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我将云起百般羞辱,多方凌虐,却又是为了……为了什么……?
云起……
云起!
南宫北翊霍然惊觉,蓦地低啸一声,扭头转身,提纵身形去追那只是不管不顾地背对自己远离而去的人。
“云起!”
他怕追不上,甚至急得手心冒汗。他不知自己脚下跨出究竟是多长距离,但那无序的混沌虚空,简直上下无凭,左右无依,他跨出一步,却未见距离的缩短。他恐惧极盛,怕得运起了全身的气力,鹰鹘般向他扑击而去!
这却是不想要凭依了,他见得谷云起背影已在眼前,他不止伸了手,连着双手一起,自己的整个身躯也跟着紧贴上去,如同海中八爪之鱼,什么面目脸皮都撕了下来,只要同他一起,哪怕自己的样子再是难堪可耻!
他将那具躯体抱了个满怀,实打实的搂在了胸前,贴在了心口。
他以为那会给自己发寒的心中注入一股温热的暖流,解了自己的恐惧与迷惘。
然而搂入怀中的,仍然是冰雪般的冷,甚至,又加了铁石般的硬!
他一口气几乎没能上来,悲鸣一声:“云起!”
只激得他满头冷汗,浑身虚软,手足僵硬酸痛地发着抖,终于苏醒过来。
☆、part176绝境无光
醒过来却也没什么好的。
那人他自然仍紧抱在怀里,然而还没低头去看他的样子,仅凭肌肤相亲的碰触,他便心下巨震,知晓噩梦赫然已成现实。谷云起那在他入梦以前尚残留着些柔软温暖的肢体,此刻已毫不容情地冰冷僵硬,贴在他的身上,令他害怕得打颤。
他身形一动,勉强想要镇定地抬起身来,然而腰髋臂膀上立时一阵沈甸甸的感觉,被谷云起双手双腿勾住。
他当然不是挣不脱这样的束缚,更不是抱不动谷云起瘦弱的身躯,但这个触感令他心头不由一沈,动作立时放得轻缓下来,小心地侧头看去,一颗心顿时酸痛得几要掉下泪来。
谷云起一双腿曾被他扶得老高,强迫着地交叉环在他的腰上,双手也被他拉起来搭在他肩头,方便他先前的交合。那姿势在他干完好事,沉沉入眠后没能改变,此刻竟仍是那样双腿高举,仿佛仍在承受着他的戳刺的羞耻姿势。然而他那时脑中哪里有谷云起“死”去的念头?只要与他挨得更近,甚至狂乱地进入他的身体,放恣地猛干了他一通。
为何……为何会是这样?我并没有想要侮辱你的,云起,我只是……只是……
只是喜欢你啊!
结果竟令他连去后也仍是这样一副被人亵玩着的不堪模样,即使是南宫北翊,瞧见他这凝固在最后的耻辱姿态,也不由心生歉疚,彷徨难安。
谷云起若是有灵,知道自己对他做的事,又会生气吧?
那就再对我生气啊,云起!
你恨我,骂我,打我……只要你还肯在我怀中动弹,还肯恢复生机,就算是把你曾受的苦楚全都倾斜到我的身上,那也便甘之如饴啊!
不觉泪水便模糊了眼,南宫北翊不敢乱动,更不得以蛮力将他的手足掰开,尽管目下两人姿势是那般的荒诞可笑,与那死者为大的庄严肃穆全部相干,他却不得不继续如此。
在他的生命中,还未曾有过为谁的生死而感受如此哀毁伤情,心尖滴血的痛楚。那仿佛是连同当初发泄在谷云起身上的少彦之死的哀怒也一并爆发出来,加重在眼前一动不动的谷云起身上,更让他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怕不要与谷云起一道堕入轮回道中,去一品那九泉下的深沉的绝望之浓黑。
可在那弥漫整个视野与心田的漆黑之中,仍旧抓不着谷云起身上的哪怕一丁点芳香,一丝丝声响啊!
若是招魂有方,你是否能够归来?
