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加以讥笑的那个人。我曾经把他称为s。托马斯很高兴见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们对没
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兴一样),但他从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面前,他有机会使自己镇定一
下),是一种不甚愉快的惊讶。
“你好吗?”s问。
托马斯还没应答,就看出s对这样提问颇觉羞愧。一个干着本行的医生问一个正洗着橱
窗的医生近来如何,显然是可笑的。
为了消除紧张气氛,托马斯尽可能轻松地说出几个字来:“好,还好!”他马上感到,
无论他说得多么费力(事实上,因为他太费力),他的“好”听起来象是苦涩的反语。他很快
加上一句,“医院里有什么新鲜事?”
“没什么,”s回答,“还是老样子。”
他回答得尽可能不失分寸,但也显得极不合适。两人都知道这一点,两人都知道他们都
知道这一点。他们中的一个正在洗窗户,怎么能说“还是老样子”呢?
“主治大夫怎么样?”托玛斯问。
“你是说你没有见过他罗?”s问。
“没有。”托马斯说。
这是真的。从他离开医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没见过主治医生。他们曾一起工作得那么
好,甚至都开始把对方视为自己的朋友。所以无论他怎么说,他的“没有”中有一种悲凉的
震颤。托马斯怀疑s对他提出这个话题颇觉愠怒:象主治医生一样,s也从未顺路探访过托
马斯,没问他工作怎么样或者是否需要什么。
两位老同事之间的任何谈话都是不可能的,尽管双方都感到遗憾,特别是托马斯。他并
不因为同事忘记了他而生气。如果他能对身边的年轻人说清楚什么的话,他真正想说的是:
“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我们各走各的路这完全正常。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安的,我很高兴见到
你!”但他不敢这么说。到眼下为止,他说出来的一切都好象出于某种心计,这些诚恳的话
在他的同事听来,也同样是嘲讽。
“对不起,”s停了很久才说,“我实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会给你打电话
的。”
那阵子,同事们假定他为懦夫而对他嗤之以鼻时,他们都对他微笑;现在,他们不能再
鄙视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却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请他了,不再用香槟酒欢迎他了。这种落魄知识分
子的处境不再显得优越,已变成了一种必须正视的永恒,以及令人不快的东西。
21
他回到家里躺下来,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时之后却被胃痛醒。每当他消沉的时候,老毛
病就冒了出来。他打开药箱,骂了一句:箱子里空荡荡的,他忘了给它配药。他试图用意志
力控制住疼痛,也确实相当有效,但再也无法成眠。特丽莎一点半钟才回家,他觉得自己想
跟她闲聊点什么,于是讲了葬礼,讲了编辑拒绝跟他讲话,还有他与s的相遇。
“布拉格近来变得这么丑恶了。”特丽莎说。
“我知道。”托马斯说。
特丽莎停了一下,温柔地说:“最好的办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马斯说,“但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她也过来坐在他旁边,从侧面搂住他的身体。
“到乡下去怎么样?”她说。
“乡下?”他感到惊讶。
“我们可以独自在那里过日子,你不会碰到那个编辑,或者你的老同事。那里的人是不
一样的。我们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总是原来的样子。”
正在这时,托马斯又一阵胃痛,感到全身发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过于平静与安宁。
“也许你是对的。”他艰难地说,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难。
“我们会有一所小房子,一个小花园,但要足够的大,给卡列宁一个象样的活动场
地。”
“是的。”托马斯说。
他努力想象搬下乡去以后生活将是个什么样子。他很难每个星期都找到新的女人,这意
味着性冒险的终结。
特丽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问题,在乡下,你会对我厌烦的。”
疼痛更加剧烈了,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种“非如此不
可!”——一种奴役着他的职责。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个绝对的假日,从所有职责中解
脱,从一切“非如此不可”中解脱。他能告假离开医院的手术台(一种永久的休息),为什么
不能告假离开世界的手术台?离开女人们那百万分之一的虚幻的差异?离开那把想象中切开
女人们保险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捣蛋了!”特丽莎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叫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
“打针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忘了给药箱补充药品。”
她顾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额,那里有因为痛楚而冒出来的密密汗珠。
他的头没有离开枕头,朝她转过来,几乎是气喘吁吁:对方眼中燃烧着不堪忍受的悲
伤。
“告诉我,特丽莎,怎么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觉得出来,我知道。”
“没有,”她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你否认也没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说。
“老事情”意味着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马斯不愿意收场:“不,特丽莎,这一次有点不同。以前从没有这样严重。”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她说,“去,洗洗你的头发吧。”
他不明白。
她解释的语调是伤感的,没有敌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几个月了,你的头发上有一
种强烈的气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气味。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闻着你某
个情妇下t的气味。”
听她说完,他的胃又开始痛起来。简直要命。他总是把自己洗得很彻底!身上,手上,
脸上,确认没有留下丝毫她们的气味。甚至避免用她们的香皂,每次都执行自己种种苛刻的
规程。但他忘记了自己的头发!居然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他回忆起那个女人冲着自己的脸叉开双腿,要他用脸和头顶跟她干。多么愚蠢的主意!
