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生了一副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描眉涂腮,朱唇嫣红,画着新妇的妆容,娇艳得如同枝上新蕊。
“对,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谢溶溶握紧她的手,带着哭腔问,“嫁给谁呢?”
“你的夫君是梁王世子燕回,今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梁世子妃。”
两滴泪珠顺着面颊滚落,谢溶溶摇摇头,“我怎么会嫁给燕回呢?我是……我是敬二夫人,有一子乳名阿鱼,他还只有两岁……”
谢纷纷不顾她化好的妆面,把她搂进怀中,哽咽却坚定道,“你不必再是敬夫人,阿鱼业已往生极乐,梁世子待你一片赤忱,为了娶你不惜自毁前程……”
“我不要,我不要——”她兀然哭出声,顺着蔽膝滑跪在地上,赤红的礼服委顿成一滩血色,与那日大报恩寺门前的场景如出一辙。
陈氏衣不蔽体地倒在几步外的石阶下,蓬头垢面的模样与流民无异,她能看清那只扭曲无助的手,隔空抓了几道,也能看清她眼底的恨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一支羽箭当头穿过封在喉口,她死在世间最慈悲的神佛面前,以一种决然又卑微的姿态,企图宣斥她的累累罪行。
昔日那些刺耳的酸话盘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一边挡着曹夫人,一边把她推向燕回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她好似睡了一场梦,站在灯影绰约的游廊下,见屋内热闹喧嚣,捂嘴嬉笑的下人,捧腹开怀的敬大爷,神矍铄的老夫人,遮袖饮酒,却从袖间低眸偷觑自己的金眸青年。他与敬廷推杯换盏,在陈氏面前从容不迫。他放下酒杯,望向门外——
那一幅生色明动的夜宴图被火舌吹起一角,画卷上的武定候府一炬成灰。
楼起楼塌,不过弹指须臾;人死灯灭,不过顷刻之间。
这场荒诞又谬妄的经年大梦,一晌终醒,她才方觉自己两手空空,前方的燕回张开双臂,后退是万丈悬崖,崖地风吹白骨,只要一步,她这一生再无可恕。
“阿姐,我害怕。”
“怕什么?”
她抿去一行泪,泛白的指节揪紧谢纷纷的衣袖,把泪滴到地砖上,踩在脚下,“.…..没什么,叫人进来梳妆吧。”
下人们不敢多言,苁枝被早早派到金陵去,只剩银环忧心忡忡地立在一旁,谢纷纷比了个手势,她犹豫片刻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很快,等杨裳和谢夫人端来喜饼果子时,谢溶溶已整饬一新,娉婷袅娜地立在白日新阳里,望向窗外,低声道,“是个好天气。”
二月初六,梁世子燕回聘妻,迎亲队伍一路从内城吹吹打打到码头边,沿途河岸的树上应景地挂着大红绸花,二月二刚过,四处洋溢着喜气,连天公都作美,他一身大红圆领吉服,头戴八旒冕,叁色玉珠被五缫穿起漾在眉间,朱缨系在下颌,手持玉圭立在船头,偶然侧过半张莹白的脸,细挺致的鼻梁和瘦窄的轮廓被勾勒得恰到好处,金眸是涤荡过的琉璃琥珀珠子,盈盈如水,波光潋滟。
魏柏杉从船舱里出来,恰好瞧见这副美景,心里砸吧感慨,有美人兮,既妖且丽,尚可以用在这位梁世子身上。可也不知怎的,京中生得好看的贵公子们一个比一个凶残,他与梁世子去岁曾为大理寺同僚,平日瞧他翻阅卷宗,跟在少卿身后俾治狱事也没什么特殊,十二月八那日,眼睛不眨就敢在太后面前持弓放箭,那一箭刺穿头骨的力道,准头,还有那张瞬间泯灭温情的肃容,都陌生得令人后怕。
事后,他一力向太后请罪,得了恩准,把世子妃送上车辇后,当夜持太后手谕在牢里呆了两炷香,据说同去的刑部主事事后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他仍面不改色,直教那些看轻他的朝臣避而远之,重新审视起梁王的血统。
他平日里待人接物多是和煦宽厚,当头洒下的是暖日融融,扑面而来的是料峭春风。
魏柏杉心底有些怕他,可沉青璞千里迢迢寄了信来,说岁知大婚他回不去,请他务必随上份子礼到场。他把那封信贴在胸口,猛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到燕回身后,蚊子哼哼似的,
“梁世子……”
燕回刚一转身,他闭着眼睛朝他胸口不轻不重打了一拳,完事一蹦叁尺远,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封信顶在脑袋上,从桅杆后面露出半张哭脸,作求饶状,
“是沉……沉青璞让我这么干的……”魏寺丞忙不迭解释,生怕他找不到债主朝他开刀。
燕回莞尔一笑,接过那封信几眼扫完,思及那日在街上沉之逸没好气地拦住他,粗声粗气扔下一句,“老子会去吃酒”,好像还不够气势一样,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想来都是沉之邈从中斡旋,不教他这婚成得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他还想说什么,被少年兴奋高亢的声音打断,回头一看,青衣冕服的旻小王腰间挂着把手铳,一脚踏在船头边朝远处招手,边对他喊道,“燕叁哥,你瞧,那是不是迎亲的队伍?”