南宫北翊昏乱中兀自止不住地提起嗓子,一声嘶喊──
纵使高歌那古歌楚曲,斥得退无情鬼差,却又拉得回谷云起那决绝的身影么?
更何况从他此刻的喉间,即使鼓满胸膛的气息,也只喊得出破碎的两个字:“云起!”
谷云起不理,不闻,不回头。
他能怪责他的狠心么?谷云起最后的心,岂非是被他给伤透了的?
现在他所体会的,却不知有无谷云起长久苦痛的十一!
他才醒来不久,便又陷于癫狂之中,目似盲,意如痴,就着那两人交合一般的姿势,再次将他紧搂胸前,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字,长长短短,高高低低,仿佛将他过去所有虚情假意的话语都冲刷干净,叫谷云起只能感受他如今的一片真心。
石室内昏暗不明,独有来路与出处有朦胧的明珠光华映照进来,那却没有令南宫北翊双眼变得清明。他呼叫了许久,声音早是哑了,发不出声,便一遍遍地将嘴唇贴在他耳根上,腮帮上,将一个个热切的吻印上他冰冷的肌肤。
那个人却从心到身,都硬如铁石。
南宫北翊这样拥着他不知有多久,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他再是武功高强,也不半身麻痹,骨头酸痛。他却不肯改变分毫,唯恐弄得谷云起哪儿不舒服了。虽压着他,却怕粗砺岩石硌伤了他的肌肤,自己以双手胳膊垫在他背上。只要有了气力回了神,便又在谷云起耳畔絮絮轻唤不已,还要指望他重新醒来。
这番指望本是决计无望的了,然南宫北翊日夜不分,片刻不息,甚至食寝不顾地围着他低语呢喃,细声诱哄,双手又不断地灌注真气地在他紧绷绷的关节皮肉上按摩揉弄,竟似终于将那人冷硬的身心给软化了。不知什么时候,那本来硬得按也按不动的冰冷肉体多了一些柔软。这忽然间的死者还魂般的喜悦充斥满南宫北翊的心灵,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饥肠辘辘,困顿不堪,一双手更激动地按摩谷云起手肘肩膀,想让他重新变得温软柔顺。
“云起……云起……”
沙沙的呼唤再次响起,他那绝望了许久的心中终于又投射进一丝阳光,抚摸着谷云起那果真在慢慢变得柔软的肉体,一些满含希冀的念头也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柔柔地、缓缓地,一寸寸地蔓延,生长。
☆、part177远道而来
近乎荒废的山道外,终于又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
留在马车边守候的仆人连同那牢骚不绝的徐大夫,都不禁神一振,纷纷翘首望去,心急的人或跳上高岩,或攀上树梢,只望能早些看见那预料中的熟悉人影。
这个时节,会到这儿来的除了奉命去找甘为霖的大少爷也不会有别人了。
虽然早有这个认知,但在望见来的那行人果然便是大少爷一行,那些仆人还是不由高兴得欢呼了起来,急忙迎接上去。
“大少爷!”
“二少爷也在?”
“三少爷怎么也……”
来的阵容简直空前庞大,便是将整个南宫府都搬来了这里一般,令得这些等候已久,心中惶然的仆人们心下更是安定了不少,接过缰绳,扶人下马,七手八脚倒也忙乱了一阵子。
那甘为霖独自驱马一直前行到马车边,双眼直接盯上了满脸不豫之色的徐大夫,眼角往莽苍的山林中捎带了一眼,道:“人呢?”
