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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斌良也看见了,确实有魏市长,他正在威严地挥着手臂对身边的人讲话。看到市领导,车上的旅客兴奋起来,民间组织部长开始发布任免令:“你们听说了吗?魏市长很快就是市委书记了,他现在主持全市工作,地委已经定了,原来的一把手许书记从中央党校学习一回来就上地区当副专员,魏市长接替他当书记,刘新峰接替魏市长当市长!”
有人对“组织部长”的任命有不同意见,大约是“副部长”吧。他抗声说:“咳,你说的是老黄历了,现在情况变了,我听说,将来咱市的一把手是刘新峰,人家是正牌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呢,有文凭有水平,魏市长虽然资格比人家老,可这方面不行。听说,刘书记正在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就上任!”
“组织部长”当然不同意:“不可能,这么安排,魏市长怎么办?论资格,他比刘新峰老,论级别,他比刘新峰高,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难道让下边的人窜上去压着他?他能干吗?”
“咳,组织决定,不干也得干!”“副部长”大声说:“听说,地委想调他去另一个小点的县当书记,他还不同意,非要留在咱市不可。你瞧着吧,快换届了,到时就验证谁说的对了。告诉你,这话是听我表弟说的,他在地委当秘书……”
李斌良平日忙于破案,对领导的事不太关心,总觉得,自己官太小,谁在上边当领导和无关,可现在这些话让他动了心:难道真会这样?从心里说,自己对刘新峰的印象还真比魏市长强,真要象说的这样,将来自己的工作也会好干一些了……
正想着,忽然觉得车上沉默了,接着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从车窗钻进来,又听一个人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咳,做孽呀……好好一条河,就这么给整完了!”
又一个人说:“不但河完了,山也完了,将来咱这日子可咋过呀!”
李斌良向车外看去,发现路旁出现一条河流。他认识这条河,它曾是条美丽的河,通向自家所在的乡村,在自己小时候,它水清见底,两岸是绿树、草地和鲜花,附近还有长满高高树木的山峦,那时候,自己还曾在里边洗澡抓鱼,可现在……
现在,它一片死亡的气息,河里泛着黑红色的水,还卷着死亡的泡沫,河两岸的树木绿草都已经枯死不见。不远处的山秃了大半,树木多数已经被砍掉,l露的山体好象被剥掉皮的尸体,让人看上去心里特别难受,一股恶臭的味道贪婪地从车窗钻进来。
这……
只听一个年轻人恨恨地骂着:“妈的,造纸厂,什么造纸厂?我看是造孽厂!”
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劝道:“小伙子,少说两句吧,传到人家耳朵里又是病!”
小伙子:“病就病,我不怕他们。妈的,我真弄不明白,这年头咋回事呢?谁祸害这个社会,谁就发财,就他这样的,不但发了大财,还当上了市人大代表。谁选的他呀?他能代表咱老百姓吗?把咱都祸害苦了……”
李斌良听了几句就明白了。眼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铁昆,从去年开始,他在附近办了个造纸厂,砍山上的树做原料,污水就往这条河里排……这人,真是无所不在呀,而且什么坏他干什么,可就是有人让他干,支持他干。据说,国家有规定,不许乱建造纸厂,特别是每年二百吨以下的厂,坚决不批,可他的工厂又是怎么建起来的呢?不知他赚了多少利润,但造成这样的损失,又是多少钱能补回来的呢?还听说,市里还给他三年优惠政策,可以少交或者不交各种税费,这不就是以广大人民群众子孙为代价,让他个人发财吗?!
旁边的旅客正说着:“妈的,市里也不知咋想的,这种厂子咋会批呢?肯定有人从中得好处了!”
又一个旅客说:“那不假,现在,哪个企业没有领导的股份?不信你申请办个造纸厂,看能不能批你?肯定不会……听说,受害最重的沿河村老百姓到市里告过,可根本没人管,有的领导还说他们是破坏经济发展,要抓带头告状的!”
