蹿乱跳,反了它们!
砍倒大树啊,放火烧荒啊,烧得满山遍野烟雾腾腾,像山炮火铳一齐开家伙那样,只差杀声震天了。唐老驼背着崭新的火铳,因为他接连从上边要来几十杆火铳,理由是:海岸又广树林子又密,老山老岭的,没有武装可就完了。
一口气砍了九年大树,一眼望去天地透亮了。新生出来的全是灌木,是更远处的林子。一切都将有个了结,镇上人与林中野物唇齿相依、你来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从此将一去不再复返。就在林子逐步消失的日子里,唐老驼让人把一个斗大的喇叭架在高处,一连三天三夜朝着林子深处呼喊:“各野物听好,趁着林子还没全完,该变人还俗的就上紧点,咱是既往不咎;想逃的就快些撒丫子,别到时候被子一掀露出毛刺刺的畜类身子,谁见了都不好。日子不多了,上紧做吧,莫怨本官不打招呼啦,啊!”
喊过之后,镇上并没有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原以为精灵们会尽早归附镇上,结果没有。人们议论:“许是老驼等劳力使,许是一计哩。它们八成是害怕火铳,这物件一扳机子轰嗵一声,打雷似的,猫啊狗啊哆嗦一下尥蹄子就蹿,想想林中野物又会怎样!”“那它们逃了哪去?剩下的边边角角盛不下那么多呀,别处又没有棘窝这样的大林子!”“谁知道,许是跑到了外国。外国人眼珠蓝莹莹的,大多是野物变的……”
唐老驼治下的棘窝镇因为过于专注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一件小事:吃饭。有一天早晨全镇人都发现没饭吃了。
唐老驼治镇以来惟一一次蔫了。他咕哝:“我老驼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想不到小河沟里翻了船。”他饿得背不动铳,老婆草驴宰了一只野猫给他和儿子吃了,他才缓过劲来。几天断粮,全镇的j狗鹅鸭、后来又是为数不多的几只猫,悉数入锅受烹。树木叶子和皮也全都掳光了,这时候才有人后悔砍树。草驴本来就是瘦长身个,这会儿饿得系不上裤子,动不动就掉下来半截。老驼?骂她:“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越饿越s!”草驴把裤子提上说:“驼呀,孩子都这么大了,快别这么说,还是想法出门弄些粮食来家吧!”
唐老驼拖着火铳出门了。有三个乡g跟上他,刚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驼去了三天,回来一看全镇人饿死了四十几口、饿昏了一多半!他自己却是红光满面,两眼有神,火铳又背在肩上了。草驴牵着唐童迎上去,刚喊了一句“救命”,就没有力气了。老驼一手挽住老婆一手扶起儿子,对躺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他的镇上人喊道:
“俗话说‘万物土里生’,咱干吗不直接吃土?我这回出门算是知道了,咱从今儿个开始吃——土!”
人们面面相觑,老驼却当众示范:伏下身子扒开一层浮土,再扒,将湿土中的一块锈铁扔开,再扒……土太粗了,他骂、甩手,让人取来一把锹。一层层挖开,三尺深了,姜石层也露出来了,下面才是黑细泛油的黏土。他取了一块搓成拇指粗的细条,然后从一端吃起来。全镇人都笑了。
两天后所有人都开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驼报告:镇上吃土的人中,有一多半死了。唐老驼气得大骂:“这些馋痨恶鬼!一见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也罢,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后人,他们肠子细薄食不得土,他们死了活该!”正骂,唐童过来了,说我妈也死了。老驼看了看捂着肚子死去的草驴,慨叹:“想不到啊,你也是隐下的一个霍家后人!”
又过了许多年,镇上人才停止食土。不过一开始吃全粮却不再习惯,不得不掺进一些泥巴。那些饥饿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岁月啊,唐老驼对长成了半大小伙子的唐童总结说:“坏事总会变成好事!这一来饿死了一些人,可也纯洁了队伍:霍家后人全饿死了!”唐童眨着眼问:“就一个也没有了?”老驼沉着脸望向北?方:“也不能大意啊,那个霍老爷不是坐楼船装死入海了吗?或许他们会从海里上来!”
