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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部分

对我说:“留心听着:我的家乡里有一个穷光蛋,叫图什卡,是一个精瘦的无聊汉子。他跑

东跑西,象一根j毛被风吹来吹去地过日子。他既不会做工,又闲不祝这家伙因为没有地方

好呆,有一天决心出去朝山,整整出去了两年,流浪完了突然回来,模样儿完全不同了。头

发披到肩胛上,头上戴顶三角帽,穿着粗布的红道袍。眼睛象鲈鱼一样向大伙儿瞄着,反复

地说:悔改吧,罪人们。人们当然要悔改,尤其是女人家,于是事情顺利起来了,图什卡既

酒醉饭饱,又有无数的女人玩……”石匠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事情在于酒醉饭饱

吗?”

“要不然,是什么?”

“在于传道呀。”

“他传什么道,我没有留心过,不过我的话还说不完呢。”

“你说的就是那个图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吗?那人我们很熟,”彼得抱屈

地说。但格里戈里低着头不出声,瞧着自己的茶杯。

“我不跟你争论,”奥西普口气缓和地声明。“我只是跟马克西莫维奇谈谈挣饭吃的路

子……”“有些路子,会使人到牢狱去……”“这事也不少呀。”奥西普同意了。“并不是

走每一条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须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弯……”他有一种脾气,常常爱逗

弄泥灰匠和石匠,他们是虔诚的信徒。也许他讨厌他们,但是他隐蔽得挺巧妙,他对人的态

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对叶菲穆什卡似乎和善亲密些。瓦匠对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类的谈话,

从不c嘴,而这些谈话,正是他和同伴所爱好的。他横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着他的驼

背,不动声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时忽然警惕起来,向烟气腾腾的屋子里扫了一眼,

听一听分辨不清的谈话,跳了起来,马上溜走了。原来叶菲穆什卡的债主进来了。他有十多

个债主,其中一些还打过他,因此他躲开去,免得招事。

“他们这些怪家伙还发怒,”他不了解地说。“有了钱,岂有不还之理。”

“唉,这棵苦命的枯树……”奥西普瞧着他的背影说。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坐着长久地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高颧骨的脸带着温和

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显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人家问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钱,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贵族太太结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

闺女,我同她结了婚,一定对她很好。在这种女人身边过活,会融化的……这没有什么稀

奇,兄弟,我到上校的别墅里修过屋顶……”“是的,我们听人说过,那位上校家里有一位

守寡的闺女。”彼得面色憎厌地打断他。

可是叶菲穆什卡双手在膝上磨擦着,摇摆着身子,驼背一耸一耸的,又说了下去:“有

时,她走到花园里来,长得那么白,那么美,从屋顶上望下去,觉得太阳简直算不得什么,

干什么要白昼?要是能够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脚底下。真正是一朵涂了奶油的天蓝色的鲜

花。同这种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们吃什么?”彼得粗声问。但叶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他叹息。

“我们需要的不多啊,何况她有的是钱……”奥西普笑了:“叶菲穆什卡,你这个放荡鬼,

什么时候才把命搭进去啊?”

叶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么都不谈,他做工匠,活儿做得不怎么样。有时候他做得又好又

快,有时候不顺手,就拿着木棰子在梁上懒懒地乱敲,结果弄了很多裂缝。他的身上永远发

出一股牛油和鱼油的气味,但也有一种他所特有的健康好闻的气味,好象刚砍下的树木。

同木匠谈话,谈什么都有趣,虽然有趣却使人不快。他的话老是激动人的心坎,而且你

不会明白,他哪句是当真,哪句是玩笑。

同格里戈里最好是谈上帝,他喜欢谈而且信心很坚定。

“格里沙,”我问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泰然地笑笑:

“怎么?”

“他们说,没有上帝。”

“啊,是埃这个我知道。”

于是他用手拂去并不存在的苍蝇,说:

“你记得吗,大卫王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可见从古以来,愚人们早说过没

有上帝。没有上帝,什么事全做不成啦……”奥西普好象同意他:“对啦,你叫彼得没有了

上帝,他准叫你见阎王的。”

希什林漂亮的脸变严肃了,用指甲里嵌着干石灰的手指捋着胡子,神秘地说:“每个人

身上都有上帝,良心和一切精力,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

“罪恶呢?”