第三个声音说:“咳,他们也是不自量力……别说他们,今年春天,省环保局都来人了,又怎么样了?还不是挨了两刀撤回去了……”
这件事李斌良也知道,春天,省环保局接到举报,派两个人来本市调查铁昆造纸厂排污的事,结果,被一伙人给痛打一顿,其中一个人还挨了两刀。当时,自己还没到刑警大队,听说调查来调查去,也没查到凶手是谁,最后也成了积案。很多人说是铁昆指使人干的,包括警察里很多人也这么认为,可没有证据,无法采取措施。妈的,他也太猖狂了,等自己倒出手来,非好好查一查这起案件不可。
一阵叹息,车里再没有动静了。不一会儿,人们把话题转到别的上面,一个人说:“听说,他的固定资产已经好几千万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又一个人说:“你说的还少点,我有个亲属在市工商联,他统计过,说已经超过一亿元了……哎,你说,他要这么多钱干啥?可怎么花呀?”
“听你的话就是老屯,钱还怕多?花钱还不容易?首先,顿顿吃好的,上饭店,要不,就多找几个老婆……这不行,犯法……对,就天天打小姐。他不是开了腐败一条街吗?手下好几百小姐,每天夜里一个,轮班干呗……”
车里爆发出笑声。有的人还接茬说:“那得有个好体格,这么整,大概没轮一遍就得痨症了,弄不好,小命都搭上了……”
“是啊,还是咱们好,没钱,找不起老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也是个丑八怪,落个好体格……”
……
就着这个话题,人们开起了带点黄色的玩笑。看来,他们很善于苦中作乐,很健忘,这么快就把刚才的愤恨忘到了脑后,这使李斌良想起了鲁迅《职q正传》里边的人物。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告状又不顶用,难道去愁,去苦就行了吗?也许,他们只能这样在生活中寻找一些乐趣。
看来,无论是阿q还是小d,他们的精神胜利法,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呀。
这时,李斌良忽然发现,自己对这篇学了多遍的名著有了新的理解。
想着这些,李斌良把母亲生病的事一时都忘了,直到快要到达目的时,才回过神来,看到了前面曾经十分熟悉的地方,在那里,在那所朴素的校园中,他曾整整度过六年的光y。李斌良的心激动起来。
27
李斌良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他每天都要往返一趟,为了学习,中午不能回家,吃着母亲准备的干粮和咸菜……对这里,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车还没进乡,他就从车窗探出头往外看。乡里的变化不算大,只是增加了两幢楼房,一幢是乡中学楼,离得较远看不清,只觉得挺大,还有一幢小一些,是乡党委和政府的办公楼。街道两旁的砖房也比从前多了一些,路况好象也稍好一点。市场经济已经渗透到每个角落,瞧,街道两旁成了市场,很多人在这里摆摊叫卖,街道上的人也很多,公共汽车要特别放慢速度。李斌良的目光从一个个摊点上扫过,希望看到本村的熟人,打听一下母亲的情况。忽然,他看见路旁一个卖烟叶的摊点,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在给一个顾客称烟,这……他的心狂跳起来,一下脱口叫出声来:“妈——妈——”
李斌良知道,母亲耳朵有点背。可是,儿子的呼唤她却一下子就听到了,抬起头向公共汽车上观看。李斌良更大声地叫起来:“妈——妈……我在这儿……”他把车叫停下,急不可耐地跳下车,奔向母亲:“妈……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病了吗?”
母亲的白发和脸庞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非常明亮。她并没有生病的样子,好象比上次见面更结实了,只是脸色晒得黑了许多。看到儿子,明亮的脸上更加放s出夺目的光彩,她放下手中的烟摊,用灿烂而慈祥笑容迎接着儿子。
看着母亲的脸,李斌良再也忍不住,眼泪终于流出来。到底为什么流泪,他也不知道。是因为母亲欺骗了自己而委屈,是看到母亲安然无恙而欣喜,或是看到母亲摆地摊而心酸自责……他也说不清。这几年,随着年令的增长,每次见到母亲,他的心里总是涌出一股特殊的感情,总是想流泪。
母亲看到了儿子的泪水,急忙掏出手绢为他擦着:“别担心,妈没事,一点病也没有,就是有点惦念你,想见见你……别这样,让人笑话!”李斌良闻到,母亲的手绢上有浓重的旱烟味道。
李斌良哽噎着说:“妈,你咋还干这个呀,走,咱们走,回家,不卖了,妈,今后你再也不能干这个了,我不同意,走,咱马上走……”
李斌良说着眼泪又流出来。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她养大了三个儿子,有一个儿子还在市里工作,还在公安局工作,还是刑警大队教导员,还马上要提拔副政委了,可她居然还要摆地摊卖烟叶。这里离家八里多路,每天跑一个来回就是十六里,还要挑着烟叶,这是多么重的体力劳动啊?母亲怎么受得了?!李斌良七手八脚地收拾着烟叶要走,母亲拦也拦不住,只好随他的便。在他收拾好之后,母亲才说:“我饿了,中午这阵儿买卖好,连饭还没顾上吃,妈先吃一口再跟你走!”
