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维兹以严肃的口气说:“因为宝绮思和我总是抓着一个话题不放,至死方休。我们得仰仗你,詹诺夫,帮助我们保持清醒。你想换个什么话题,老朋友?”
“我查遍了有关康普隆的参考资料,康普隆所在的那个星区,每个世界都拥有许多古老的传说。根据这些传说,它们的建立可远溯到超空间旅行出现的第一个千年。在康普隆的传说中,甚至还出现一位名叫班伯利的缔造者,不过没提到他来自何方。他们流传着一种说法,康普隆原来叫作‘班伯利世界’”
“依你看,这些记载的真实性有多少,詹诺夫?”
“也许只有故事核心吧,可是谁猜得出哪一部分是核心呢。”
“在正史记载中,我从来没见过班伯利这个名字。你呢?”
“我也没听说过。不过你该知道,在帝政末期,帝国之前的历史曾遭到刻意打压。帝国的最后数个世纪,时局始终纷扰不安,皇帝们都忙着压制本土意识,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本土意识是导致分裂的原因。因此,几乎银河中每个星区的正史,包括完整的纪录和确切的年表,都变成从川陀兴起的年代开始计算,当时那些星区不是已经和帝国结盟,就是已被帝国并吞。”
“我很难相信历史会如此轻易被销毁。”崔维兹说。
“很多方面并非如此,”裴洛拉特答道:“但是一个有决心的强势政府,却能大大削弱历史的影响力,使早期历史只剩一些零散的资料,因此它们很容易沦为民间传说。这类民间传说全都充满夸大不实的记述,多半会将自己的星区说得比实际上更古老、更强盛。可是不论某个传说有多愚蠢,或者多不切实际,仍会成为本土意识的一部分,该区居民一定全都深信不疑。银河各个角落都有一些传说,提到最早的星际殖民是从地球开始,虽然他们对这颗母星可能有不同的称呼。”
“还有什么别的称呼?”
“有很多不同的名称,有时管它叫气独一世界”,有时称之为气‘最古世界’。也有人用‘有卫的世界’,根据某些权威的解释,这个名称源自地球有个巨大的卫星。可是也有人坚持它的意思是气‘失落的世界’,而‘有卫’则是‘久违’的转音,那是个出现于银河标准语之前的词汇,意思是‘失落’或‘不见踪影’。”
“停,詹诺夫,”崔维兹温和地c嘴道:“你的权威、反权威理论会说个没完没了。这种传说到处都有,你是这么说的吗?”
“喔,是的,我亲爱的伙伴,几乎俯拾即是。你得全部看过之后,才能体会人类这种共通的习性——一旦有了某个事实的种子,便会在上面加上一层又一层美丽的谎言,就像芮普拉星牡蛎那样,可以由一粒砂慢慢生成一颗珍珠。这个极佳的譬喻是我在……”
“詹诺夫!别再说啦!告诉我,在康普隆的传说中,有没有跟其他世界不同的地方?”
“喔!”裴洛拉特木然地凝视着崔维兹,一会儿之后才说:“不同?嗯,他们声称地球就在附近,这点颇不寻常。其他的世界如果提到地球,不管他们选用哪个名称,大多都有一种倾向,那就是将它的位置讲得暧昧不明——不是说不知道有多远,就是说位于某个虚无缥缈处。”
崔维兹说:“是呀,就像在赛协尔上,有些人告诉我们盖娅位于超空间中。”
宝绮思突然笑起来。
崔维兹立刻瞥了她一眼。“这是真的,我们亲耳听到的。”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当然啦,这正是我们希望他们相信的事。如今我们只希望不被打扰,难道还有比超空间更安全、更隐密的地方吗?如果大家都以为我们在那里,即使事实并非如此,也跟我们藏在超空间中没有两样。”
“没错,”崔维兹冶冷地说:“同理,大家相信地球不存在,或者位于很远的地方,或者它的地壳具有放s性,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可是,”裴洛拉特说:“康普隆人相信地球和他们距离相当近。”
“但却说它的地壳具有放s性。只要是拥有地球传说的民族,不论说法如何,都一致认为地球无法接近。”
“差不多就是这样。”裴洛拉特说。
崔维兹说:“赛协尔上有许多人相信盖娅就在附近,有些人甚至还能正确指出它的恒星,可是一致公认盖娅是个去不得的地方。而在康普隆上,或许有人能指认出地球的恒星,虽然他们坚持地球具有放s性且早已失去生机。即使他们这样说,我们仍然要向地球进发,我们要拿当初进军盖娅的行动作榜样。”
宝绮思说:“当时盖娅愿意接纳你,崔维兹。你在我们的掌握中一筹莫展,下过我们完全无意伤害你。如果地球也是一样威力强大,却对我们并不友善,那该怎么办?”