“罪恶是从r体,从魔鬼那里来的。罪恶好象麻点,是从外面加上去的,就是这样。多

想罪恶的人犯罪最厉害,不想罪恶就不会犯罪。想罪恶的——是魔鬼,是r体的主人,他唆

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异议:“这话有点不对……”“对的。上帝没有罪恶,而人是上

帝的形象和样式。‘形象’——就是r体,会犯罪,但样式不会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样

的,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噜着:“这话,似乎有点不大对……”“那

么,依你看怎样呢?”奥西普问石匠。“不犯罪不能悔改,不悔改不能得救吗?”

“这意思可靠一点。我听老年人说过:忘记了魔鬼,也就不爱上帝了……”希什林不会

喝酒,喝两杯就醉;一醉他的脸就会发红,眼睛就会象小孩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就会象唱歌

一样。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饱饱的,谢谢上帝,安排得真

好。”

他哭了,眼泪落在胡子上,丝线似的须毛上发出玻璃珠一样的光。

他常常满口赞美生活,还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样的眼泪,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赞

美生活,但她要切实得多,明白得多,不这样固执。

这一切谈论,使我经常感到紧张,引起我隐隐的不安。我已经读过不少写平民的小说,

看出实际上的平民和书本中的平民有许多显著的不同。在书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

善良的,凶恶的,说话都比实际的平民少,思想也贫弱。书中的平民不大讲到上帝、宗派、

宗教,主要的只讲着政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们也不大讲女人,讲起来也不大粗

鲁,要亲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们的玩物,而且是危险的玩物,对于女人是须要

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会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辈子倒楣。书中的平民不是坏蛋就是好

人,但他们永远只是活在书里。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他们都是出奇的有

味。活的平民,不管他们倾筐倒箩都说出来,总好象有一点什么留在自己心里,而这留下来

的,正是他们为自己用的,或者,说不定还是最重要的东西。

一切书中的平民,我最喜欢《木匠作坊》里的彼得。我把这本书带到市场里来,想念给

我的朋友们听。我常常宿在这一班里或那一班里。有时候,因为下雨,最经常的是因为做了

一天工累了,懒得回去,就宿在他们那边。

我对他们说:这里有一本讲木匠的书。这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从

我手中拿过书去,怀疑地摇摇圣像画似的脑袋,翻了翻书页:“这简直象是写我们的。你这

坏蛋。是谁写的——是贵族吗?我想准是的。贵族和当官的,什么事都能干。连上帝没想到

的地方,当官的也想得到。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喂,奥西普,你不能乱说上帝

呀,”彼得提醒他。

“没有关系,在上帝看来,我的话算什么呢,好象一片雪花,一点雨水落到我的秃头

上,不,比这个还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兴奋地嚷着,爆出燧石冒火一样尖锐的话。这些话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

家向他攻袭过来的一切。这一天,他向我问了好几次:“念吗,马克西莫维奇?嗯,有道

理,有道理,这个主意想得不错。”

收工后,我们到他那一班里去吃夜饭。吃过夜饭,彼得带了他的徒弟阿尔达利昂来了,

希什林带来了小伙计福马。在工匠们寄宿的工房里,点着煤油灯,于是我就开始念起来。大

家一动不动地静听着。念了不多一会儿,阿尔达利昂生气地说:“咳,我不要听了。”

说着就走了。第一个睡着了的是格里戈里,很怪相地张开嘴。接着木匠们也都睡着了,

可是彼得、奥西普、福马三个,却挨到我身边来,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刚刚念完,奥西普马上把煤油灯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经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问:

“这本书是为什么写的?反对谁的?”

“现在该睡觉了。”奥西普说着,脱去长靴。

福马默默地躲开一旁。

彼得重复地要求着:

“我说——这是写来反对谁的呀?”

