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育有秦家嫡长女,且秦东莱这房,十多年仅有这么个闺女活下来,她的正室地位牢不可破,却硬生生地被入佛堂吃斋念佛,七夫人功不可没。
要七房相信仇敌会好好待她亲子,倒不如相信日头会从西边儿升。
七夫人所料不差,儿子两岁那会儿,风闻天山派新一代门徒艺成下山,要拿秦家子嗣祭剑。也不知是他功夫了得,不是秦家堡的防卫如豆腐般不堪一击,她儿子竟然被人从内堡掳走了!
那段时间,七夫人真是日哭夜哭,往死里咒骂大夫人,可惜眼睛哭瞎也动不了大夫人一根头发丝。
后来,儿子侥幸不死,回来了。
七夫人以为这回总该归自己养,谁知秦堡主还是把人交给自己的正妻。
如今儿子长到五岁,成日缠着大夫人,糯呼呼地叫人娘亲却不识亲娘,她的心都被捣碎了。
此时此地,七夫人恨透小孤女,再加上秦堡主宠爱也被抢光,风光大落,双仇并重,她不是最恨十二房的人,还有谁是?
所以,顾家琪刚回秦家堡,就给人药了,三天起不了身也不稀奇。肚子拉稀后,她险被葡萄滕架子砸到:再差点被火烧着脸。
人人都说是七夫人干的,但没有证据。
三月守着小姐,忆及这些年来孤身在外的酸甜苦楚,必落泪不止,低喃苦命的小姐。
“小姐,我怎么觉得你和前儿个不一样?”三月止哭,不由纳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顾家琪轻弹她的额尖,问道:“何处不同?”
三月又说不出,总不能说她疑心小姐在偷笑吧。
这当然是她的错觉,小姐命这么苦,看她哭怎么还会笑呢,绝对是眼花的错觉。
这当口,十夫人程氏带着丫环奶妈子来串门儿。
程氏现在可是今非昔比,尽管三年前落了胎,但调养得当,很快再孕,三年得一子一女,这不,肚子里还有一个,真正做实好生养的名头。
托娘家如今权重势大的福气,程氏没有遭七夫人那罪,自己的孩子在自己房里养着。秦老夫人还赏了跟随自己二十年的老妈子到程氏房里调教丫环婆子,亲自照料程氏,养好身子好给秦家多多开枝散叶。
如今程氏在秦家内堡地位可是拨尖的,程氏来和落难孤女搭关系,都算是抬顾家琪的身份了。
严格说起来,程氏就算不搭理顾家琪也没人说话,但在外人眼底,她们是同体连枝一出气的。怎么说,当初若无顾家琪出手相助,程氏也无法出头。
程氏会做人,听闻顾家琪被人暗害数回,程氏便上门来指点迷津。
两人到花园散步,两房丫环跟在后头,程氏道:“妹妹,在外头可吃了不少苦吧?”
“还行。”顾家琪淡淡回了句。
“未吃苦就好,魁爷常去苏南看妹妹,一呆就是三个月整,着实让姐妹们都眼红。姐姐可生怕你在外头受人欺负,”程氏摸摸自己的肚皮,“魁爷原也打算带姐姐我出门走走,可身子实在不便。”
顾家琪扯了个笑脸,她着实不耐烦应付一个不管说什么话里带酸味的内院女人,对方又是孕妇,三句离不开妈妈经,她给三月打眼色,快找借口摆脱。
三月挤眉弄眼,叫小姐忍耐。她也不爱听程氏那酸不留丢的话,可现在小姐回堡,程氏这个盟友一定得拉拢,免得被七夫人欺负太狠。
顾家琪皱眉瞪眼,三月扮个鬼脸,转眼瞧见前方花丛处有什么潜伏,以为又是内堡女人暗害招术,飞冲上去就打。顾家琪叫住手,拳劲半道转打花枝,露出花丛底的卷毛小孩。
小孩受惊,哇哇大哭。
却说三月险些打到秦家小少爷,愣在原地。顾家琪上前,抱起那个有张雪白小脸的混血小孩。
身后,程氏连声叫妹妹快放下,却看到那孩子无比乖顺地靠着顾家琪,急声便隐了。
顾家琪捋着小孩的小卷毛,笑问程氏:“这是哪房的孩子,真是乖巧。”
“呵呵,”程氏干笑,她脸还有些白,刚才真正万分凶险。她几步上前,说这孩子是养在大夫人那儿的,她唤仆妇,让她们把葆少爷送回楚园。
顾家琪让仆妇改送受惊的程氏回小楼,程氏不解。顾家琪笑道:“等会儿我亲自送回去。这孩子长得好,我挺喜欢。”
程氏眼神有变,低头掩了,笑道:“妹妹果然是聪明人,倒是——”话未尽,直接带着自己人离开花园。
秦葆眨着卷卷的长睫毛,好奇地看着抱自己的女子,问道:“你是谁?竟叫丫环吓我,回去我叫娘亲打你。”童声童气的,倒也可爱。
顾家琪笑,问:“你娘是哪个?”