他现在恨她。他看出抵赖也没有用处,所能做的事,只是傻傻地笑笑,去浴室里洗头发。
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呆在床上吧,别费心去洗那东西了,我现在都习惯了。”
他的胃真是痛杀了他,他渴望平静与安宁。“我会给我那位病人写信的,就是我们在矿
泉遇到的那位。你知道他村子的那个地区吗?”
托马斯极难谈下去了,所能说的只是:“树林子……环绕的山……”
“没有关系,这是以后的事。我们要离开这里,但现在别说了……”她还是一直摸着他
的额头。两人并排躺在那儿,不再言语。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们很快进入梦乡。
22
半夜里他醒来了,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春梦。唯一能回想清楚的是最后
一个:一个巨大的l体女人,至少是他体积的五倍,仰浮在一个水池里。从她两腿分叉处一
直到脐眼的小腹部,都盖着厚厚的毛。他从池子一边看着她,亢奋以极。
身体被胃病折腾得虚弱不堪之时,他怎么亢奋得起来?看到一个他清楚地意识到会拒绝
自己的女人,怎么会使他亢奋?
他以为:在人脑机件里,有两个朝相反方向转动的齿轮。一个载着想象,另一个载着r
体的反应。载有l身女人想象的齿轮,带动着相应的勃起指令齿轮。但有些时候,由于这种
或那种原因,齿轮错位了,亢奋齿轮会与一个载着飞燕想象的齿轮相配合。一只燕子的景象
会带来yj的勃起。
此外,托马斯的一位同事是研究人类睡眠的专家。他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种梦境中,
男人们都有勃起现象,这说明勃起现象与l体女人之间的联系,只是造物主塞进入脑机件中
一千种运动方式中的一种。
那么爱情与这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托马斯头脑中的齿轮不协调了,他会因
为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这对他与特丽莎的爱绝对没有影响。
如果说,性亢奋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了自己取乐而用的一种装置,那么爱就是唯独属于我
们自己的东西,能使我们摆脱造物主。爱情是我们的自由,爱情处于“非如此不可”的规则
之外。
虽然这不完全是真的。即使爱情有别于造物主为自己取乐而设置的机件,爱仍然是从属
于它的。爱从属于性,象一位秀美的l体女人服从一座巨钟的钟摆。
托马斯以为:使爱从属于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意之一。
他还认为,把爱情从愚蠢的性a中拯救出来,办法之一就是在我们头脑中设置某种机
件,能让我们看见一只燕子也亢奋。
他带着甜甜的思索开始打盹。就在他即将入睡的那一刻,在众多概念浑浑沌沌的无人区
中,他突然确信自已发现了所有的谜底,一切神秘的关键,一个新的乌托邦,一座天堂:在
那个世界里,男人因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托马斯对特丽莎的爱情,不会被性a的愚蠢干犯
所侵扰。
于是,他安睡了。
23
几个半l的女人尽力缠着他,但是他累了,一心摆脱她们,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
他看见一位年轻女朗,正面对着他侧卧在一张沙发上,也是半l着身子,除了短裤什么也没
穿。她撑着臂肘,面带微笑看着他,看来知道他会到来。
他向她走过来,难以形容的狂喜之情注满身心,想到自己终于找到了她,终于能在这里
与她相会。他坐在她身旁,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说了些什么,显出一种镇定,一只手缓慢
而轻柔地摆动。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她这种举动的镇定,女性的镇定是他一辈子困惑不解的问
题。
正在这时,梦境又滑回现实。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种似睡非睡的无人区。遇见女人的情
景在他眼前渐渐消逝,使他惊吓恐惧。他对自己说,上帝,失去她是何等可恨呵!他竭尽全
力想回忆起她是谁,在哪里遇见过她,他们一起经历道什么。她对他如此熟悉,他怎么可能
忘了她呢?他答应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绘她,但刚答应便意识到这无法兑现:他不知道
她的名字。他怎么能把这么熟悉的人的名字给忘了呢?这时,他几乎完全醒了,眼睛是睁开
的,他在问自己,我在哪里?是的,在布拉格,但那女人也住在这里吗?我不是在别的什么
地方见到她吗?她是从瑞士来的吗?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他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她
既不是来自布拉格也不是来自瑞士,她就住在自己的梦里而不是别的地方。
他如此惶惶不安,直挺挺地在床上坐起来。特丽莎在他身旁深深地呼吸。他想,梦中的
女人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他认为自已最熟知的女人结果是他不曾相识的女人,但
她还是他一直向往着的人。如果他有一个个人的伊甸乐园,他一定将陪伴着她生活其中。这
个来自梦境的女人是他爱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他突然回想起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著名假说: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帝把人一
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爱情,就是我们渴求着失去了的那一
半自己。
让我们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曾经是自己身体一部
分的伙伴。托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梦见的年轻女子。问题在于,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
反,有一个人用一个草篮把特丽莎送给了他。假如后来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着自己的一半的
女郎,那又怎么办呢?他更衷爱哪一位?来自草篮的女子,还是来自柏拉图假说的女子?