“我无论如何都要试图接近它,下计一切后果。不过,这是我个人的任务,等我找出地球的下落,准备向它前进时,你们若要离开仍然不迟。我会将你们留在最近的基地世界,如果你们坚持的话,我也可以带你们回到盖娅。然后,我再一个人前往地球。”
“我亲爱的兄弟,”裴洛拉特显然感到很不舒服,“别说这种话,我作梦也不会想到丢下你。”
“而我作梦也不会想到要丢下裴。”宝绮思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摸摸裴洛拉特的脸颊。
“这样太好了。我们很快就能进行跃迁,直奔康普隆,然后嘛,希望再下一站——就是地球。”
第二部 康普隆星
第三章 入境站风波
9
宝绮思一面走进舱房,一面说:“崔维兹有没有跟你说,我们随时可能跃迁到超空间?”
裴洛拉特正埋首盯着显像盘,他抬起头来说:“事实上,他刚才顺便来打过招呼,告诉我说‘半小时之内’。”
“我不喜欢想到这种事,裴,我向来不喜欢跃迁,它让我有种内脏要跑出来的古怪感觉。”
裴洛拉特显得有些惊讶。“我从没想过你竟然会是太空旅人,宝绮思。”
“我不是专指我个人的经验。就盖娅的组成份子而言,这不是我独有的感觉。盖娅本身没有机会经常做太空旅行,基于我/我们/盖娅的天性,我/我们/盖娅并不从事探索、贸易或太空游历。不过,还是需要有人驻守入境太空站……”
“所以我们才能有幸遇到你。”
“是呀,裴。”她对他投以深情的一笑,“基于各种理由,我们也需要派人到赛协尔或其他星域探访——通常都是在暗中进行。然而不论是明是暗,总是需要经历跃迁。当然,下论盖娅哪一部分进行跃迁,所有的盖娅都感觉得到。”
“那实在很糟。”裴洛拉特说。
“还有更糟的事。因为盖娅绝大部分并未经历跃迁,所以效应被大量稀释,可是,我好像比大部分的盖娅感觉更强烈。这正是我一直试图告诉崔维兹的一件事,虽然所有的盖娅都是盖娅,伹各个成分并非完全相同,我们也有个别差异。由于某种原因,我的身体构杂谠跃迁特别敏感。”
“等一等!”裴洛拉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崔维兹跟我解释过,只有在普通的太空船中,你才会有那种糟透了的感觉。普通的太空船进人超空间之际,一定会离开银河重力场,在着返普通空间时,才会回到重力场中,那种感觉便是一去一来的过程产生的。但远星号是一艘重力太空船,它丝毫不受重力场的作用,在进行跃迁时,其实并未真正离开又着返重力场。因此,我们不会有任何感觉,亲爱的,这点我能以个人经验向你保证。”
“那实在太好了,我真后悔没早点跟你讨论这件事,那我就可以不必c那么多心了。”
“此外还有个好处,”难得有机会担任太空航行解说员,裴洛拉特感到精神大振。“一般的太空船必须在普通空间中远离巨大物体,例如恒星,然后才能进行跃迁。原因之一,是越接近恒星重力场越强,跃迁引起的感觉就越剧烈。此外,如果重力场越强,想要进行一次安全的跃迁,来到预期的普通空间目的地,需要解的方程式就越复杂。
“然而,在重力太空船中,根本不会引起‘跃迁感’。况且,这艘太空船有一台新型的电脑,比普通的电脑先进许多倍,能以非凡的功能和高速处理复杂的方程式。所以说,远星号不必为了避开一颗恒星,达到一个安全舒适的跃迁地点,而在太空中航行几周的时间,它只需要飞两三天就够了。尤其是我们不受制于重力场,也就不受惯性效应的影响——我承认自己并不了解这些理论,但这些都是崔维兹告诉我的——因此远星号可以比任何普通的太空船加速更快。”
宝绮思说:“很好啊,这都要归功于崔有办法驾驭这艘非凡的太空船。”
裴洛拉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拜托,宝绮思,请说‘崔维兹’。”
“我会,我会。不过他不在的时候,我想轻松一下。”
“别这样,你不该养成这种习惯,亲爱的,他对这点相当敏感。”
“他敏感的不是这个,他是对我敏感,他不喜欢我。”
“不是这样的,”裴洛拉特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他讨论过这件事——哎,哎,别皱眉头,我讲得非常技巧,小宝贝。他向我保证,他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对盖娅仍有疑虑。他不得不选择盖娅做人类未来的蓝图,这令他闷闷不乐,我们必须体谅这点。等他慢慢了解到盖娅的优点,他就会没事了。”