秦葆不说话,长到五岁,读过书识得自己的名字,已然察觉到自己的长相与周遭截然不同的怪异之处。若然是别人这么问,他必然是要闹到长辈跟前,让大人为他出气止:但这个人,不同。
他喜欢这个陌生的女子身上的香香,秦葆曾和顾家琪独处两月之久,尽管那时他年幼应该记不得事,但是,逃难之中女性那种爱护之情已深入稚子的意识,一到顾家琪怀里,他就觉得莫名地熟悉,想要亲近。
“你,陪我玩儿。”秦葆道,命令的语气却转了好几个调,像是怕让这个他喜欢的姨讨厌一样。
顾家琪笑意加深,叫三月给秦葆说故事。
晚饭时,老祖宗传十二房的过去问话,喜欢归喜欢,也不能直接抢孩子,快把人还了。
顾家琪笑应:“是该还了。”她走到七夫人旁,把小孩儿递过去。
七夫人惊得手都在发抖,眼泪扑扑地落。
老祖宗喝道:“十二房的,瞎闹什么?”
“你是我亲娘吗?十二姨说,你才是我亲娘,我们长一样儿。”秦葆已经伸出手拉下七夫人脸上的纱巾,立即扑上去叫,“娘。”小孩儿固然不懂大人间的尔虞我诈,心中那种天然濡慕却不曾改变。这种感情叫mǔ_zǐ之情,天性不能割裂。
七夫人紧紧抱住儿子,泪如雨下。
老祖宗叹一口气,也不是她不尽人情,七夫人犯大错在先,惩罚在后,这是体统规矩脸面。旁边有媳妇侄媳行等人说起那舞娘指套的事,生怕顾家琪不知七夫人如何地不堪,不配教养秦家子孙。
也有人劝,别担心大夫人待孩子不好,大夫人是信佛的,哪能亏了小少爷,那屋里的东西都是顶顶金贵的置办,也没延误请夫人授学,就是亲娘也不外如是。
“大夫人代为教养自然是没得说的好,今日问过葆少爷,已学完千字文,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基础打得扎实,说话也甚是伶俐,是个聪明孩子,没被谁耽误。”顾家琪肯定大夫人的养恩之情,没有挂羊头卖狗r,暗中亏待庶子。
七夫人脸色一黯,其他女眷纷纷说道,就是说么,大夫人心善呢,把小葆少爷当亲儿子似的疼。顾家琪话头一转,笑道:“有一样事儿却是只有七夫人才能教的。”
西域地方语。
“日后葆少爷行商,少不得走西域,身有胡血,却不知胡语,无端叫人看低了,还落下不认祖宗的骂名,反辜负老祖宗美意。”顾家琪笑问那手执佛球串的妇人,“大夫人以为如何?”
大夫人担着圣人之名,自然不会不成全七夫人拳拳爱子之心。
她劝老祖宗给七妹妹一个机会,葆少爷固然是养在舞娘那儿,不太好,但他生在秦家堡,养在秦家堡,有各族兄为表率,耳濡目染,怎么学也不能学坏去。
“请老祖宗给妾身一个改过的机会。”七夫人听得分明,立马跪下,发誓好好教导孩儿,不让他学乌七八糟的东西。
“祖母,祖母,葆儿会好好学的,再也不逃课,求祖母给孙儿机会侍奉娘亲。”秦葆小家伙也有模有样地跪在地为母求情。
十夫人也加入求情之列,七夫人爱子若此,相信她也不会让自己儿子走上歪路。
程氏说话,其他女眷卖她个好,纷纷出言说情。众人长跪不起,秦老夫人瞧瞧懂事的孙儿,勉勉强强同意,强调要教不好,再把人送回大媳妇处教养。
七夫人忙叩谢老祖宗,其他人奉承老夫人大慈大悲云云。
进八回 平生塞南塞北事 还君明珠(中)
却说七夫人mǔ_zǐ团圆,顾家琪功成身退。
她走在前头,三月在后面紧跟着,叽喳七夫人那么坏,小姐还以德报怨,小姐心肠太软太好,以后要吃大亏。
临东园前,站着秦嶂,三月惊喜,连忙捂住嘴。
顾家琪头也未回,道:“不用伺候了,歇吧。”三月笑吟吟地诶一声,快步退下。顾家琪举步进厢房,却也不瞧那屋里人,自顾自卸妆卸头饰换衣。
秦东莱轻笑,步到她后头,给她摘那些繁琐的饰物,取了象牙梳给她顺发。
顾家琪板着脸,道:“你讨好也没用。我现在很生气。”
“气什么?”秦东莱状似不知。
“装什么装,那小孩不是你的人放的?”顾家琪哼道,“你倒真心疼你几个小老婆,这种事也叫我出面!”