徐大夫张口结舌,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周围这许多南宫家仆人,他为何偏偏要找上自己问话。他其实并不太清楚南宫北翊带谷云起进山做什么去了,而且对于这一举动一直都很是反对,何况等了许久没见回来,心里正是又生气又担忧,更没有回话的心情,只是瞠目。
那边南宫玮等人已被十来个仆人众星拱月地拥了过来,闻听他的问话,哪敢怠慢,当即道:“玉简,你来说。”
他点名的那个仆人显然口齿伶俐,应一声是,便向着甘为霖道:“老爷前天带着谷先生进山去了,没叫咱们跟着,本以为很快便会回来,没曾想几天也没有踪影。我们昨日曾叫人试着进山去寻寻踪迹,直到今日午时回来,一无所获。”
谷靖书听说不禁轻“啊”一声,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但他近来与南宫家兄长及甘为霖这个横竖看他不顺眼的前辈同行,言语举止更是多加注意,将那一身的浪荡风骚都敛起来,乍看起来真个是端庄正直的俊书生。这样行止下,他原本稳重的性子自也更为慎重,因此再是焦急,为防急者生乱,又扰了这些个长辈兄长的思路,竟也忍得住并不贸然开口询问,只是将一双担忧乞求的眼睛望着甘为霖。
甘为霖面色阴沉,口中只冷笑一声,道:“这么神,还用找我来做什么?”
南宫玮眼色一扫,那玉简立知雅意,忙又道:“谷先生体虚已久,一路上药石不止方能清醒片刻,入山这几天无人在侧服侍,徐大夫也正自着急,唯恐有什么差池。”
甘为霖目光冷厉地再盯了徐大夫一眼,徐大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大约就是南宫北翊要人访求的“神医”甘为霖,但这甘为霖一身的暴虐气息,与仁心仁术的“神医”着实相差甚远,也难怪徐大夫见着他心头堵得慌,饶是这是,仍忍不住说:“那谷云起的情况已是病入膏肓,区区我是回天乏术了,只是你这位神医,医术再是高明,这心底若是不懂得仁爱关切,我看也是枉然。”
甘为霖却是见过大风浪的,并不被他这句话便惹恼起来,只是又冷笑一声,道:“人要自寻死路,你再是仁爱关切,医术高明,又能奈他何?”
徐大夫一怔,反被他这话说中心坎,记起谷云起那过度不合作的态度来,不由喃喃道:“你说的没错,医术再好,人若不想活,那也真是无可奈何。”
所以尽管是竭尽全力在调养,谷云起的身体可不是一天比一天更糟?
那谷靖书听闻这话,更是大受打击,痛惜得泪盈眼眶,终于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前辈……”
却说甘为霖见徐大夫对自己的话这般感慨,也是一怔,呆在马背上不知沉吟什么。耳边书生可怜兮兮的一声哀告,陡然便激起他潜藏内心的一片暴躁,回首怒目一瞪,喝道:“闭嘴!”
谷靖书知他自自己坦白与南宫珏的关系后便一直极为厌憎自己,这声吼虽有准备,还是被吓的瑟缩一下。南宫珏即时便像是他所少有的“刚”的一面,一揽他腰身便跨前一步,昂首挺胸同样的一眼狠瞪回去,语气更比他凶恶百倍地道:“凶什么!靖书叫你,还不好好听话?”
南宫玮可是又要头痛,不料他二人针尖对麦芒地斗了一路,到此刻也还不消停,也是急忙喝斥南宫珏道:“我说过什么,你总要这般添乱,那谷云起救不过来难过的可不是我们!”
南宫珏不甘服输,又不得不为谷靖书考虑,因此仍气鼓鼓地瞪大眼睛盯着甘为霖,却不再说话了。那甘为霖倒也奇怪,对于南宫珏一路上有意无意地大捋虎须并不在意,完全是将他置之不理,而对谷靖书小心翼翼的讨好奉承,偏是一副冷言冷语毫不待见的态度──谷靖书若受委屈,少年自然少不得便要大闹一通,只是这番闹腾的结果往往是甘为霖端然不动,他给两位兄长和谷靖书一道联手地劝解下来,真正是一肚子火没处发,几次之后倒敛了不少。
此刻甘为霖仍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冷冷朝谷靖书道:“你要与这小子厮守终身,那便开开心心过你的日子去,他人的事,要你操心这许多做什么?”
南宫珏抢着道:“谷云起是靖书的叔叔,他自然要关心的!你才是奇怪,别人要做什么,又哪轮得到你来操心?”