“这只有他们才知道。”奥西普吐了一句,在板床上躺倒。

“要是写来反对后母的,那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后母并不会因此变得好些,”石匠固执

地说。“反对彼得吗,也没有用处。所谓因果报应就是了。杀了人就要充军到西伯利亚去,

再没有别的。为这种犯罪写书是多余的,好象完全是多余的吧?”

奥西普不作声,于是石匠补充说:

“他们没有什么可做,就这样谈论别人的事情,跟女人晚间聚会闲扯一样。好,再见,

该睡了……”他在开着的门口显出的一块蓝色的方形中站了一会儿,又问:“奥西普,你觉

得怎样?”

“唔?”木匠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好,睡觉吧……”

希什林在他坐的地方侧身躺倒,福马同我一起睡在压软了的干草上。郊外的村子很寂

静,远远地听见火车头的声音,铁轮的轰隆声,缓冲机的轧轧音。工房里发出各种不同的鼾

声。我觉得不自在——想等他们讲出一点什么,可是一点也没有……忽然,奥西普轻轻地发

出清楚的声音:“嗨,孩子们,这些话你们不能当真。你们年纪还轻,活的日子还长着哩,

你们要积聚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比别人的多一倍用处,福马,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高兴地应了一声。

“好啦,你们两个,都识字,读书是好的,但什么也不要相信。他们什么都可以写书,

这种事情,是握在他们手里的。”

他从板床上伸下两腿,两手靠在板床沿上,向我们俯着身子继续说:“书,应当怎样去

了解呢?它是专门揭发别人的隐事的。

这就是书。它说:请看吧,人是怎样的,木匠或者别的什么人,是怎样的,可是它把贵

族写成了另一种人。书不是胡乱写的,它一定为某些人说话……”福马沉着地说:“彼得杀

死工头是对的。”

“唔,这不行,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可是你得打消这个念

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给人家当伙计……”“我不是说你,奥

西普伯伯。”

“这反正是一样的……”

“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诉你,写那本书的目的,”奥西普打断福马带怒的话。“这目的是很狡

猾的。你瞧,这里说到没有平民的贵族和没有贵族的平民。现在你看:对贵族固然不利,对

平民也未见得好。结果就这样:贵族衰败了,发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

屈。书里说什么,给贵族当奴隶要好些;贵族庇护平民,平民帮扶贵族,大家有饭吃,一切

都平安无事了……这话本来不错,我也决不争辩。跟着贵族到底过得安静些。平民穷苦,对

贵族没有好处,平民有钱,而且不聪明,对贵族就很好,这就是对他有利的。我很明白这

个,要知道我自己在贵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亲身尝过不少苦。”

我想起自杀了的马车夫彼得,关于贵族也说过同样的话,感到奥西普的思想同那恶老头

子的完全一致,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奥西普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脚,又说:

“我们应该了解书本和其他文章。无论谁,都不会白干什么事的。看起来好象是胡干,

这是外表。书也不是白写出来的,它是要搅昏人家头脑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没有

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东西,也不能打一双草鞋……”他谈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来,

在暗夜的静寂中,轻轻地说出他的警句:“人家说贵族和平民是对立的两方,这是不对的。

我们是贵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层。当然,贵族靠念书长见识,我靠碰壁长见识,贵族的

p股白一点,这便是全部的差别。不,年轻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时代到来了。把书本丢开

吧。让大家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那么,他是谁?他也是人。那么现在该怎样呢:上帝

并不多要他七个卢布,对吗?不呀,租税方面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终于天快亮

了,黎明掩没了所有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你瞧,我多么能说呀。今晚上我说的话是从

来没有想过的。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我是因为睡不着,随便胡说的。躺着躺着就

会想出些什么来消遣:‘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里飞到山中,从这个地埂飞到那个地埂,过

完了自己的寿命,上帝的命令下来,乌鸦就死了,干硬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

有……好,我们睡吧,很快就该起床了……”

十八

跟当时的司炉雅科夫一样,现在奥西普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变得高大了,遮住了一切的