“由你始,由你终,不是很好么。”秦东莱语气温文,动作轻柔地径自梳发。
“好什么好,知不知道,你大老婆记恨上我了?”
“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顾家琪气恼,抓起金叶耳坠子之类的东西扔后头。秦东莱伸手接下,低语道:“你与她们不同,对我儿女一视同仁。所以,这件事,只有你做,我才放心。”
“说好听的顶什么用,”顾家琪笑意吟吟,要实际好处。秦东莱笑,问她要什么。
顾家琪不客气地说道,把七夫人放到外头住上十年,他不准去看她们mǔ_zǐ,也不准给钱给人,她窝的这口气才能消。
秦东莱又笑,摸摸她的发额,算是答应她的要求,又嘱她早睡,遂离。
且说顾家琪到老祖宗前头大大地露脸,好似她比大小夫人都显能耐,压着大夫人,隐隐有取代七夫人,问鼎秦家内院掌房之势。
没人坐得住。
端看她进秦家堡后干的几件事,就知顾家琪这人绝不会甘心屈居于人下。
这些人在秦家族老前头编排一通,秦老夫人不得不出手敲打这个不安生的主。在老夫人前头伺候的两大丫头,带着一系列纺绣等工物,到临东园,说请小夫人在屋子里做女红,别到处蹦跶,让人笑话了家教闺仪。
这话是难听,但也在理。
三月惊慌啊一声,道:“小姐不会,三月也不会,怎么办?”
老祖宗房的丫头脸露鄙夷,道:“那是要请嬷嬷来教一教了。”另一个嘀咕:“还大家出身呢,也不知唬谁。”
“三月,闭门谢客。”顾家琪挑起一板绣花针,“就说小姐我要在屋子里自缝嫁衣,没空理会什么阿猫阿狗的。”
三月很客气地请人过些天再来,就不奉茶招待了。
砰地关上门,三月蹦跳着回到小姐身边,既高兴又苦恼。
这气是出了,但女红她不会,泼墨水咬毛笔尖这几年她倒是练习得多。顾家琪已在穿针引线,微微笑道:“三月就写几个字吧。”
“小姐,你、你怎么会的?以前你都说不会的。”三月纳闷极了。
顾家琪编话道,以前要隐瞒身份,当然不能说自己不会,怕被人认出来;三月马上点头如捣米,她磨了墨,提笔写字,又坐不住,挨到小姐身边说帮她分丝线。顾家琪见她面露羡色,便手把手叫她做绣活。
三月学得用心,僵硬的手指拿着纤细的绣花针,像要把它们折断。
顾家琪内里暗笑,三月此丫头实在太可乐。
五日后,她把自个儿绣的黄鹄枕套送到老祖宗那儿。
堡里几位夫人瞧着也没多惊喜,说小姑娘手艺一般,还得多练练。秦老夫人识货,纹丝不动的多了几分探究,道:“这是江陵桑家的隐针绣,想不到有生之年,老身还能亲眼瞧见。”
她把东西传给旁边的叔婆,秦家叔婆年纪大,走南闯北的见闻多,边摸平滑的花纹边道:“是江陵桑家的,”“老太还以为已经绝世。”“有些粗糙,十二房的,要多练练,别把这好东西给丢了。”
顾家琪轻雅地福身应话,有了老祖宗们的话,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锁门谢客,而不是摆谱摆到老夫人处逞威风。
回去的路上,三月惊叹:“小姐,你好厉害。”她喜滋滋地说道,“这个还不气死五夫人。”
听说,堡里的五夫人出身蜀绣世家,一手双面绣让她在秦家堡骄傲了许多年。
还听说,族老里有人叫老祖宗先个手艺好的教教十二房,别丢了秦家颜面。其中,喊得最积极的就是五夫人房里的人。不排除其他房的人暗中推波助澜。
“该小姐去调教五夫人。”三月得意地哼哼。
顾家琪慢吞吞地说道:“你小姐我,只会这一招。”也就是说,除了黄鹄图,她别的啥也不会。
三月笑声嘎然而止,嘟嘴道:“小姐,这么厉害的针法绣技,怎么不多学学啊。”
“家变太突然。”一语弊之。三月黯然,顾家琪皱眉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是真要关在屋子里绣东西吧?”