“小珏!”
南宫玮厉声,南宫琛温言,谷靖书泫然,语气虽不一样,这一声叫意思却同样都是劝阻。南宫珏近来简直像是被困在笼头里的小野马,只想找个空挡大展拳脚,却此一动弹便被死死压制,简直憋闷得不成。但他一路跟来,耳濡目染,谷靖书温厚内敛的细心,南宫玮不动声色的关怀,南宫琛纯良友善的相助,到底仍叫他学到了许多,虽还是桀骜不驯的性子,却也懂得忍耐与思考了。因此被他们同声喝止,也只委屈得扁扁嘴,把一双幽怨瞳仁移回谷靖书身上,那意思自是:我这会儿忍下来的,到时候你得全都赔给我。
part178
谷靖书哪还不懂得他的意思,只是甘为霖那双冷眼在前,他自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亦只有无言地一抚少年脊背,望向甘为霖。
那甘为霖果然对少年是理也不理,只面色讥诮地瞧着他,看他怎么说道。
他微一踌躇,倒不是这个问题答不上来,只是甘为霖脾性古怪,从来不曾给过他好脸色看,他开口之前便不得不思虑一番,不知怎样回答才能叫他满意。但太过迟疑,甘为霖想必又会嗤笑于他,因此即时便道:“前辈此言差矣。血缘至亲,当不因婚姻嫁娶便即背弃。况且叔叔他身遭困厄,即管是寻常旧识亦会关心一二,何况我乃是他侄子?”
甘为霖哂然冷笑,语气轻巧,却一针见血地道:“谷云起原来要你这侄子,却怎么又将天门交给旁人?”
他言语尖刻惯了,一句话总要拐着弯带了几种意思地来讥讽他人,而且也不分那人是谁,哪怕站在他那一边也是一样。
谷靖书神色一黯,声音不由低弱下来,只是语声中仍透出一股坚定之意,道:“前辈再怎样瞧我不过眼,也请早为叔叔诊治为妙。若是……若是不满晚辈在侧,我也……只等他一个平安的消息就好。”
原来他想到甘为霖这般讨厌自己,影响了他心情只怕反对谷云起不利,因此极力退让,不欲再令甘为霖为此事浪时间。
甘为霖却非独是对他,其实对谁都看不顺眼的,见他这般低微,眉宇间不禁又是一股怒意浮起,倏地一挥衣袖,叱道:“抬起头来!这般低声下气,岂不辱没了天门谷氏的声名脸面?”
谷靖书一愕,但觉面门一道强劲怒风拂来,逼得他不得不昂首抬头,有些惊愕又有些恍然地直视着甘为霖那始终眉头虬结,郁郁寡欢的面容,终于是有些明白他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他若真是那天门门主谷雁回的儿子,对甘为霖来说,他便应当有着谷雁回当年的影子。然而谷靖书从未见过谷雁回,更不知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空有面容相似,但这行事作为,却是软弱可欺到了极点,落在甘为霖眼中,那大约便分外不是滋味,是以横竖都看他不顺眼。
他若是能像小珏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怕反而会得他青睐吧?只是……谷靖书虽是站直了身子,但目光一与他对上,下意识地还要低垂下去,他真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稳在原处,然而额头已现出汗来,实在艰难之极。
南宫珏在旁一跃而起,为甘为霖大胆拂出的那股劲风,也为谷靖书竟还要听他的话。但他刚才被阻挠过,也是怕再给谷靖书带来什么麻烦,因此只怒目金刚也似奋力狠瞪着甘为霖,眼中几乎要冒出火焰或是箭矢来。
甘为霖不为所动,看着谷靖书那样勉强的样子,皱一皱眉,掉头向玉简道:“你们没发现任何踪迹?”
