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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兵部尚书佚事 > 第 17 部分

第 17 部分

“二白,你看这!”景翩翩独自在看县志后记,突然叫喊道。

原来,所附的修志捐助名单有这样一行字:“李二白、李仕文合捐大洋伍拾元。”

“逆子!”李春烨两眼直冒火星,抓起书就撕。“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败事有余啊!我怎么尽生败事有余的逆子!”

李春烨不再关心自己在人间的功名,但有时忍不住还是要到五福堂散散步。物是人非。那些成事不足的后代不值得一看,可这房子是自己手上盖的。经历百年的风风雨雨,它依然那么直挺,依然那么恢弘,依然那么亲切。

李春烨真希望儿孙们争气些,比自己更有出息,让编县志编国史的那帮龟孙子们老老实实、毕恭毕敬去写。李春烨的子孙们也真希望“世代出高官”,因此将他的墓果然建得比邹应龙墓更豪华,葬礼也非同一般。传说入葬的时候,他们把一个从福州买来的林姓男孩和一个讨饭的江西陈姓女孩骗进坟墓,吩咐他们伺候香火,却突然封死墓门。民谣唱:“灯也乌,烛也乌,馒头果子尽生枯。”指的就是这事。结果事与愿违,传说风水全让那两个小孩沾走,所以后来福州的林家和江西南昌的陈家都兴旺,而泰宁李家却衰败下来,连整个泰宁的风水都败下来,那第三顶状元帽至今没人能够摘走。也有人说,李家风水衰下来的原因在于伍维屏,他为李春烨建了牌坊,好处没得,反而受拜靴之辱,便请道士作法,在五福堂周围挖四口井,镇住了座炉阜青烟朝城东三涧的灵气,还让福堂的福气随着井水源源不断地让四方众邻挑走……

才到清朝末年,除了父义堂、母慈堂之外,兄友堂、弟恭堂和子孝堂先后易主别姓,连天启皇上亲手制作的福堂木样这传家宝也早被变卖,不知所往。李春烨越看越气恼,有天夜里身着一品官服手持长剑闯入一位邱姓老头的梦里,景翩翩追在后头拉都拉不住。这老头不怕鬼,大胆发问:“何方人氏?”

“吾乃福堂主人李春烨!”李春烨理直气壮。

邱老头当然知道李春烨何许人也,索性斥责道:“你早已作古,为何来侵扰我?”

“明明是你侵占我的福堂,还敢倒打一耙?”李春烨大怒,挥起长剑就要砍。

“你身为兵部尚书,何不金戈铁马力保大明江山?”邱老头反而更不怕了,冷言相讥。“你家子孙如果争气,我如何住进福堂?”

尾声(4)

李春烨听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景翩翩在旁暗暗扯他的衣角,他不解何意。他思忖道:“江山社稷,你大清的也罢,我大明的也罢,争来争去,争了几十年,死了多少人,如今看来,那有什么意义?一代代江山,还不如我一幢幢福堂久长。只要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管他住邱姓也罢,住我李姓也罢!”

说着,李春烨拉了景翩翩转身而去,再也不管五福堂里住了谁。

转眼到一九六六年,全国进行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几千年历史上的东西大都被斥之为封建主义,都必须与非社会主义的资本主义及非本社会主义的“修正主义”一起统统扫进历史垃圾堆。中秋节前夕,月亮快圆了,照得普天下亮亮堂堂,一群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聚在学校c场上开会。这红卫兵司令是李春烨的后裔,喊名五五。五五是泰宁俚语对傻子的泛称。传说五五在家里排行第五,父母为他娶的老婆倒是颇有姿色,不甘心守这么个傻子,公然引情夫到家里床上。邻里看不过意,笑问他:“你们晚上几个人睡呀?”他说两个。邻里便教唆他半夜数一下。他知道床上多一个人睡觉意味着什么,十分气愤,半夜果真责问老婆:“我们床上怎么多一个人?”老婆说没有,他便摸黑掰着指头数起来,一数是六只脚。老婆说:“你数错了吧?你再下床数数看。”他跳下床铺再数一遍,发现是四只脚,忙说:“是我数错了!”好在现在读书不讲成绩,而崇尚贫下中农。五五家肯定是最穷,不仅解放前三代当长工,现在他的穿着还是补丁最多。他那身军装,是有个同学因父亲突然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被取消当红卫兵及穿军装的资格才让给他。为了显示阶级觉悟很高,他很快认定五福堂属于封建主义,决定明天一早采取革命行动,予以彻底砸烂。他们作了分工,谁带铁锤,谁带钢钎,谁带火炬,谁带汽油,以及谁驱赶居民,谁把居民的东西往外扔,谁点火,谁挖墙,谁砸匾等等,想得非常周到,安排得非常具体,只等天明。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五五失足跌到臭水沟里,一身湿漉漉。他要母亲连夜洗了那身军装,在锅里烤干。烤着军装的时候,他边烧火边想象:随着太阳出来,成千上万的革命群众涌到福堂周围来,一场义愤填膺的声讨之后,一声令下,一把火点燃,一连五幢的福堂将很快在一片震天的革命欢呼声中化为灰烬……