人。他有些地方跟司炉非常相象,但同时又使我联想起外祖父、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

厨师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所有深留在记忆中的人们,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记忆里,留

下自己深刻的影子,好象铜绿锈在钢钟上。可以看出,他有两种思想的系统:白天在人们中

劳动的时候,他的思想清楚、平凡、事务式的,比较容易了解;休息的时候,傍晚带我到街

上去访问他那开煎饼店的女朋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所表现的思想就完全不同

了。在夜间,他有一种特别的思想,好象路灯的火光一样有许多方面。这些思想很好地发着

光,可是不知道哪方面是它的真面貌,而且也弄不清这些思想的哪一方面是接近奥西普,是

对他最宝贵的。

他好象比我以前见过的一切人都要聪明得多。我用环行在司炉雅科夫周围的那种心情来

往在他的身边——我想看透这个人,了解这个人,可是他闪动着,躲避着,总是难于捉摸。

真实的他躲藏在什么地方呢?在他身上,哪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记得起对我这样说过:

“你找找看:真正的我藏在什么地方?好,你找吧。”

我的自尊心受伤害了。而且他伤害了我的比自尊心更高的东西。弄明白这个老头儿,对

我说来是万分必要的。

他虽然难于捉摸,但很坚定,好象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依然是这样一个人,在不坚贞

得出奇的人们中间,也能坚定地守住自己。鉴定家的坚定也使我得到这样的印象,但那是使

人很难受的,而奥西普的坚定不同,他使人愉快。

人们的动摇性,强烈地映在我的眼里,他们象变戏法一样,从这个姿势变成那个姿势,

对于这些打击着我的无法解释的跳跃,我已经不再惊异了,这种跳跃,使我对于人们的热切

的兴趣慢慢地消失了,搅乱了我对他们的爱。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们工地上,飞快地来了一辆破马车。

车夫台上,一个喝醉酒的满脸胡子的汉子,y沉地坐在那里打饱噎。他没戴帽子,嘴唇

被打破了。马车里面,喝醉的格里戈里·希什林摊脚摊手地躺着,他的身边一个肥胖的红脸

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臂。这女人戴一顶缀着红带子和玻璃樱桃的草帽,一只手张一顶洋伞,

赤脚穿着橡皮套鞋。她把洋伞挥舞着,乱颤着身体,大声地笑嚷:“真见鬼。市场没有开

幕,还休息着,可是他们带了我来。

……”

格里戈里的神情萎靡不堪,衣服很皱。他从马车上爬下来,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向看

着他的我们诉苦:“跪在地上告诉你们,我犯了大罪了。我想了一想,就犯下了罪——弄成

这副样子。叶菲穆什卡说:格里沙,格里沙……他确实这样说,可是,诸位,饶恕我吧。我

给你们大家请客。他说得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玩吧……”女人大声笑着,双脚乱

跺,跺掉了套鞋,车夫却沉着脸叫:“快上来,开车啦。你们这些大嗓门,咱们走吧,马站

不住啦。”

这是一匹衰老的劣马,满身大汗,跟埋在地里一样站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凑在一起,显

得十分可笑。格里戈里的徒弟们望着自己的工头、打扮起来的女人和傻头傻脑的车夫,哄然

地笑着。

只有福马一个人没有笑,他同我并立在铺子门口,低声说:“这猪猡发疯了……家里有

老婆,挺漂亮的娘们。”

车夫连连催促着要走,女的从马车上下来,抱格里戈里上车,把他放在自己脚边,摇着

伞叫:“走吧。”

徒弟们善意地拿工头开玩笑,羡慕他,后来福马喝了一声,大家又做起工来。看来福马

见了格里戈里的丑态,心里很难过。

“这也叫做工头。”他咕噜着。“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快回乡下去了……熬不住

啦……”我替格里戈里难受,他和那个带着玻璃樱桃草帽的女子在一起,实在荒唐。

我常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当工头,而福马却当伙计呢?

福马是个强壮、白净、鬈发的青年,圆脸,鹰鼻子,聪明的灰色眼,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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