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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部分

我常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当工头,而福马却当伙计呢?

福马是个强壮、白净、鬈发的青年,圆脸,鹰鼻子,聪明的灰色眼,不象一个平民,要

是好好打扮起来,简直是个公子哥儿。他y沉,不爱开口,一说话就很认真。因为他识字,

替工头掌会计,计算开支,善于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来总是不大愿意的样子。

“全部工作,永远是做不完的,”他沉静地说。关于书,他轻蔑地说:“什么都可以印

出来的,随便什么,我都能给你杜撰出来,这有什么了不起呀……”但他对一切事都很留

心,若是他对什么感到兴趣,就寻根究底地问。他总是想着自己的什么,一切都用自己的尺

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可以去当工头,他懒懒地说:“要是一下子能挣十万儿八千也罢

了……为了挣一点点小钱管一大伙人,去找这种麻烦可没有意思。我还是等有机会到奥兰基

进修道院去。我脸蛋儿漂亮,又有劲,说不定会被一个寡妇老板娘爱上。世界上常有这样的

事——谢尔加茨城有一个小伙子,两年工夫碰上了运气,在这个城里讨了一个老婆,还是个

姑娘。他给人家送圣像去,被那女的爱上了……”这是他预先想好的。他知道许多这类在修

道院出家,结果轻易走上幸运之路的故事。我不爱他的故事,也不爱他那种想法,但我不怀

疑他将来会进修道院。

后来市场开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马却进吃食店当了跑堂。我虽不能说他的同伙们

认为奇怪,但从此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时候,大家玩笑着说:“走,找我

们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里,就装作客人的声气,叫:“喂,跑堂的。鬈发的,过来。”

他跑过来,略抬起头来问:

“用点什么呢?”

“不认得老朋友了吗?”

“没工夫,忙得很……”

福马知道同伙们轻视他,想拿他开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们枯燥地望着,脸上毫无

表情,好象在说:“喂,快点,开玩笑吗……”“要小账吗?”他们问,故意用手指在钱袋

里掏摸了半天,结果是一个戈比也不拿出来就走了。

我问福马,他不是本来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吗?为什么当了跑堂?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他回答。“当跑堂也只是暂时的……”过了约莫四年,我在察

里津遇到他,还是在吃食店里当跑堂。后来在报上见到,他因偷盗未遂案被捕了。

特别使我震惊的,是石匠阿尔达利昂的经历,他在彼得一伙中是年纪最大的,也是最能

干的工人。这位四十岁的黑胡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样的怀疑——为什么他不当工头,

却叫彼得当?他不常喝酒,几乎没有喝醉过,做工很有本领,也喜欢自己的工作。砖头在他

的手里,就跟红鸽子一样飞着。害病的、脸色y沉的彼得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一伙中无用的

废物。关于工作,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阿尔

达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边砌着砖头,一边喊:“喂,大家使点劲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对大家说,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为他的一个姐夫在那里包下了一件造教

堂的大工程,要他去当监工。

“我已经决定去,我喜欢造教堂,”说着,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吗?老

弟,在西伯利亚,识字的人很有用处,到了那边,识字是个法宝。”

我答应了,他就得胜地喊:

“好极了。这是认真的,不是说着玩……”他对待彼得和格里戈里象大人对孩子一样,

带着善意的嘲笑,他对奥西普说:“大家都是吹牛的家伙,老想互相夸耀自己的聪明,好象

在那儿玩牌,一个说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个说: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奥西普含糊地说:

“有什么办法?吹牛是人的脾气,娘儿们不是都挺着乃子走路吗……”“大家都唉声叹

气地叫着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儿攒钱。”阿尔达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里沙攒不起来……”

“我是说我的那个当头的,我真想跑到森林旷野里去……哼,在这儿实在呆腻味了。到

了春天,我要上西伯利亚去……”工人们羡慕阿尔达利昂说:“我们要是有象你姐夫那样的

靠山,也不会害怕到西伯利亚去了……”阿尔达利昂忽然不见了,星期天他跑出了自己队伙

的工房,约有三天,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大家不安地推测着:

“莫非被人杀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叶菲穆什卡跑回来,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说:“阿尔达利昂在外面鬼混哪。”

“胡说。”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声。

“他鬼混,喝酒,象干燥的谷仓从内部发了火,仿佛他可爱的老婆死了……”“他是单

身汉。他在哪里?”

彼得怒冲冲地跑去救阿尔达利昂,却挨了他的打回来。

于是奥西普把嘴唇紧紧一咬,两手深深c进衣袋里,说:“我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

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跟他去了。

“你看,他这个人,”奥西普在路上说。“似乎一切都挺好,忽然露出了尾巴,荒唐起

来啦。马克西莫维奇,你留意,要记住这个教训……”我们走到“库纳维诺游乐村”的一家

下等窑子里,走出来一个强盗婆似的老婆子,奥西普跟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带我们到一间空

d的小屋子里,又暗又脏,象个关一匹马的马圈。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胖大的女子;老婆

子用拳头推了一下她的腰,说:“出去。嗨,姐儿,出去。”

女子惊跳起来,用手掌擦了擦脸问:

“天哪,这是谁?做什么?”

