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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纵发现虽然离别经年,故人的眉眼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风尘消磨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显著的痕迹,然则他依旧无法把眼前的男子与印象中那个干练而不失狂狷的年轻提刑联系到一起。男子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沉郁之气,让他与接风宴的祥和氛围格格不入,偶然露出的一二笑容,也只是对着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似乎满心沉浸于某个未知的世界;甚至于看到岳飞也只是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与那封热情洋溢的书信写作者简直判若两人。黄纵不记得这种状态起自何时,大约吕侍郎在无意中瞥见岳飞官服下的麻服首绠(注:岳飞绍兴六年3月丧母,四月被强行起复)后,便陷入了恍惚的沉默之中。
黄纵有些看不过去,毕竟这是宣抚司为了庆祝吕祉视察与专一总理鄂州钱粮的霍蠡到任特意举办的宴会,除薛弼与王贵巡视襄阳未归外,其他重要僚佐悉数到场。何况吕祉还肩负有特殊的使命,他的沉默会被别人误解为含蓄的表露不满。于是黄纵依惯例代替戒酒的主帅举杯祝道:“吕侍郎、霍员外,远道前来不胜劳苦,自家们薄酒聊先为敬。”确实是薄酒,鄂司向来以简朴的农民作风闻名于各屯驻大军,宴会向来既无营妓娱心也无丝竹悦耳。
酒似乎起了作用,回到现实中的吕侍郎在品尝了滋味尚可的酒肴后,非但不像一般人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情绪反而有所高涨。寒暄几句后,他没有谈论张浚交代的公事,却用激昂的语调评价道:“此回到鄂州,方知传言不虚。”
吕祉特意咬重了传言二字,不禁让黄纵微微皱眉。他想到前次的信件,难思虑其所表达意思的基础。
“传言总是很多,要亲眼看了亲耳听了,再做判断,方能行事不妄。”岳飞果然微笑着不露痕迹地询问,“但不知吕侍郎听过下官的哪些传言?”
“岳相公又希望下官向您转述哪些传言?”吕祉反问,但他显然不需要岳飞的答复,径自侃侃而谈,“岳相公为人谦逊,自奉简薄,雅好春秋循循如书生,却又治军严肃,鄂州一军最有纪律,所以动能成功,号一时之良将。不过在下官看来,这些美誉虽然可能并不失实,但是要像古之名将一般建立功勋,倒也不是没有改进的地方。”福建子的口音糅杂进了某个地方的方言,入声消失,浊音清澈,吞吐气息也随之古怪。
岳飞对别人的批评远比对自身的恭维感兴趣,他以水代酒,敬道:“愿闻其详。”
吕祉仰天吁了一声,“边事之难……”他的目光扫过诸将,在张宪身上特意停留片刻,神色复杂。
的确,边事艰难,尽人皆知。封疆之外,疑似之迹,多少挟愤嫉功之徒虎视眈眈。黄纵默默等待着吕侍郎的高论,某一刹那,甚至相信他会落泪。吕侍郎却换了声气,“在于筹措粮饷。那些变做流寇的士兵,大多源于缺乏补给,长官又不能让他们走上正道。而若想成就恢复中原的大业,也必须筹措足够的军资,这样才能保证战时官兵们同心抗敌,而不是动辄溃逃。所以朝廷这次特别派下霍员外总理应付鄂司钱粮,足见陛下对鄂司的重视。宣相尤宜体会圣意,明察贤奸,枕戈待旦,以期后命。”
吕祉这番话终于点了此番巡视的题面,虽然还未切题,但作为鄂州驻军的主帅,有必要做出即时的表示。“吕公所言甚中时弊,某自当日夕惕励,以报主上圣恩。”宣抚相公在愿意的时候于这种官场上的应答原是异常熟练,“但不知吕公对足食之事有何高见。”
吕祉笑望霍蠡,霍蠡做了个恭请的动作,示意由他代表。“高见谈不上,无非是屯田诸策。至于具体干办,还要让霍丈操劳。不过某倒是有些小道。”霍蠡已有四旬开外,吕祉按照私谊称他为霍丈,以示亲厚。
“安老,当着宣相的面,说话要诚恳。”年长的霍蠡终于发言了:“这可不是什么小道,而是前所未见的大道,大道呀!”他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宣相,你可听说过龙门账?四柱清册比起龙门账(复式记账法雏形),简直是简陋!太简陋!当初若是用龙门账的方法稽核,宣相断不会有计饷不实之事!李启老兄也会省不少力气呀。”
李启主管岳家军回易之利。而前不久岳飞军中曾发生贪冒虚领粮饷之事,朝廷特派霍蠡予以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