谷靖书松了口气,一侧脸,便见南宫珏满眼快要溢出的担忧之色看着自己,并举起袖子来给他擦拭额头的汗渍。他微微一笑,心里这下却定了不少,抓着了少年的手,不再战战兢兢的怕给甘为霖瞧见生怒了。少年本来还有些气他对甘为霖的言听计从,被他忽然这样笃定地握住手笑看着,一愣之后自己竟也忍不住往甘为霖那边瞧了一眼,随即记起自己的立场,赶紧端肃神,也反手紧握着他手掌,点头赞许道:“靖书,这样才对。”另一只手便搂上谷靖书腰身,手指不规矩地按进底下那柔韧饱满的肉团里了。
谷靖书还在不动声色地在他手里挣扎着,只听那玉简为难道:“老爷看来一直用着提纵之术,虽带着谷先生,但留下的痕迹实在太少,无法判断去向。我们沿路直寻到旧天门所在地,也没见着他们。”
甘为霖又往山中凝望了一霎,自言自语地道:“他们当然不是去怀旧悼古的。”
南宫玮心有成算,面上神色不变,口中已道:“此处我等都未曾来过,或许有其他路途,却人手有限,毕竟不能一一探寻。不知前辈有无头绪?”
甘为霖冷然道:“我既非天门之人,又能有什么头绪?”
话是如此,也不理南宫家的这群人作何打算,自己从马背上跳下,径自往山路上行去,脚步如风,倒不是嘴上说的那样冷心绝情了。
南宫玮哪敢怠慢,忙将南宫琛一拉,吩咐一干仆人仍在此等候,自己则与二弟一道施展轻功跟了上去。南宫珏本来想趁机玩弄谷靖书一番,也有向那甘为霖示威的意思,未料他们说走就走,当下话也来不及说,便只有匆匆携了谷靖书追赶上去。
山路蜿蜒尚在,甘为霖只管沿路奔驰。南宫玮紧随其后,跟他翻山越岭,脚下不停,心里却不有些犯嘀咕。方才玉简说了,沿路只会去到天门旧地,而那里并无南宫北翊两人踪迹。甘为霖莫非真是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后头南宫珏一面揽着谷靖书身躯,一面把握着落地节奏正跟他说着怎样运用内力来施展轻功,喁喁而语,甜蜜得很。
谷靖书当然很是关心谷云起的情况,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有心思来听南宫珏那夹杂了掐掐捏捏揩油不断的指导,想要自己学会了轻功,赶去与谷云起见面。如此这般,到得甘为霖与他们进入第三重山岭时,谷靖书便能稍微离开南宫珏的掌握,被他牵着手自行勉力提纵。虽说尚不熟练,但轻功也是要练的,一路跑着他渐渐地便掌握得愈好。
南宫珏对他的进步比他自己还开心,一双眼始终晶亮亮的,兴奋地拉着他向前奔着,真是少有的认真教学,就连趁机揩油的次数也大为减少,实为异数。
甘为霖带他们走的,果然只是去天门门户所在之处。从申时走到亥时,他们已完全深陷莽苍山川之中。一些飞檐雕槛,残壁断垣,便在黛青的山色中时隐时现,露出端倪来。
葳蕤的杂草间、茂盛的树丛中,那些年久失修、无人看护的建筑上满泛着褪色的陈旧,叫人不禁心生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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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芜乱的道路两旁,散落着些生锈的铁器,零落的白骨,腐朽的布帛,处处昭示着曾有的惨烈厮杀。
一经浸染到此处的氛围,就是一路嘻嘻而笑的少年,亦不由严正了面色,恢复以往的冷峻神态。
他或许并不知道此处曾发生过什么,但目光扫过两旁时多时少的残骸断兵,多少便能推断出那场血战的人数之多,程度之重。他因此将谷靖书的手掌攥得更紧了些,那一战距今时日虽长,但这般凶恶险境,即使隔了数十年仍旧戾气不消,连他也有些心惊。那隐隐风涛,鬼哭也似凄凄;那漫漫雾气,阴魂一般惨惨。他不知谷靖书是个什么感觉,但自来是保护他得惯了,即便这山野变色,当真涌出那鬼魅魂灵来,他也要挺身护在青年身前,为他扫荡迷雾,重开青天!