“侦查来啦,”奥西普凶凶地说。女子哎呀了一声跑掉了,他向她背影呸了一口,向我

解释:“她们怕侦查,比怕鬼还厉害……”老婆子摘下墙上的一面小镜子,把壁纸揭起了一

点。

“瞧吧——是这个吗?”

奥西普从墙上的缝里望进去:

“正是他。你叫女的出去……”

我也从缝里张望了一下:那边同我们这里一样,是一间狭小的狗窝,窗子关着,窗龛上

放着一只洋铁的煤油灯。灯边一个斜白眼的鞑靼女子,脱得精光地在那儿缝褂子。她的背

后,一张床上,阿尔达利昂肿起的脸高高地枕在两个枕头上,翘着蓬乱的黑须,鞑靼女子抖

索了一下,披上褂子走过床边,突然出现在我们这个房间里。

奥西普见着她,又呸了一口:

“呸,不要脸的。”

“你自己是傻老头子呀,”她笑着回答。

奥西普也笑了,用手指威吓她。

我们跑进鞑靼女子的屋子里,老头儿坐在阿尔达利昂脚边的床沿上,叫了他好久都没能

把他叫醒,对方只咕噜了几声:“好吧,好吧……等一下我们就走……”他终于睁开了眼

睛,惊奇地瞧瞧奥西普和我,又把发红的眼闭住,呻吟地说:“唔,唔……”“你怎么回

事?”奥西普平静地说,并不责备,只是有点不快。

“我昏了头,”阿尔达利昂咳嗽着,发出沙哑的声音,解释说。

“干吗这样……”

“不干吗呀……”

“似乎有点不妥当……”

“有什么好的……”

阿尔达利昂拿起桌上一只已经打开的伏特加酒瓶,捧着喝起来。之后,请奥西普:“喝

点吗?这儿该有下酒的东西……”老头儿把酒倒在自己嘴里,咽下去,皱一皱脸,开始注意

地嚼一片面包,昏迷的阿尔达利昂便没劲地说:“看呀,同鞑靼女子搅上了,这都是——因

为叶菲穆什卡的缘故。他说:鞑靼女子,挺年轻,从卡西莫夫城来的孤儿,来做买卖的。”

从墙d口发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声音:“鞑靼女子——顶顶好,象一只小母j。把他

赶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个女子。”阿尔达利昂喃喃着,很笨拙地向墙d

边望去。

“我见过了,”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回头向着我:

“兄弟,我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想,奥西普马上会责备阿尔达利昂,把他教训一顿,而他就会难为情地懊悔,可是这

样的形势一点也没有。他们并肩坐着,安静地交换着简单的谈话。看见他们在这样黑暗肮脏

的狗窝里,真受不了。鞑靼女子从墙d口说着可笑的话,但他们不去听她,奥西普从枱子上

拿了一条贵鱼干,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剥起皮来,他问:“钱花光了吗?”

“彼得还欠我的……”

“嗨,你还恢复得过来吗?现在该到托木斯克去了……”“到了托木斯克又怎样……”

“莫非你变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么样?”

“对自己亲戚去低头,不大有味……”

“无论在哪里,都一样要低头。”

“毕竟不一样……”

他们谈得那样亲切、认真,以致鞑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们了,她走进屋子里来,默默地

从墙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轻啦,”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向他瞧了一眼,并不懊丧地说:“都是叶菲穆什卡那个捣蛋鬼,他除了女人

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鞑靼女子,很有趣,傻里傻气的……”“当心——不要着了迷,”奥

西普警告他,嚼完了鱼干,就向他道别。

归途中,我问奥西普:

“你干吗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这种事情,我见过很多。有些人,活着活着,忽然荒唐起来。”

他把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过了一分钟,他又说:

“没有那个,也寂寞。”

“没有酒吗?”

“唔,对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阿尔达利昂终于没有摆脱出

来,过了五六天,他上工来了,但很快又不见了。到春天我碰见他,他已沦落成流浪人,正

在码头上给木船敲冰。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很高兴,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边喝,一边夸

耀说:“你记得,我是一个怎样的手艺人?老实说,我做起工来,是本行的能手。挣几百卢

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没有挣到呀。”

“没有挣到。”他昂然大声说。“我厌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里的客人都在注意地听他瞎吹。

“你还记得,那个善心贼彼得不是说过吗?咱们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

材,看呀,这就是全部工作。”

我说: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尔达利昂喊叫起来:

“我也有病呀,也许我的心脏位置有点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万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见阿尔达利昂如何急转直下

变成一条“江湖汉子”。在一年以前还是快活严正的阿尔达利昂,现在好象变得脾气急躁,

学到一种很奇怪的摇摇晃晃的步法,用旁若无人的态度斜睨着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样

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说:“你瞧,人们怎样看待我,我在这儿象个头领呀。”

他毫不吝惜地挥霍挣来的钱,请流浪人吃东西,吵架的时候,他帮助弱者,而且常常这

样说:“伙计们,这是不正派的。行为必须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正派人”。他对这绰号很满意。

