绮思身上。也正如你刚才所说,我对她特别珍爱。”
“我了解,所以呢?”
“我知道,葛兰,你不喜欢宝绮思。可是,看在我的份上,我希望……”
崔维兹又举起手来。“慢着,詹诺夫。我虽然没有拜倒在宝绮思裙下,却不憎恨她。事实上,我对她没有任何恨意。她是个迷人的年轻女性,就算不是的话,看在你的份上,我也愿意认为她很迷人——我不喜欢的是盖娅。”
“但宝绮思就是盖娅。”
“我知道,詹诺夫,这就是事情变得复杂的原因。只要我把宝绮思当普通人,那一切都没问题,伹我若是把她想成盖娅,问题马上就来了。”
“可是你没有给盖娅任何机会,葛兰——听着,老弟,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宝绮思和我亲热的时候,她有时会让我分享她的心灵,时间顶多一分钟,不能比这更久,因为她说我的年纪太大,已经无法适应——喔,别咧嘴,葛兰,你同样早就超龄了。如果一个孤立体,譬如你或我,与盖娅融合的时间超过一两分钟,就有可能导致脑部的损伤;如果长达五到十分钟,则会造成无法复原的伤害。我希望你有机会体验一下,葛兰。”
“体验什么?无法复原的脑部伤害?、不,谢了。”
“葛兰,你故意曲解我的话,我指的是短暂的结合。你不晓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那实在无法形容,宝绮思说那是一种愉悦的快感。就像你快要渴死的时候,终于暍到一点水的那种感觉,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你描述。想想看,你能分享十亿人所有的喜乐,而且不是一成不变的快感,否则你很快就会麻木。它不断在颤动,在闪烁;它具有一种奇特的脉动节奏,紧紧攫住你不放。它比你单独所能体验的快乐更多——不,不是更多,而是一种更美好的感觉。当她把心扉关上的时候,我几乎要哭出来……”
崔维兹摇了摇头。“你的口才实在惊人,好朋友,不过你很像是在形容‘假脑内啡’的毒瘾,或是其他迷幻药的瘾头,你可以从它们那里得到短暂的快感,代价却是长久活在痛苦的深渊中。我可不愿意!我绝不要出卖我的独立性,去换取某种短暂的快感。”
“我还是拥有我的独立性啊,葛兰。”
“如果你一直沉溺下去,你还能坚持多久,詹诺夫?你对己罂的要求会越来越高,直到大脑损坏为止。詹诺夫,你不能让宝绮思对你这么做——也许我该跟她谈谈。”
“不!别去!你自己也知道,你说话不够婉转,我不愿让她受到伤害。我向你保证,在这方面她对我的保护超乎你的想像,她比我更担心脑部受损的危险,这点你大可放心。”
“好吧,那么,我跟你说就好了。詹诺夫,千万别再这样做。在你五十二年的生命中,你的大脑一向承受你惯有的快乐和喜悦,别再染上新奇的不良嗜好,否则你一定得付出代价。即使不是近在眼前,最后还是逃不掉的。”
“好吧,葛兰。”裴洛拉特一面低声回答,一面低头望着自己的足尖。然后他又说:“也许你可以这么想,假如你是个单细胞生物……”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詹诺夫。算了吧,宝绮思和我已经谈论过这个类比。”
“我知道,可是值得再想一想。让我们假设一群单细胞生物,它们拥有人类般的意识,以及思考判断能力,并且假设它们遇到难得的机会,可以组成一个多细胞生物。这些单细胞会不会为丧失独立性而惋惜,会不会因为将被迫组成单一生物体而感到厌恶?它们这样做有没有错?单细胞能够想像人脑的威力吗?”
崔维兹猛力摇了摇头。“不对,詹诺夫,这是个错误类比。单细胞生物没有意识或任何思考能力——即使有的话,也是极其微小,根本可以忽略。对这种生物而言,组合之后虽然会失去独立性,其实根本等于毫无损失。然而,人类却有意识,也的确具有思考能力,丧失的将是真正的意识和独立的心智,所以你的类比并不成立。”
两人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这种沉默几乎令人窒息。最后裴洛拉特决定改变话题,于是说:“你为什么盯着显像屏幕?”