南宫玮与南宫琛便要镇定得多,他们既比南宫珏年长,受的教导也正常得多,对于昔年武林掌故极为熟稔,知晓是什么导致了眼前这一幕惨淡景象,更约略明白为何谷云起重病至那种程度,父亲还要先与他赶来此处。心中既是感慨,又多少有些激动,热血澎湃。他们终究不是谷靖书,对于带甘为霖来救治谷云起,只是一件父亲交代的任务。至于谷云起到底会如何,对他们当然不如那传言中锦绣烂漫的天门秘宝诱惑来得大。
南宫玮甚至心下思忖,终觉父亲的这次行动考虑不够周详,目标又大,又不曾试图保密,甚至还将甘为霖这样的外人带来这里。其实待知晓那宝藏入口之后,便任那谷云起死了岂不更妙?
他眼角余光一斜,瞧见南宫珏一脸的严峻紧握着谷靖书的手。南宫珏固然扎手,谷靖书却只是个以色奉人的柔弱书生。何况有父亲在,小珏再怎样反骨,也反不上天去。
原来南宫珏与谷靖书与他们同行了一路,全没告诉他们那南宫珏身世的事。南宫珏那小子是根本没将那事放在心上,而且在他心里,大约南宫北翊是南宫北翊,并不关系到其他人。况且他和两位兄长素来脾性不和,现在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理所当然地吃着用着南宫家的,态度坦然到令两位兄长完全生不出疑心。那谷靖书倒是心里明白,可实在担心事情若披露出来,南宫玮等人便要翻脸成仇,更不允许他们跟随下去,所以不但没说,侍奉两位兄长也是尽心尽力,是以以他们的浅薄经验,竟一直没有露馅,倒得了那二哥南宫琛的许多同情和关切,真有一些家人之感。
此刻南宫玮心里思虑的事情远较他们复杂,但总以他们还是一家人为前提,便也没有将这个疑虑当做难题,只在心里暗暗忖度着甘为霖的实力能否凭自己这一家人对付下来。
甘为霖容色冷冽,连续赶了这许久的山路,又是用的极快的速度,他却没有显露一丝疲态,可见他惯常虽是以毒制敌,那本身武功也丝毫不弱。他也不知是否觉察到背后南宫玮的视线有些刺骨,忽然身形一顿,转首翘望。道路两旁密林遮蔽,但他望的方向泥土稀薄,隐见坚硬的岩石山体自泥土中突兀而起,两边树木沿着它两边生长,倒像簇拥着一条直通天际的大道。
南宫玮正为父亲之计短而暗自筹划,陡见他停下,不有些准备不足之仓促感,脱口一声:“到了?”说话时眼眸四顾,才意识到自己是走了神,忙住口声,为防给那甘为霖听出自己心中诡计来。
甘为霖恍如未闻,转过身,竟没有施展轻功,一步步走向那斜向上方的“通天大道”,终在那“道路”尽头,亦即山石凌空处止住步法,举目远眺着苍山间掩映的楼台屋宇。他脚步是停了,那身形却不知为何,似乎却在颤抖。
南宫家三兄弟哪明白他的心思,见此情景,面面相觑。谷靖书喘了几口气,匀过呼吸,也往甘为霖那儿一望,却只觉他背影孤单萧索,说不出的怅然落寞之态。他微一犹豫,竟脱开少年的手,足尖点地飞跃上前,道:“前辈。”
南宫珏真真是一时疏忽,给他一下溜开身旁,实是前所未有之事,不由大惊失色,何管两位兄长眼神里的意思──虽他就是不给这一惊岔走也往往弄不懂他们眼神──总之赶忙一跃而起,紧贴着谷靖书落下来。
甘为霖这回却没对谷靖书说什么难听的话,只“嗯”了一声。就是这一声“嗯”,也叫少年再次惊得脑袋一歪,差点没扭了脖子。他又惊奇又不解地眨着眼睛,来回看他们两个,只等谷靖书来给自己解释那甘为霖今天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谷靖书其实又怎会知道甘为霖的心思,但明白甘为霖最不喜见自己唯唯诺诺的卑微姿态,是以鼓起勇气挺直了身板来与他搭话,又道:“前辈为何不走了?叔叔他……他当真虚弱得很,若是耽搁了时间,我只怕他……怕他有什么意外……”
谷云起那样的情况,其实发生什么也不能再算作“意外”了。甘为霖没有反驳他,只望着已成废墟的天门屋宇,语气淡然地道:“我带你离开的时候,曾说过永远也不再回到这里。”
谷靖书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没咬了舌头地惊声道:“什么?”