远远似是传来锣鼓喧闹声,杨裳、谢纷纷还有谢夫人并宁家几个姨母正围在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趣事,门外哒哒跑来个一脸喜庆的小丫鬟,脆生生地开口道,
“恭迎世子妃,接亲的队伍将要进巷子口啦——”
几人对视一眼,连忙扔了手中的瓜果壳,手忙脚乱地推来搡去,“快快,盖头,盖头哪儿去了,玉谷圭呢?别忘了——”
谢纷纷坐得最近,在二姨母把绣着文王百子图的红盖头披到头上前,凑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别怕。”
手中被塞了截七寸长的白玉圭,穿戴的不是普通命妇的凤冠霞帔。
谢溶溶被银环扶着手,从门槛里踏出的那一刻,才真正后知后觉,她曾厌恶抗拒,避之不及的一切,原来冥冥中早有伏笔,或许是那一眼,也可能是更早之前。
敬二夫人是老天点错的鸳鸯谱,他回一切,让她死在金陵六月的滂沱大雨中。
活下来的是谢溶溶。
永熙叁年之后,她是梁世子妃,是燕夫人。或许还会有别的名头。
可她总在心底小声提醒自己,是谢溶溶,梨花院落溶溶月,谢溶溶。
船靠岸时,天色泛着鸦青。宫里派来接亲的队伍早早等在城门口,带队的是傅林的干儿子金顺,见面舌灿莲花讲通吉祥话,凑近献宝一样悄声说了几句,又带人赶去梁王府守着。
太后圣驾亲临,倒叫为数不多的宾客吓了一跳。谢溶溶接到口信时没怎么慌乱,反而下轿后被燕回背着跨火盆时胳膊腿都是僵的,趴在他宽阔的背上,双臂环着脖子,两人颈子搭着颈子,凑得那么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她脑子一片空白,先前在家拜别爹娘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眼下隔着衣服和这人贴在一起,她又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燕回许是被她传染,手脚也不利索,连迈哪只都忘了,旻小王几个捂着嘴偷笑,一个嚷嚷左腿,一个嚷嚷右腿。刘峥一人给了脑壳,他今日难得穿上冕服,面色也温和几分,道,“君子居则贵左,且吉事尚左,不如先迈左腿吧。”
燕回松了口气,从容一跃,谢溶溶还没察觉出什么就被扶着落地了。
不说王公贵族,寻常富贵人家成亲也少见这般冷清。梁王府空旷幽静,即使张灯结也难掩寂寥。好在来人彼此相熟,也没得官场上的客套,席面开了十二桌,来的一部分是谢宝林的旧日同窗,一部分是燕回在叁千营的同僚。刘峻十分知情识趣没来找晦气,连雎宁郡王也抱病,余下的刘氏宗亲便更显得亲密。
辰时一刻,吉时到。梁王不在,徐太后也没鸠占鹊巢,让他二人拜了公主的牌位,算是给高堂见礼。礼官捏着嗓子喊完“礼毕,送入洞房——”
谢溶溶被那余音绕梁的尖利嗓音勾回一丝神智,一低头,只见他吉服衣摆上的金绣纹一晃一晃,左手被他包在掌心,从那只玉做雕成的右手,传来温热干燥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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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和你们想象的成亲描写不太一样,凑合看吧,眼睛快瞎了。可能睡醒会改,下章发生点啥咱们都知道对吧。
礼服细节全都参考的“大明衣冠图志”/撷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