“我也希望这样,但问题不只是盖娅。不论他跟你说什么,裴——记住,他对你很有好感,不希望让你伤心——他就是不喜欢我这个人。”
“不,宝绮思,这是不可能的。”
“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大家就都得喜欢我,裴。让我解释给你听,崔——好吧,崔维兹认为我是个机器人。”
一向面无表情的裴洛拉特,此时脸上布满讶异之色。他说:“他绝不可能认为你是个人造人。”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盖娅就是靠机器人的协助而创建的,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机器人或许有些帮助,就像机械装置一样,但是创建盖娅的是人类,是来自地球的人类。崔维兹的想法是这样的,我知道他是这样想的。”
“我告诉过你和崔维兹,盖娅的记忆体未包含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不过,机器人的确存在于我们最古老的记忆中,即使在盖娅建立三千年之后仍有些机器人存在,它们的工作是将盖娅转变成适于住人的世界。那个时候,我们也致力发展盖娅的行星级意识——这项工作花了很久时间,亲爱的裴。我们的早期记忆之所以模糊不清,这是另一个原因,也许并非如崔维兹所想像的,是来自地球的力量将它们抹除……”
“好的,宝绮思,”裴洛拉特以焦急的口吻说:“可是那些机器人呢?”
“嗯,盖娅形成之后,机器人就全部离开了。我们不希望盖娅之中包含机器人,因为我们始终深信,不论是孤立体的社会或行星级生命体,只要含有机器人这种成分,终究会对人类有害。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达到这种结论的,但可能是根据早期银河历史中的一些事件,盖娅的记忆无法延伸到那里。”
“如果机器人离开了……”
“没错,可是假如有些留下来了呢?假如我就是其中之一,也许我已经有一万五千岁,崔维兹就是怀疑这点。”
裴洛拉特缓缓摇了摇头。“但你不是啊。”
“你确定自己真的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你不是机器人。”
“你怎么知道?”
“宝绮思,我知道,你身上没有一处是人工的。要是连我都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
“因为我告诉你说我不是。”
“啊,但如果你是个可以乱真的机器人,也许你本身的设计,会让你告诉我说你是个自然人,你甚至可能被设定成相信自己是个真人。c作性定义是我们仅有的依据,我们也只能推出这样的定义。”
她将手臂揽在裴洛拉特脖子上,开始亲吻他。她越吻越热情,几乎欲罢不能,裴洛拉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像是嘴巴被蒙住似地说:“可是我们答应过崔维兹,不会把这艘太空船变成蜜月小屋,免得令他尴尬。”
宝绮思哄诱他说:“让我们达到忘我的境界,就不会有时间去想什么承诺。”
裴洛拉特感到很为难。“可是我不能这样做,亲爱的。我知道这一定会让你不高兴,宝绮思,但我一直不停地动脑筋,我天生不愿意让自己被感情冲昏头。这是我一辈子的习惯,也许会让别人感到很讨厌,跟我共同生活的女人,迟早会对这点表示不满。我第一任太太——不过我想现在不适合讨论这……
“是的,的确不太适合,不过没有那么严着,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喔!”裴洛拉特有一点不知所措,但随即注意到宝绮思浅浅的笑意。他连忙说:“我的意思是,当然不会是。我从来就没奢望自己是——总之,我第一任太太不喜欢我这个习惯。”
“可是我喜欢,我觉得你不断陷入沉思的习惯非常迷人。”
“我真不敢相信,不过我的确有了另一个想法。我们都已经同意,机器人和真人没有什么差别,然而,我是个孤立体,这你是知道的,我不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们在亲热的时候,即使你让我偶尔参与盖娅,你仍是在分享盖娅之外的情感,而这种情感的强度,也许比不上盖娅与盖娅的爱情。”
宝绮思说:“爱上你,裴,自有一种特别的喜悦,我已心满意足。”
“伹这不仅是你爱上我这么简单。你不只是你个人而已,假如盖娅认为这是种堕落呢?”