甘为霖语声转冷,道:“也说过,决不再诊治任何一个江湖人士,更不理会天门谷氏任何事情!若不是你刚才呱呱坠地,又有你娘亲的嘱托,便连你也一并丢在山上,任他谷雁回想要死战也罢,殉死也罢,都与我没关系!”
谷靖书简直被他这番话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来时路上多方奉承,不听甘为霖有一字提到与他有关系的话,怎知竟在这时听到他说出自己的身世关系?他张口结舌,只能讷讷喊道:“前……前辈……”
那少年因为听得太迷糊,又得不到谷靖书的解说,一头雾水的如同撞进网中的小虫,东张西望的格外孤立无援。
那落在山道上的南宫玮两兄弟反倒听懂了,他们本就知道谷靖书与谷云起的关系,只是甘为霖在这其中有什么瓜葛不甚清楚,如今看来,当时这天门遭遇那场祸患时,甘为霖带走谷靖书,才让他能顺利长大成人的。
只是甘为霖对谷家那股浓重的怨气,却又叫人颇思量。
谷靖书也惶恐不安,不知这位前辈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而他对当年的事殊不了解,又怎么才能化的开他心中郁结,让他能释然地前去为谷云起疗伤。
一念至此,他只能愤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不能在那天夜里便从南宫北翊手中救下谷云起来,累得这本来就气息奄奄的叔父还要经受这许多磨难,实是心痛之极。
但即是他也不能理解,谷云起与南宫北翊的爱与恨,并不是蛮力的抢夺分割,便能够彻底斩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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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为霖负着手,背影只留一片孤傲卓绝的剪影,仿佛强横地宣告着他的不肯妥协。谷靖书便又不得不被他这样的气势压得再次战战兢兢起来,几乎便要哭了出来,竭力忍着方能开口道:“前辈……那些前尘……前尘往事,不是都已经烟消云散了?谷……我、我……叔叔的大哥也已经不在……”
他心里将谷云起认定为亲叔叔,但要突然改口叫一个从未谋面甚至早已去世的人为父亲,总是既唐突又冒昧,因此说不出来。那甘为霖果是不喜欢他过于软弱的态度,一听那泫然欲泣的声音便霍地转身过来,眉宇间怅然化作薄怒,几乎就要朝谷靖书喝斥下来。
但谷靖书抬着头并未躲避,他目光一怔,笼在这气质形象太过不合记忆中那人的青年身上,忽然明白了什么,自嘲地笑叹了一声,道:“不错,他已经不在了。”
“所以……”
“我既然说过不再理会他谷家的事,却何必一定要你……做出他的样子来!”甘为霖笑得颇为惨然,连他原本阴郁怨憎的神色也因这黯淡而削弱了不少,谷靖书这才觉得,他的样子原来并不可怕。那刀刻斧削般锋利的线条轮廓一旦柔化,倒有些纤细文弱之气,正如一介书生。
谷靖书心知他情绪变化总是过于激烈,那对身心修养都极其有损,他身为大夫,不至于不知道个中厉害,却还是那样苛责地对待自己,可见内里驱动着他情绪的力量如何强大。而这情绪变动,现在瞧来竟和那谷雁回有着莫大关系,谷靖书虽没有将谷雁回叫做父亲,却已然“父债子还”,代谷雁回为他感到愧疚了,为着减轻他的自责歉疚之意,忙道:“前辈教训的极是,靖书七尺男儿,本不该自甘人下,胆怯懦弱。”
甘为霖又摇了摇头,低沉地道:“将你养大的并不是我,我没有资格来管教你。”
谷靖书道:“前辈却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有的是资格。”
甘为霖呆怔了好一阵,才偏过头去,笑得凄凉,道:“我或许救了你的命,却是杀了你的母亲。你还要感激我这个‘杀母仇人’么?”