“习惯成自然。”崔维兹带着苦笑答道:“电脑告诉我,没有发现盖娅的太空船跟踪我们,也没有赛协尔的舰队等在前面,可是我仍然不安地盯着它瞧。唯有我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任何船舰,我才能真正放心,虽然电脑感测器比我的r眼敏锐、有力数百倍。此外,电脑能灵敏地侦测出太空中许多性质,是我自己的感官无论如何察觉不到的——虽然这些我都明白,但我仍盯着它。”
裴洛拉特说:“葛兰,如果我们真是朋友……”
“我答应你,不会做出任何让宝绮思为难的事,至少在我能力范围内。”
“我现在讲的是另一件事。你还没把你的目的地告诉我,好像不信任我似的。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你认为自己知道地球在何处吗?”
崔维兹抬起头,同时扬起了眉毛。“抱歉,我一直紧抱着这个秘密不放,对不对?”
“对,可是为什么呢?”
崔维兹说:“是啊,朋友,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宝绮思的关系。”
“宝绮思?你不想让她知道吗?真的,老伙伴,你可以完全信任她。”
“不是这个问题,我不信任她又有什么用?如果她真想知道,我猜她能从我心中揪出任何秘密来。我想,我自己有个更幼稚的理由,我觉得你现在的注意力都摆在她身上,好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了。”
裴洛拉特看来吓了一大跳。“可是这并非事实,葛兰。”
“我知道,我只是试图分析自己的感受。你来找我,是担心我们的友谊发生变化,现在我想想,我自己好像也有同样的疑惧。我还没真正对自己承认,但我想自己觉得被宝绮思取代了。也许我故意赌气瞒着你一些事,想要以此作为报复,这实在很幼稚,我这么想。”
“葛兰!”
“我说这实在是幼稚,对不对?可是谁不曾偶尔做些孩子气的事?不过,既然我们仍是朋友,这点我们已经达成共识,我不会再玩这种游戏了——我们要去康普隆。”
“康普隆?”一时之间,裴洛拉特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地方。
“你一定还记得我的朋友,那个出卖我的曼恩·李·康普,我们曾经在赛协尔碰过他。”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当然记得,康普隆是他祖先的母星。”
“也许是,我并不完全相信康普的话。不过康普隆是个众所周知的世界,而康普说其上居民知道地球的下落。嗯,所以嘛,我们要去那里调查一下。这样做也许是徒劳无功,但它是我们目前唯一的。”
裴洛拉特又清了清喉咙,露出一副不大相信的神情。“喔,我亲爱的伙伴,你能肯定吗?”
“这件事无所谓肯不肯定。我们只有这一个,不论机会多么渺茫,我们都没有其他选择。”
“没错,但我们若是要根据康普的话行动,或许就该把他说的每一点都纳人考量。我好像记得他告诉过我们,而且是以相当肯定的口气说,地球不再是个活生生的行星,它的表面充满放s性,上面完全失去生机。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到康普隆注定只是白忙一场。”
8
现在他们三人正在用餐区吃午餐,几乎将小小的空间塞满了。
“真好吃,”裴洛拉特的口气听来相当满意,“这是我们从端点星带来的食物吗?”
“不,全都不是。”崔维兹说:“那些早就吃完了,这是我们航向盖娅之前,在赛协尔采购的食物。很特别,是不是?这是一种海鲜,不过挺脆的。至于这个,我当初买的时候以为是甘蓝菜,不过现在吃起来觉得根本不像。”
宝绮思静静听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仔细地在餐盘中挑挑拣拣。
裴洛拉特柔声道:“你必须吃一些,亲爱的。”
“我知道,裴,我正在吃呢。”
崔维兹说:“我们也有盖娅食物,宝绮思。”他的口气透着些许不耐烦,但他实在无法完全掩饰。
“我知道,”宝绮思说:“不过我宁愿保留下来。我们不知道要在太空待多久,我终究还是得适应孤立体的食物。”
“这些真难以下咽吗,还是盖娅非吃盖娅不可?”