我很热心地观察聚在这条破旧肮脏的街上的人们,他们挤在象口袋一样的砖头房子里。

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但他们好象给自己另外创造了没有老板束缚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他

们乐天而大胆,使我想起外祖父对我说过的容易去当强盗和隐士的縴夫。他们没有工作时,

常常不嫌弃地从木船上和客轮上偷点东西,但这行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见生活就是彻头彻

尾的偷盗,象破衣服是用灰线缝的一样。同时我也看见有时候这些人也不辞劳苦,拚命地做

工,那种干劲在紧急装卸货物、在发生火灾,或在融冰期间是常常可以见到的。大致说来,

他们比别人生活得更快乐些。

可是奥西普见我跟阿尔达利昂有了往来,父亲似的警告我:“怎么啦,我的心肝,你这

个苦命的呆木头,你怎么同百万街上的家伙交起朋友来啦?当心点,不要害了自己……”我

尽我所能地对他说我非常惬意那些人——他们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着。

“象天上的飞鸟,”他打断我的话,冷笑。“他们流落到那个地步,因为他们贪懒、无

用,他们把做工当做受罪。”

“那么做工又怎样呢?大家都说规规矩矩做工,还是造不起砖头房子呀。”

我说这话,是很不费力的,我不知听到过多少这类的话,而且感到它是真话。但奥西普

很生气,喝倒了我:“谁说这种话?这是傻子和懒鬼说的。你这小狗崽子,不应该进耳朵。

唉,你这家。说这种话,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运的家伙。你应该先长出羽毛来,然后向高

处飞。我要把你同他们的来往告诉你主人去,请你不要恨我。”

终于,他告诉了。主人当他的面对我说:“喂,彼什科夫,不许再到百万街去。那边是

小偷和窑姐儿的窝子。从那边出去,只有一条路,到牢狱和医院。不许再去了。”

我还是私下去百万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断绝关系了。

有一天,我跟阿尔达利昂和他的朋友罗宾诺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内板棚的屋顶上。罗

宾诺克有趣地谈着他如何从顿河罗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个工兵,瘸子,得过乔治勋

章。土耳其战争时,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长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气力大得怕人。因为是瘸

子,不能做工,有了气力也没有用。生过一场什么病,把头发脸毛都秃光了,看他的脑袋,

就象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闪着红眼睛说:

“那是谢尔普霍夫市,一个神父坐在园子里,我说:神父,我是土耳其战争中的英雄,

请你布施一点……”阿尔达利昂摇着头说:“唔,你说谎……”“我干吗说谎?”罗宾诺克

并不生气地反问。我的朋友就用教训的口气慢腾腾地说:“你是不正派的人。你应该做一个

看门人,瘸子总是做看门人的。你却乱跑,乱撒谎……”“我不过叫别人笑笑,说谎玩儿

的……”“你应该笑你自己……”虽然是有太阳的干燥的天气,院子里却y暗肮脏,一个女

子跑进院里来,拿一条布片挥摇着叫喊:“谁要买裙子?唉,女朋友们……”屋子里走出许

多女人来,密密围住叫卖的女子,我马上认出这是洗衣妇纳塔利娅,我从屋顶上跳下去,不

料她已经照第一个出价把裙子卖掉,慢慢从院子里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门外追上她,快乐地叫。

“还有什么说的吗?”她斜了一眼问,但马上站下来,生气地叫:“天哪,你在这里干

什么……”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动,又发窘。我明白她是关心我才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

明显地现出惊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诉他,我不是住在这里,不过有时来望望。

“望望?”她讥笑地又生气地叫。“你到什么地方来望望?

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过路人的口袋?还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脸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宽弛地垂着。

她在吃食店门口站下,说:

“进去,请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洁,不象这里的人,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但

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边倒茶,一边乏味地告诉我,她还是一个钟头以前起的

床,此刻还没有吃过早饭。

“昨晚上床的时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谁喝的酒,已经记不得了。”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觉得忐忑不安。我很想问她的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热

茶,讲起话来象往常那样活泼,也象这条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样粗鲁。可是我问到她的女儿

时,她马上清醒过来,叫喊说:“你问她干什么,不行,亲爱的,你要转我女儿的念头不会

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说: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个洗衣妇,不能当那女儿的妈妈。她受

过教育,有学问,所以说,老弟,她把我丢了,到有钱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当教

员……”她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对洗衣妇没有兴趣吗?那么

窑姐儿要吗?”

我马上看出来,她就是“窑姐儿”,这条街里没有别种女人。从她的口里这样说出来,

我觉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泪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烧了我,在不久以前,她还是那么一

个勇敢、自立、聪明的女人。

“你呀,”她说着,向我瞥了一眼,叹息了。“离开这里回去吧。我请求你,并且劝

你,这种地方,千万不要再来。再来会失脚的。”

接着,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象在自言自语,低低地断断续续说起

来:“可是,我的请求和忠告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连亲生的女儿也不听我的话。我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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