他试图想象,自己与那梦中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他看见在他们理想房舍敞开的窗
前,特丽莎孤零零地一个人走过,停下来朝他打望,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哀。他受不了她的
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痛在自己心里,又一次被同情所折磨,深深地沉入特丽莎的灵
魂。他从窗子里跳出去,但她苦涩地要他呆在他感觉快乐的地方,做出那些唐突、生硬的动
作,使他烦闷不快。他抓住对方那双紧张的手,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使它们镇定。他知道,
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抛弃快乐的房舍,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放弃他的天堂和梦中女郎,他将
背叛他爱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随特丽莎离去,伴随那六个偶然性所生下来的女人。
他一直坐在床上,看着躺在身旁的这位女人,在睡梦中还抓着他的手。他觉出一种对她
无法言表的爱。这一刻她一定睡得不沉,因为她睁开了双眼,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
他知道不该弄醒她,应该哄她继续睡觉。他试图作出一种回答,往她脑子里种下一种新
的梦境。
“我在看星星。”他说。
“不要说你在看星星了,你骗我。你在往下看。”
“那是因为我们在飞机上,星星在我们下面。”
“哦,飞机上。”特丽莎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随后又昏昏欲睡。托马斯知道,特丽莎
正从飞机的圆形窗户往外看,飞机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飞翔。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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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六、伟大的进军
l
直到1980年,我们才从《星期天时报》上读到了斯大林的儿子、雅可夫的死因。他在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国人俘虏,与一群英国军官关在一起,并共用一个厕所。英国军官
不满意斯大林的儿子把厕所并得又臭又乱的恶习,不满意他们的厕所被大便弄得很脏,尽管
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者的儿子的大便。他们提醒他注意此事,把他惹火了。他们一而再、再
而三地提醒他注意,让他把厕所弄干净。他发怒,吵架,动武,最后诉诸集中营的长官,希
望长官主持公道。但那位高傲的德国人拒绝谈论大便的问题。斯大林的儿子不能忍受这种耻
辱,用最吓人的俄国脏话破口大骂,飞身扑向环绕着集中营的铁丝电网。他扑中了,身体被
钉在电网上,再也不会把英国人的厕所弄脏了。
2
斯大林的儿子有一段艰难岁月。所有的证据表明,他父亲杀害了给他生这个孩子的女
人。于是,小斯大林既是上帝的儿子(因为他父亲被尊崇得如同上帝),又是上帝的弃儿。人
们从两重意义上都怕他:他加害于人,可以是因为震怒(毕竟,他是斯大林的儿子),也可以
是出于喜爱(父亲会惩罚弃儿的朋友从而达到惩罚他的目的),
遗弃和特权,幸福与痛苦——没有谁比雅可夫感受得更具体,这对立的两面是如何交
替,从人类存在的一极到另外一极,其间距离是如何短促。
战争一开始,他成了德国人的阶下囚,另一些囚徒属于冷漠傲岸和不可理解的民族,总
是出自内心地排斥他,指责他的肮脏。他,作为肩负着最高级戏剧性的人,能忍受这种不是
为了崇高的东西(上帝与天使范围内的东西),而是为了大便的评判么?难道最高级与最低级
的戏剧是如此令人晕眩地近么?
令人晕眩之近?太近会引起晕眩?
会的。当北极近到可以触到南极,地球便消失了,人会发现自己坠入真空,头会旋转,
导致他倒下。
如果遭受遗弃与享有特权是一回事,毫无二致,如果崇高与低贱之间没有区别,如果上
帝的儿子能忍受事关大便的评判,那么人类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间度向,成为了不可承受的
轻。当斯大林的儿子朝电网跑去,将自己的身体投向电网时,这架电网在失去度向的世界里
被无边无际的轻所承托,象天平的秤盘,遗憾可悲地升向空中。
斯大林的儿子为大便献出了生命。但是为大便而死并非无谓牺牲。那些为了向东方扩充
领土而献身的德国人,那些为了向西方扩展权势而丧命的俄国人——是的,他们为某种愚昧
的东西而死,死得既无意义,也不正当。在这次战争总的愚蠢中,斯大林儿子的死是唯一杰
出的形而上之死。
3
我小的时候,曾翻阅过专给孩子们看的那种《旧约全书》,书上有多雷的木刻c画。我
看见上帝站在云上,是个有鼻子有眼还有长胡须的老人。我总是想,如果他有嘴,就得吃东
西,如果他吃东西,就得有肠子。这种想法总使我害怕。尽管我出生于一个不太信宗教的家
庭,我感到有关神的肠子的想法是在褒渎神明。
我,一个没有受过任何神学训导的孩子,很自然,会抓住上帝与大便不能共存这个事
实,来怀疑基督教人类学中的基本论点。就是说,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吗?二者必居其
一: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上帝就有肠子!——或者说上帝没有肠子,人就不象他。
古老的诺斯替教与我五岁时的想法是一致的。早在二世纪,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