母亲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塑料包,拿出两个馒头和一块咸菜要吃。李斌良更受不了啦,一把夺下,把自己带来的袋子打开,拿出糕点、香肠和水果、饮料:“妈,你吃这个……嗯,先喝点这个,解解渴,这叫可口可乐,是美国口味!”
母亲没有推辞,在相邻摊主的注目下,接过儿子的食品,坦然地大口大口品尝起来。李斌良的心这才好受了一些。
每次回家,李斌良都要给母亲买些好吃的,而且特别注意买一些母亲没见过没吃过的。母亲过去吃的苦太多了,现在,应该让她品尝一下生活的甘甜了。然而,他没有想到,母亲居然还在卖烟叶,两个哥哥在干什么?他们怎么就忍心?李斌良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对哥哥的不满。
母亲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斌良,你别多想,是妈自己要干的,你哥哥嫂子们都不让,可他们拦不住我。我身体还好,呆着也是呆着。再说,你二哥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妈得帮帮他们!”
母亲就是这样,她的心总是惦着儿子,而且,哪个日子过得不好,她惦念哪个。旁边一个卖菜的中年妇女对母亲大声道:“大婶子,你养个好儿子啊,多孝顺你呀!”
母亲自豪地大声回答:“是啊,我儿子小时候就知道心疼我!”
周围都投来羡慕和好奇的目光,李斌良却觉得无地自容。妈妈的话和这些目光都刺在他身上,刺进他心里。自己难道真是孝顺儿子吗?有这样的孝顺儿子吗?让六十多岁的母亲摆烟摊……
母亲吃完东西,拉了儿子一把:“走吧,你要不来,妈还能卖几斤。依你,走,咱们回家!”
李斌良挑起母亲的烟摊,用一只手扶着母亲,穿过市场,向八里外的村子走去。母亲边走边高兴地和一些摊贩打招呼,告诉他们跟儿子先走一步,语气和笑声中充满自豪。可李斌良的心中却充满苦涩,走出好远,他还感到市场上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走在路上,母亲才有几分歉意、几分得意和几分神秘地对李斌良说:“妈知道你忙,不这么说怕你不回来,告诉你吧,妈给你又做了件坎肩,你一定要穿在身上!”
李斌良有点哭笑不得了:肯定又是李瞎子喷了佛水……原来,母亲是为了这个让自己回来的。他没有指责母亲,他不忍心拂了母亲的心意,为此,他也深深地痛恨那杀手,因为是他使自己的母亲牵肠挂肚。
记忆中,好象还没有陪母亲走过这么长的路。一个多小时,又是上岗又是下坡,他的腿都有点酸了,可母亲却没有说累。这又使他感到安慰。
28
四点多钟,他们才来到村头。一个乡亲看见他们mǔ_zǐ,羡慕地冲母亲叫起来:“哎呀大嫂子,老儿子回来了,陪你一起回来了,多高兴啊!”
母亲大声地:“高兴,高兴!”