这话刚说过没有几天,棘窝镇就发生了又一件值得载入镇史的大事:失踪几十年的良子回来了!不仅是他,还手牵手领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人说一个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们送到镇子边上,俯身亲亲孩子,就离开了。
镇上的老人大多饿死了,剩下的几个也认不得故人,因为良子离开这儿实在太久了。瞧这个浪子如今变成了什么:胡子白了,头发又长又乱像没有沤好的苘麻,脸上是枯树皮一样的深皱,衣服等于没有,因为大致由树皮破布之类连缀而成。他身边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镇上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眼睛,看上一眼,记上一生。小姑娘身上是一件马兰草织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极了。
既然没人能辨认良子,那么唐老驼是绝不放心收留他们的。他摆了案桌审了三天,一再问的只是这样几句话:“你这么多年究竟蹿到哪里去了?以什么为生?这小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食土者(2)
良子答:“那会儿镇子呆不下了,俺自愿做了守林人。这孩子嘛,是我在林中捡来的一个孤女,俺俩相依为命。”
“我可不信你的鬼话。我到死也不信。”老驼叼着洋烟说。
唐童在旁边一直盯着小姑娘看,吓得她藏到了良子身后。老驼又说:“保不准你们从海里上来,是霍家后人哩!”良子双手大摇:“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是良子,我不过想叶落归根。”
这会儿唐童突然伏到了父亲耳边,咕哝了几句。老驼笑了,喊:“来人啊,挖一团泥巴来!”
泥巴来了。老驼说:“咱镇上,只要不是霍家后人,没有不敢吃土的!”
良子皱着眉头四下看看,然后伸手抓过了那团黏土。他小心地吹了吹,又剔去几粒粗砂,慢慢吃了起来。
献给绝色美人(1)
“麦子啊,我的麦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人世间没有比你再倔的汉子啦……”
“知道就好。”
“你生出了一个念头,会一条道走到黑哩。”
廖麦坐起来看了美蒂一眼,又仰躺下。他一直在看窗外的星月。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因为那可不是什么念头。你以为那是睡觉一类的事儿,只是一股念头……那可不是。”
“那是什么?”
他的眼睛从窗上挪开,盯着她的脸。此刻这张脸遮在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熠熠闪光。他注意到她稍稍有点胖了,很快就要有两层下巴了。他抚摸一下她的肩和臂,但马上就把手移开了。他把头转开,仍旧看着窗外:“咱用一句书面语来说,就是我对自己、对自己一颗心的忠诚。你别笑我的咬文嚼字,因为我不这样说,就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对我来说,或者忠诚,或者死亡——就是说,我如果背叛了自己,我宁可去死。”
美蒂一时无语。她紧咬嘴唇抑制着。她知道自己不会像丈夫那样说话,但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明白他在关键时刻真会孤注一掷的。她只在心里默祷那个时刻不要来、至少是晚些来再晚些来。可她不知道该怎样阻止——这是她最深处的恐惧和疼痛。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害怕的是自己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为何恐惧、恐惧到什么程度……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有多爱他:一丝一丝、永远永远的爱,还有依恋。当然,他们之间也曾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却不能因此而否定这种爱,绝不能哩——在眼下这种困难的日子里,她越发这样认为。
廖麦把头蜷在她的身后,这使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团y影里。他像问这团夜色:“那你以为,我们这片园子真的要——肯定是要——卖给唐童了?”
“我说了呀,咱会拼命顶住哩。咱们会顶到最后一分钟,除非……反正得咬紧牙顶住啊。”
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他特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巴,发现牙齿真是咬紧的。多好的牙齿,洁白润滑,有时让人看一眼就会心头发紧。他摸了一会儿忍不住了,因为他的手正被这牙齿咬住:轻轻的,含住,舌头的抚摸。他坐起,偎在她的胸部,像是寻索自己那块永恒的面包。这样一会儿,他被湿湿的东西惊了一下:她的泪水正一滴滴落下。他想安慰她,可是没用。“前天我打得太狠了。从来没有这样,我当时昏了。对不起啊,老婆,如果让小蓓蓓知道了,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我算什么啊!”