三月不解,道:“小姐,成亲的东西本来就该自己绣的呀。”她嗫嚅虽然家道中落,虽然只是做妾室,但女子一辈大事当然要自己亲手准备。“小姐不懂没关系,三月懂,三月一定帮小姐准备好多好多的嫁妆压箱底。”
“要真回房练刺绣,可就中那些女人的j计了。”顾家琪提示道,“她们呀,会天天到咱们园子立规矩。”
三月恍然大悟,可不是,这回听话,以后就得样样照她们吩咐行事。
这是内宅的规矩,妻妾相处之道。
由不得做妾的不低头。
“可小姐,”三月吞吞吐吐,“你是妾。”
顾家琪捏了把三月的小脸,哈哈笑道:“所以,咱们自己找乐子,不给她们机会挑刺儿。”
三月揉着脸面,瞧着心情愉快的小姐,越来越觉得小姐和从前不一样。
也放,是要如愿嫁给秦堡主才特别高兴的吧?
是这样的吧?
一定是。
顾家琪回头笑摆头,三月快步跟上,叽叽喳喳问小姐玩什么。顾家琪让三月拿出她写的稿子,从中翻出嫦娥拜月的故事,叫秦嶂找人,布置情景舞台,场景灯效要光怪陆离,宝物服装要稀奇古怪。
秦嶂请来的工人好不容易达到她的要求。
顾家琪还是会大叹一句:没有感觉,太假,实在太假,史实模拟再现,不是这些假东西能造出来的,要真玩意儿。咱,不差钱。
秦嶂气得快吐血,敢情干活不要力气的哦。但堡主有命,他不得不听命行事。
顾家琪仅动嘴皮子,手上一直拿丰针与绣布,谁也不能说她没学院做贤妻良母不是。
且说她这样折腾,秦家堡里人是很有意见的,但听说花的是她自个儿的钱,又是在自己院子里,别人还不太好干涉。因为这人还没过门,只是待嫁,算半个客人。等她进了门,那两说。
等到表演者由铜丝负重真地飞上那个白月球时,整个内堡都轰动了。
看过的人都说,这舞台剧比外头帝国剧院里演的有趣多了。内堡的丫环婆子在临东园外,连夜排除买票等看,还有人狂喊加戏加戏。
三月兴奋地手舞足蹈,拿着毛笔天天奋笔疾书,编新剧。
秦广陵到临东园作客,一向不受阻挠。她进来后,问道:“三月,忙什么呢?”她神态枯蔫,眼里布血丝,很是憔悴。
三月吃惊极了,放下纸笔,连声问小姐出了什么事。
秦广陵疲惫地摇头,这件事说给三月听,也不懂的。三月急人所急,道:“有我家小姐呢,”生怕她不信,三月就拿自己为例,她前段时间心情也不好,因为她手粗人笨学不会刺绣,但她家小姐一点都不嫌弃她,还想出办舞台剧情这样的点子鼓励她,让她不要沮丧。
“不是这样,”秦广陵确实是想找个人说说心事,但只是解决这种小烦恼的人,还不足以理解她的大烦恼。
三月不信,在她心目中,自家小姐好似神人,随便一个点子,就把内堡女人都气趴下,即使三夫人、五夫人、七夫人联手,也不在话下。
秦广陵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些妾室竟然没在落难孤女这儿讨到便宜。那个最妖里妖气的老七,都给送到外头养马去了。
她有心吐露心声,又难为情,刚才还看低人呢。
三月送上热茶,笑嘻嘻道:“您就敞开说吧。我家小姐不在意这些虚礼的。”
秦广陵抿了口热水润嗓子,说起秦璧的事,他现在失踪了。
三月很迷惑,听不太懂,问:“大小姐,您是不是喜欢这个人啊?”
“当然不是,”秦广陵咬咬下唇,紧捏着瓷杯,快速语道,“我怎么可能会喜欢那样一个人,没身份、没地位,还订过亲!我、我只是假装喜欢他,明白吗?
我从前不懂,我的婚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些说爱我喜欢我的男人都不安好心,特别是那个口蜜腹剑的二皇子,更是让我看清男人的真面目。
我打算,以后都不成亲,但我家里一定不准。
我就让自己看起来‘喜欢上’一个我爹我娘我祖母他们绝不会同意的一个人。
他比我小,他只是我家的一个管事,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个仆役。
可是,他现在失踪了。
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秦广陵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她说她的害怕,她怕那个人遭不测,说她的后悔,她若早知如此就不会离开他身边,她明知二叔公、大姑母他们有多么地心狠手辣。
“那天我真不该跟我爹吵嘴的,说不定给人看出我的想法,我不该利用他拖婚事。说不定是我爹下的手,你不知道我爹这个人,该狠的时候,绝不会手软。还有他得罪的那些人,”她叹一声,“不说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你听不懂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