母亲和二哥在一起生活,他们到家时,哥哥嫂子都没在家。三春不赶一秋忙,这时候,凡能干活的人都下地了,侄子上学也没有回来。母亲进屋就抱柴禾做饭,李斌良要帮着抱她还不让:“你别动,把衣服都弄埋汰了!”她总是这样,自上中学后,除放寒署假下地干些成趟子的活儿之外,母亲从不让他干零活儿。她说:“妈已经有两个儿子下地干活了,你不能再干了。就是干也要干大活儿,这零碎活不用你干,人一干琐碎活儿,脑袋就乱,想不了大事了,你得用脑瓜念书,将来干大事!”
母亲的脚步里屋外屋咚咚地忙活着,震得李斌良心痛。他想,母亲这要干多少活啊?来回走十几里路,卖一天烟叶,回来还要做饭……他心疼母亲,又帮不上忙,只好里屋外屋地随母亲转。母亲对他说:“你上屋里歇歇吧,我得给你二哥二嫂把饭做好,他们累一天,回来吃口现成的。”
母亲就是这样,她总是想着别人累,却从不知自己累。这个年纪了仍然如此。
晚饭做好后,二哥先回来了,他一进院就吵嚷着:“妈,你知道不知道谁干的,好好的筛子底给弄坏了,少了一大块。这可是钢筛呀,好端端的不能使了,买的话好几十块钱呢!”
母亲迎出去:“行了行了,已经坏了,再说也没用了,买就买吧……快进屋吧,斌良回来了!”
二哥走进来,冲李斌良笑笑,说了声“斌良回来了”,就没什么话说了。李斌良知道,二哥就是这样的人,憨厚,不会说不会道的,心里有也说不出来。又过了一会儿,二嫂和上学的侄子都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乎乎地吃饭。妈妈按李斌良的要求,做的是农家便饭:玉米楂子,土豆炖窝瓜,大咸菜。李斌良很长时间没吃过这东西了,直吃得肚子撑了才放下筷子。
吃完饭,在妈妈和二嫂到后屋收拾碗筷的时候,李斌良对二哥说,千万不能再让妈妈到乡里卖烟叶了。二哥卷颗旱烟边抽边说:“谁让她去了,挡也挡不住她呀,我和你二嫂又不能整天在家看着她,实在没办法……”
二哥说了一半停下来,李斌良忽然感到有些羞愧。是啊,你说得好听,为什么不把母亲接到你的家里去呢?你也是儿子啊!李斌良想起了妻子那张漂亮的脸蛋,想起她看到母亲时那淡淡的表情……是的,母亲不愿意在城里住,她习惯了农村生活,老想着帮二哥一把,可是,也有一个原因不容回避,那就是,她不喜欢看儿媳那张脸。尽管她从来没有说过。
李斌良感到自己脸红了,掉过头,不再说这个话题。
晚上,李斌良和母亲住在西屋。虽然和二哥一起过了多年,母亲一直保留着这张大炕,是为了年节儿子归来团聚用的,具体地说,也是给李斌良准备的。在睡下之前,母亲又现出神秘之色,从她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式柜子里拿出一件东西:“斌良,你穿上试试!”
这就是母亲说的那件坎肩,和上次的兜肚不同,这个坎肩是用两层布做,在两层布之间还絮着薄薄的棉絮。母亲说:“天凉了,你先试试大小,从明天起就穿在身上!”
李斌良试了试倒很合身。坎肩是老式的,与妻子给自己买的毛衣和毛背心是无法相比的,但这是母亲的心哪。他笑着说:“好,我一定穿着它。不过,你没让李瞎子再喷佛水吧!”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这个没有……不过,那些法子有时候还是灵验的。从明天起你一定穿着它啊!”
李斌良答应着脱下衣服躺到炕上。母亲也躺下了,闭灯后又和他唠了很多喀,说这几年农村受灾,粮食不值钱,乡下人日子比前两年难过了,苦干一年也就对付个温饱。又说,人还得念书才能有出息,侄子现在学习也很好,只是将来上大学太贵,怕二哥供不起。后来又说到现在的一些农村干部太坏,不给老百姓办事,就算计向老百姓要钱,还大吃大喝,乡里的饭店成天不拉桌,里边都是乡村干部,他们还花好多钱买轿车。母亲说着说着又说回来:“斌良啊,你将来要是当了官,可不要学他们,要多为老百姓办事,少冲老百姓要钱哪,老百姓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