然而,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有几个人摸黑溜到福堂,在一幢幢大门那镂刻着“尚书第”、“礼门”、“义路”、“曳履星辰”、“依光日月”、“柱国少保”、“都谏”、“四世一品”之类字样的石匾上,盖上黄泥浆,刷上白石灰,又用大红油漆写上“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

天亮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纷纷响应高音喇叭的号召,从四面八方涌到五福堂来。他们有的高举着猎猎红旗,有的高举着熊熊火炬,有的则带着打砸工具,一路上还挥舞着《毛主席语录》,高唱着革命歌曲,群情激昂,震天动地。可是,当他们看到一幢幢门楣上那鲜红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时,就像孙悟空看到观音菩萨的金扎笸,一个个立时傻了眼,没一个人敢动五福堂半个指头。五五昨晚边烤军装边遐想想太多,衣服焦了一大片,本来就恼火,现在手痒痒的没地方发泄,便迁怒于恩荣坊,马上转战,带人将那座高大的石牌坊砸了个稀烂。

当时,挖地三尺也没查出究竟是谁偷偷刷上那五个大字。一九八八年,五福堂即尚书第被认定为中国南方保护最好的明代民居建筑艺术珍品,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开始能为地方财政创收了,想要褒扬那几个偷写红字人,可是没一个人站出来领功。于是,有人说:那肯定是石伯公干的,——只有石伯公爱干这种事!

五福堂和世德堂合并为尚书第建筑群,成为泰宁世界地质公园最重要的人文景观,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海内外游客。对此,李春烨和景翩翩喜出望外,深为欣慰。他们更经常出来,驾着白云,俯瞰五福堂进进出出的游人,十分惬意。他吻了吻她那调皮地微笑着的嘴唇,说:“三昧,我长长的美人!我——,你看,我比那两个状元……”

尾声(5)

“当然!”景翩翩说,“二白,你该安心了!”

李春烨和景翩翩不想惊扰游人,转到后门。那门楣的石匾刻着“尚书第”三个大字,本来是正门,可由于“春草堂”没能建成,游客只走北面的后门,这正门反倒紧闭不开。即使在“黄金周”旅游旺季,这条狭小而深长的巷子也是静悄悄的。这天,却老远看见几个逃课的孩子躲在这里玩耍。他们到福堂的墙上刮什么,取了放到地上,拌了拌,点着火,马上有一些漂亮的焰火飞腾起来。景翩翩惊讶道:“真聪明!这么小就会做焰火?”

“不敢在这里玩火!”李春烨则对着那几个孩子大声斥责。他怕的是火星高高地飞起,飞进五福堂里头。

三五步奔到那墙边,李春烨发现那墙砖被风化了一片又一片,像被火烧伤的皮肤,疤痕不同程度地凹陷,更为明显的是上面长着一层雪白的毛,晶晶莹莹。他恍然想起,那是硝土!只要是老房子,难免都会长。刮完又长,刮完又长,直到墙砖越来越薄……

李春烨这才发现:砖瓦也是有生命的!

二○○五年九月至二○○六年五月黄金周初稿

二○○七年春节改毕/湫隘小屋

后  记

十多年前,我在泰宁工作时就萌生了把尚书李春烨的人生写出来的念头。然而,要把李春烨有血有r地写出来并非易事。尽管当时我已经读破了一本旧县志(这是我惟一读破的一本书),写过《尚书第主人李春烨》、《应龙故里好风光》和《祭袁崇焕》等一系列相关文章,还曾两度拟出长篇小说的纲目,却久久不敢下笔。李春烨留下的房子大而完好,留下的史料却很少而可信度又差。景翩翩的资料就更少了。这样,我陆续准备了十年,直到二○○五年秋才动笔。

在这部小说漫长的创作过程当中,我收集并考证了大量资料,还有一些学术性收获。但这毕竟是小说,而不是人物传记。传记与历史人物小说的区别是什么?我没有专门研究,只是凭感觉认为,借用数学语言来说:前者只能在固定的若干点之间画线,后者虽然也是在若干个点之间画线,但其中有些点可以变动。在这部小说当中,我作过变动的“点”为数不少。这样一来,有些内容与史实吻合或者大致吻合,有些则“张冠李戴”,甚至纯属虚构,切不可逐一“对号入座”。这部小说中的李春烨,不只是历史上生活过的李春烨,不只是史料里记载的李春烨,也不只是民间传说中的李春烨,而只是我个人文学想象中的李春烨。景翩翩等人物也如此。

定稿之际,恍然记起友人萧春雷在我的散文集《人性·自然·历史》跋文中写道:“敏飞说过,他试图通过对一个县的政治、经济、社会习俗等方面的深刻了解,作为开启更广大中国文化与社会的钥匙。他这项策略的前半部分已差不多成功……”转眼十年了!那么,我这后半部分呢?

我调离泰宁也十年有余了!然而,读着沈从文的《边城》,还是想描述我闽西北那神秘兮兮的风物;读着刚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还是想追溯我泰宁那怪怪异异的历史。当然,我始终没忘“坐井观天”。国人反思明亡之痛,总结了许多血的教训,可我还是试图找一个新的视角:看它大敌当前之时怎么用国防部长。

感谢诸多前辈和友人给予的指导和帮助。在连载时得到诸多网友的鼓励与建议,借此机会,一并鸣谢。

二○○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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