“孩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廖麦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牙齿磕打着,说下去:“我可能是被昏的,或许这一段还有些疯了。眼看着唐童一寸寸吃光了山区和平原所有的庄稼地、村子、园子、水塘,心都碎了。他这个金矿主自从变成了天童集团董事长,就成了一个杂食怪兽。看看四周吧,谁能阻止他?他自己有一排排警车,保安跟在后边开过来,再要哭就晚了。他对我们已经是够客气了,让那些体面的头头脑脑来当说客,他身边的人也亲自登门——这面子实在太大了,我知道这是你的面子,而我,从来都是他的死敌。”
美蒂的泪水倏然止息:“别,别这样说了好不好……”
廖麦感受着妻子——其实他们这样日日相偎的日子只有十年,她每一天里都是他的新娘,因为这样的日子来得太晚、太不易了,可以说是大把的血泪换来的——我谜一样热恋的宝物啊,你这会儿心跳为何如此急切慌促?悲伤?绝望?愤恨?不,肯定是无边无际的爱情——这个时代最为稀有之物,今夜却在诱惑你和我。
夜深了。他们无法入睡。许多天里都是这样。不过像往日——催眠曲一样的叙说没有了,代之以凝重的、向往的语气。每逢这时他就有点咬文嚼字了,好在妻子对这些早已习惯:“……我奔跑得太久,全身落满了伤疤、伤疤又叠着伤疤。最绝望的那些日子里都在想着你,后来还想着孩子。我是一个亡命徒、一个孤儿,最后进了大学校园,又有了公职,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我还是不能停下脚,因为心里还在疼,疼得忍不住。我知道只有找到你才算找到了家……多么不容易啊,你真了不起,不光活下来,还筑起了这么大一片园子——一个农场,甚至在这里为我准备了一大间书房!我知道只要回来了,再多的辛苦都不算什么,我们可以从头开始过人的日子了,咱要像绣花、像写字一样一点一点侍弄这片农场。再累再苦也不觉得了,我们又一起苦干十年,把它变成了眼前这个模样。我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幸福过,你心里明明白白。我开始在雨天、在夜间读书了,并且随手记下一些字。这些字乱极了,你看不懂,我也不指望你来看它。我前几天告诉过你:我要在空余时间写一部‘丛林秘史’,这可不是说说玩的。因为如果不能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山地和平原这些事就成了一场梦,我们家、我生生死死的经历也成了梦,完了也就完了。写出来,全写出来,这个心愿好像隐藏了三四十年呢——我相信父亲活着也会这样做,他会摸出被唐家父子一再砸毁的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去记下来。如今他的儿子要做这件事了。我将把这些字献给一个人,我一笔一画记它的时候,都在想啊、想啊,一直想着那个人……”
献给绝色美人(2)
夜色深浓,四周越来越静。远处湖塘里有嗵嗵声传来,廖麦知道那是他的黄鳞大扁。它今夜像他一样激越不安。是的,只有这种鱼才能在深夜高高地跃动。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廖麦还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语气非常肯定:“是的,我要把日后写成的东西献给这个人。”
“那人到底是谁啊?”
“一位绝色美人。”
“啊啊……这是……真的?”
廖麦坐起来,“真的,当然是真的了。不过我们算来也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
“我真忌恨这个人哩。还好,二十一年没见了,你是和我在一起。”
美蒂移动了一下身子,这样窗上的星光如数洒在了廖麦的脸上。她回身去看丈夫,半晌无语。又是湖塘的嗵嗵声。她笑了,笑得很难看,但夜色里廖麦看不清。她开口说话时白亮的牙齿倒很清晰地闪动:“那个人真就长那么好看?你可从来没使这样的口气夸一个女人家。”
“岂止是好看。我说过,她一直在我心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余下的时间我就为她做这个,在自己的园子里做。”
美蒂想从炕上下来,可是一动就是一阵疼痛,下身尤其痛得厉害。她抚抚头发,头皮也在痛。好像是这痛促使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如果园子非要搬迁不可,那你读读写写的事儿就得耽搁了。”
廖麦声震夜色:“所以我要守在这儿。你会看到我怎么守在这儿。”
余下的时间只有黑夜,没有声音。他们都不愿出声儿。有一根弦绷在夜色里,绷得越来越紧,它可不能断掉。在美蒂记忆里,丈夫归来的十年中从未得过这么重的病,这一次真是可怕啊。他自己也知道身体走到了一个坎上,所以才让她熬起了黄鳞大扁。他对这种枪药味儿的鱼简直有一点迷信。美蒂想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儿,但一经说出却一下缓和了整个夜晚,她问:
“我想知道她,那个女人,她现在哪儿?”
廖麦摇摇头:“这个嘛,大概是你最不愿听的了。她死了。坏消息是一点一点传过来的,最后我才敢相信,她真的是——死了。”
美蒂一直屏着气,这时长长地吐出一口。
心花怒放(1)
周末这个字眼儿了不得。这两个字真是要命,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听不得它,一听就变得兴冲冲的,两眼就要烧起快乐的火苗。他心里总是盘算:再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我的小蓓蓓就要回家来了。可是后来这样的盘算总要落空,她竟然一连两个周末没有回家,而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美蒂说:“孩子大了,她如今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了,她怎样忙你都想不到!”