“如果它那么想,我一定会知道,因为我就是盖娅。既然我能从你这里得到快乐,盖娅一样可以。当我们做a时,所有的盖娅多少都会分享快感。当我说我爱你,就等于说盖娅爱你,虽然只是由我这部分担任直接的角色——你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身为一个孤立体,宝绮思,我真的不太了解。”
“我们总是可以拿孤立体的身体做类比。你吹口哨的时候,是你的整个身体,你这个生物,想要吹出一个调子,可是直接担任这项工作的,却只有你的嘴唇、舌头和肺部,你的右脚拇趾什么也没做。”
“它也许会打拍子。”
“但那并非吹口哨的必要动作,用大脚趾打拍子不是动作的本身,而是对于动作的回应。事实上,盖娅所有部分当然都会对我的情感产生些许反应,正如我对其他成员的情感也会有所回应一样。”
裴洛拉特说:“我想,实在没有必要对这种事感到脸红。”
“完全不必。”
“可是这为我带来一种古怪的责任感,当我努力让你快乐的时候,我觉得必须尽力让盖娅的所有生物都感到快乐。”
“应该是每个原子——但你其实做到了。我让你短暂分享的那个共有喜悦,你的确对它做出贡献。我想由于你的贡献太小,所以很难察觉,但是它的确存在,而你知道了它的存在,就会使你更加快乐。”
裴洛拉特说:“我希望自己能确定一件事,就是葛兰正忙着驾驶太空船穿越超空间,有好一阵子无法离开驾驶舱。”
“你想度蜜月,是吗?”
“是的。”
“那么拿一张纸来,写上‘蜜月小屋’,然后贴在门外。如果他硬要进来,那是他自己的问题。”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在他们接下来的云雨之欢中,远星号终于进行了跃迁。裴洛拉特与宝绮思都未曾察觉,其实就算两人非常注意,也不可能会有任何感觉。
10
裴洛拉特遇见崔维兹、离开端点星、进行生平首度的星际之旅,其实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在此之前,他的大半生完全在端点星上度过,前后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根据银河标准时间)。
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在这几个月已成了太空老兵。他曾经从太空看到三颗行星:端点星、赛协尔,以及盖娅。如今,他又从显像屏幕上看到另外一颗,然而这回是藉着电脑控制的望远装置——这颗行星就是康普隆。
不过,这是他第四度感到莫名的失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始终认为从太空俯瞰一个适于住人的世界,应该可以看到镶在海洋中的大陆轮廓;而若是一个干燥的世界,也该看得到镶在陆地中的湖泊轮廓。
可是他从来没看到过。
倘若一个世界适于住人,就应同时拥有大气层与水圈;既然又有空气又有水分,表面一定会有云气;而如果有云的话,外表看起来便相当朦胧。这次也不例外,裴洛拉特发现底下又是无数白色的漩涡,偶尔还能瞥见些苍蓝或銹褐色的斑点。
他闷闷不乐地想到,如果某颗距离遥远的行星,位于三十万公里外,它的影像投s到屏幕后,是否有人能分辨出它是哪个世界?谁又能分辨两团涡状云的异同?
宝绮思以开怀的眼神望着裴洛拉特。“怎么啦,裴?你似乎不大高兴。”
“我发现所有行星从太空看来都差不多。”
崔维兹说:“那又怎么样,詹诺夫?假如你在端点星的海洋航行,那么出现在地平线的每道海岸线,也全都是大同小异。除非你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一座特别的山峰,或是一个形状特殊的离岛。”
“我想这话没错,”裴洛拉特说,但他显然并不满意。“可是在一大片移动的云层中,你又能找些什么呢?即使你试着去找,在你确定之前,可能就已经进入行星的暗面了。”
“再看仔细点,詹诺夫。假如你好好观察云层的形态,将会发现它们都趋向同一模式,那就是围着某个中心,环绕行星打转,而那个中心就是南北两极之一。”
“是哪一极呢?”宝绮思显得很有兴趣。
“栢对于我们而言,这颗行星是以顺时针方向旋转,因此根据定义,我们看下去的这端是南极。由于这个中心和昼夜界线,也就是行星的y影线,相差大约十五度,而行星自转轴与公转平面的法线夹二十一度角,所以现在的季节应该是仲春或仲夏,至于究竟是何者,要由南极正在远离或接近昼夜界线而定。电脑可以计算出这颗行星的轨道,如果我问它,就能立刻得到答案。这个世界的首府在赤道的北边,因此那里的季节是仲秋或仲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