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时,黄纵跟随亲将王敏求匆匆赶到宣抚司衙门。宣抚司距离长江边不远,就在黄鹄山下。一路上夜露把二人的衣服与发髻都打湿了,但他们来不及擦把脸,略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就直奔后衙而去。
京湖宣抚使岳飞此刻也没有睡,他和前军统制张宪凑在一盏油灯前,正下意识地摆弄着一根计算粮秣的算筹,耐心地等待黄纵的到来。
岳飞刚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本来凝重的表情忽然就放松了。他的目光在黄纵沉静的面庞上打量片刻,朗声问道:“黄机宜,闻听当初你与吕侍郎曾有一面之交?”
“宣抚相公是说安老?”
岳飞点点头。
黄纵一愣,夤夜召唤,他本以为是商议北伐大事,没想到居然考的是这个题目。“建炎年间,陈求道被刘忠绑了,王以宁被桑仲赶了,荆湖大乱。安老为荆湖提刑之时,我恰游历此地。适逢安老留意军事,四处延揽人才,闻纵于兵家之道小有心得,曾欲聘我入幕。”
“然则黄机宜并未留下。”张宪沉声道。
“雅歌唱和,足以慰平生。”黄纵笑道。他见岳飞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又补充道:“吕侍郎当是时,自负才高,略有显迹便志得意满。当初韩宣抚想辟其为参议官,他尚且逊谢不受。此等经纬之才,非纵这等藁蓬之人可堪效力。”黄纵说罢垂目,注意到帅案上摊开的一纸书信。
岳飞长吁一口气,连道:“竟然如此!竟然如此!”他将书信亲手递给黄纵。
纷纷迷雾中,黄纵似乎抓到了一些线索,但是又无法确然。然而不待他展开信纸,心中所想已被证实,吕祉特制的花笺在烛光下呈现出柔和的面貌。
黄纵静立不动,他想估量形势,在阅读之前先行猜测信件的来意。“吕侍郎,”他开口道:“多年不见,笔力倒是愈发沉雄,似蕴千金之力。”他从宣抚相公敬启六个字的书写法度中,读出了深藏于中的情绪,却一时无从解读。
一直默不作声地张宪对他报以一个促狭的笑容,似乎肯定他将会为吕祉所写的内容瞠目结舌。黄纵将之当做郑重地警告,他以尽量平静的心情阅读完信件,却还是忍不住惊奇大呼。他瞬间联想到张宪玩味的表情,觉得这同时是对宣抚相公的揶揄。
黄纵组织语言,缓慢总结:“吕侍郎尊岳相公为我朝之柱石,实在非纵所能预料。”他暗暗庆幸韩世忠没有看到这信,否则他一定会加倍嫉恨自己的上司。如果说吕祉突如其来的敬意已为张宪适才的举动所暗示,接下来的内容则让黄纵难以启齿:“他如何能逆料到自家们对他的评价,这句话又该做何解?”
黄纵指着的话,被张宪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宣相以经纬之才,镇荆鄂之地,控遏上流,实国之藩篱。然任虽重,尤未能尽展令才。当此多事之秋,宜其动心忍性,以蒙主上佳诏……”
仰慕的口吻中包蕴了劝诫,就像后生写给多年不见的上司长辈的信函。黄纵实在无法想象,倨傲的吕侍郎会做出此等大乖平生之事。
岳飞非常诚实地赞同黄纵:“下官也委实不知此句该做何解,才恭请黄丈相议。”
绍兴六年8月,历史被看不见的手推动着,稍稍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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