谷靖书心头再次大震。他站在甘为霖面前,本来已用了足够的决心与勇气自立自强了,此刻被甘为霖这句话如铁锤砸下,直是眼冒金星,腿脚发软,一时连怎么呼吸也忘了地说不出话来。
南宫珏反应极快地搀住他腰身,同时一皱眉,向甘为霖怒喝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甘为霖对他向来漠然,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道:“天门祸乱,她胎气大动,又耗空气力无法生产。那本不算什么难题,我便剖开她的肚子,将你取了出来。”
南宫珏一怔,不由看向怀中谷靖书的脸色。就以他的知识经验来判断,确实是不知道这到底该感谢甘为霖救了谷靖书,还是该为谷靖书同仇敌忾,谴责他竟以如此残忍的手法杀害了谷靖书的母亲。
谷靖书倒抽着气,宁愿自己此刻晕过去了,也并不想听说如此血淋淋的事实。
他原来并非是棺材生子,却是……以母亲之命换来的自己一命。
比起自己一人的悲惨,竟还要叠加上另一个血缘至亲的性命,他那颗本来就没有经受过多少残酷历练的心,一时之间又如何接受得了!
他几乎就要倒下,但被南宫珏死死托着腰背,终于是没有倒。
只是说话口气已变成了梦游般的茫然:“这……不能怪……前辈……是我……是我的……”我的错?十月怀胎,他呆在母亲腹中,可哪有什么意识。要说错,那该当是袭击天门那些人的错。然而那些人的作为,但以一“错”字已不足形容。
前尘湮没良久,他甚至不知从何处才能找到一丝过去的影子。留在他眼前的只有颓败的建筑,繁芜的山野。
那么多人化身白骨,他要恨这些白骨,可也拿它们无可奈何呀!
而这样深重的仇恨,谷云起却一直背负着,他活得有多痛苦?
甘为霖又开口了,语声冷得如同刚穿过一座冰窟。
“只是将你取出来,以我的技艺,又怎会致她死地?”
谷靖书泪眼朦胧中,只觉这位神医侧过去的半边面颊铁一般地冷硬起来,漠然地拒绝着他人的分担或推托,吐词清晰地道:“但她生下孩子,却想不出该怎样才能让这个孩子长大成人。那些人知道她怀着身孕,若给看出端倪,即使藏得再好,又或是真能平安送走,只怕仍无法摆脱有心人的追杀。”
不止谷靖书,连在后面听得直有些冷汗涔涔的南宫玮两人,到此刻又不由悬起了一颗心。
那她──他是怎样将谷靖书带出山,甚至令他平安长大的?
甘为霖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人,仿佛只是自叙往事,只是声音不激越,情绪更是大起波澜,道:“我在她肚腹重塞入东西,以羊肠线缝合,好让她看起来仍是未及生产的模样,绝了一些人追杀谷氏后代之隐患,才能够真正令那孩子摆脱一切危机,不再受到牵连。”
南宫珏眼睛已经瞪到滚圆,以他的脑袋瓜,想要弄清楚这当中的复杂问题,想必是很难了。但他摸着谷靖书手心里湿作一汪儿冷汗,忽然似觉有必要为谷靖书伸张一些“正义”。
他大声道:“靖书的娘亲并不是生他而死的,是不是?”
他虽则有些傻,却很敏锐地清楚谷靖书是在为什么忐忑不安,脸色苍白。
只是他这样问,回答的却是谷靖书自己,一摇首,一行泪,一声痛哭。
“非生我而死,却仍是为我而去……我、我……”
我要以什么面目,才得见那二十多年前便葬身此处的,虽未谋面,犹恩深似海的父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