廖麦当然想不到,因为他想不到一个稚气人的小娃娃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决断事情的人。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想她安静的样子、笑的样子,想她从小到大的一个个细节,而且乐此不疲。他曾经想过:美蒂能为自己生出这样的一个孩子,简直是建立了奇功大勋,将来犯了什么过错都可以原谅。他只想了“过错”两个字,还从来没有想到“罪过”。只有近来他才稍稍试过这两个字——如果是“罪过”呢?
小蓓蓓二十岁了。其实她成熟得远远超出父亲的预料。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娃娃,一朵不可触碰的娇嫩花瓣,露滴颤颤欲坠。美蒂私下议论说:“孩子比我当年还要好看!她比妈妈强多了,她合起了我和你的优点哩!”廖麦不知该怎么说,他对蓓蓓失去了所有的比喻,因为淹掉一切的疼爱和怜惜会让人陷入迷茫。美蒂说:“你瞧她顺顺溜溜的,两条腿多么长!看她的手啊,小手儿,指头倒这么细长!看她的眼,这才是真正的紫葡萄呢,以前对别人都是胡乱比喻哩!小家伙啊,像一头花鹿一样,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蹿跳的时候小蹄子一刻不歇——麦子,你嗅到孩子身上的香气了吧?她一进来满屋子都香,这可不是什么香水呀胭脂呀……”廖麦乐于听妻子这一番数叨,他真是佩服她头脑的清晰和旁观的眼力。不过他始终不明白:既不是香水之类,那为什么会这么香呢?为什么?还能是什么?对此美蒂毫不犹豫地断言:
“是身子香!真的,一千一万个人里面也没有这样的小香孩儿!”
廖麦永远不忘她那种肯定自信的神气,只是有些胆怯,问:“一直会这么香吗?”
他记得美蒂当时眼睫垂了一下,咕哝:“谁知道呢,一般做闺女的时候是不会有一点点改变的……”
她的话倒让他回想起妻子十几岁时的气味。那当然是不会忘记的,那是茫野之气、绿草的青生气,还多少掺杂有一点麝香味儿。可那是多么使人迷恋以至于深陷其中的气息,这气息无所不在,先是从胸窝那儿弥漫开来,逐渐形成一团无色无形之雾包裹了她,一到了夜晚又悉数蓄入头发之中。这密挤如苘麻的浓发啊,让他长时间把脸埋于其中。至于后来她走向成熟,她与他潜回之夜怀上孩子的那个时刻,这种气味就变得更加浓烈了——有几次差点使他晕厥。再后来呢?他极力回忆,这会儿想一点一点还原某种气味,竟发现这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他记得美蒂在用大剂量的化妆品遮掩身上的鱼腥气:她越来越贪吃那种模样丑陋的鱼,结果老要沾上它的邪味儿。尽管如此,他还是能从中分辨出那种令人不悦的气息,因为它是从汗腺中分泌出来的。每当她大呼小叫“妈呀,真逮住汉子啦”的时候,一股混着泥腥和水草藻类的气味就疯狂弥漫,不可遏止,这浓浓的气息仿佛将他托举在半空,又让他觉得自己在浓得化不开的泥浆中挣扎、游移,最后连软着陆的机会都没有:纯粹是砰嚓一声掉下来,跌得七窍生烟。他忍不住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妻子用一张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一下连一下亲他,说:“傻孩子,还用问吗,你老婆是劳动人民哪,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怎么?头晕?悠悠乎乎?那就是你老婆好啊!你老婆过了这个时候就不再夸口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你、你!你这个掉进蜜罐子的福人!”
廖麦一再发现,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时刻,立刻变为一个野性而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却越来越退向一个角落——那儿是专为笨手笨脚的书呆子准备的地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才不止一次劝阻他:“少看一些书吧,少划拉一些字儿吧,那不过是你从大学堂里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这种方法解闷儿罢了!”
小蓓蓓与母亲无话不谈,母女俩在一起嘀嘀咕咕时,廖麦心上空得慌。他这时总要走近她们一点儿,小蓓蓓这才转向父亲。孩子偶尔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胡子扎一扎、叫一叫。她的个子快像母亲一样高了,可她还会做鬼脸!“蓓蓓,蓓蓓啊!”他这样叫着,在书房里搬动几本书,想让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一本,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