宝绮思叹了口气。“事实上,我们有句谚语:‘盖娅食盖娅,无失亦无得。’只不过是意识在不同的层级上下移动。在盖娅上,我吃的东西都属于盖娅,当食物经过消化吸收,大多变成我的一部分之后,它们仍属于盖娅。事实上,藉由我进食的过程,食物的某一部分才有机会参与较高级的意识。当然,其他部分则变成各种各样的废物,在意识层级中下降不少。”
她坚决地咬下一口食物,用力嚼了一会儿才吞下去,又说:“这可算是个巨大的循环,植物长成之后被动物吃掉,动物既是猎食者,有时也是猎物。任何生物死亡之后,都会变成霉菌细胞或细菌细胞等等的一部分——依旧属于盖娅。在这个巨大的意识循环里,甚至连无机物质也参与其中,而组成循环的每个成分,都有机会周期性地参与较高级的意识。”
“你说的这些,”崔维兹道:“可以适用于任何世界。我身上每个原子都有段久远的历史,它过去或许曾是许多生物的一部分,当然也包括人类;它也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为海洋的一员,或者可能构成一团煤炭、一块岩石,甚至变成吹拂到我们身上的风。”
“不过,在盖娅上,”宝绮思答道:“所有的原于也始终属于一个更高的行星级意识,而你对这个意识一无所知。”
“嗯,这么说的话,”崔维兹道:“你现在吃的这些赛协尔蔬菜会有什么变化?它们会变成盖娅的一部分吗?”
“会的,可是过程相当缓慢。而从我身上排泄出去的废物,则会慢慢脱离盖娅。由于我具有高层级的意识,所以能和盖娅维持较间接的超空间接触,然而任何东西一旦离开我,就会和盖娅完全失去联系。这种超空间接触可以——慢慢地——将我吃的非盖娅食物转变成盖娅的一部分。”
“我们贮藏的盖娅食物又会有什么变化?会不会慢慢变成非盖娅物质?如果是这样,你最好趁早把它们吃掉。”
一这点你不必担心。”宝绮思说:“我们的盖娅食物都经过特殊处理,可以长时间保持为盖娅的一部分。”
裴洛拉特突然说:“但我们若食用盖娅食物,那又会怎么样?还有,我们在盖娅时吃了不少盖娅食物,本身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自己也会慢慢转变成盖娅吗?”
宝绮思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莫名的愁容。“不会,你们吃进去的食物是我们的损失。至少,经过消化吸收后,成为你们身体组织的那部分,我们永远要不回来。不过,你们的排泄物仍然属于盖娅,或者会慢慢变成盖娅的一部分,因此最后将达到一个平衡。但是无论如何,你们的造访仍使众多的原子脱离盖娅。”
“为什么会这样呢?”崔维兹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们无法承受转换的过程,甚至连极小部分也受不了。你们是我们的客人,可说是被迫来到我们的世界,所以我们必须保护你们——即使盖娅将因此损失一小部分。这是我们愿意付的代价,虽然不能算是欣然付出。”
“这点我们感到很遗憾。”崔维兹说:“反之,你确定每一种非盖娅食物都对你无害吗?”
“是的,”宝绮思说:“你们能吃的食物,我全都能吃。只不过我多了一道麻烦,除了要将这些食物消化吸收,成为我的身体组织,还得将它们转换成盖娅。这就形成一种心理上的障碍,让我多少有些倒胃口,所以我才吃得这么慢,不过我会慢慢克服。”
“传染病呢?”裴洛拉特问道,高亢的声音充满了惊慌。“我早先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宝绮思!我们要降落的每个地方,都可能有许多微生物,而你对它们毫无抵抗力,某种小小的传染病就会要你的命。崔维兹,我们必须掉头回去。”
“别慌,亲爱的裴,”宝绮思带着微笑说:“微生物藉由食物,或是其他任何方式进入我的体内之后,也会全部同化为盖娅。如果它们有伤害我的倾向,被同化的速率会更快。一旦成为盖娅的一部分,它们就不会再伤害我了。”
此时正餐已经用完,裴洛拉特正呷着一杯温热的调味综合果汁。“亲爱的,”他一面说,一面舔着嘴唇。“我想现在又该换个话题了。我真的有种感觉,我在这艘太空船上,唯一的工作就是改变话题,为什么会这样呢?”
崔维兹以严肃的口气说:“因为宝绮思和我总是抓着一个话题不放,至死方休。我们得仰仗你,詹诺夫,帮助我们保持清醒。你想换个什么话题,老朋友?”
“我查遍了有关康普隆的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