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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妖没有笑,问我:“安生,你相信爱吗?”“扯淡,一帮文人没事编出来骗骗少男少女的,充其量就是一流毒,让人即使病态,但好歹能有理由活着。”妖妖也笑了:“被我刚才严肃的表情吓住了吧?有的时候我突然会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些念头像头屑一样讨厌地沾在身上,挥之不去,说出来觉得轻松多了。你别在意,也许是医院的气氛很容易让人想到生死呀生命的意义之类虚无缥缈的事情……不过,我总觉得世间有些东西让人有理由很好的活着。就像你满不在乎的背后,会有一些连你也没有觉察的真的东西。”妖妖这句话让我不禁又大笑起来。这笑声如此格格不入,再次引得众人侧目,同时牵得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发慌的感觉,就像饿极了的胃。
“走吧,绢子的手术应该做完了。”电梯门刚刚打开,我和妖妖就听到走廊里一阵嚎啕大哭。奔出去,妖妖妈好好地在长椅上坐着,焦急地看着手术室门口,先前喋喋不休的两个亲戚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却被哭声猛然惊醒。我们一起寻找哭声的来源,却是一个中年妇女为她刚刚去世的丈夫痛哭。中年妇女被家人搀扶进一间病房,哭声像冬天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让人担心随时要最后飘落。大家露出同情的表情,但也仅此而已。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大夫率先走出来,揭开口罩,扫视了一下周围,虚弱地问:“谁是朱娟的家属?”没有人回答,绢子妈紧张地看着大夫。
“手术成功了。”我看见绢子妈突然栽倒在地,立刻有一大堆人围过去,把她搀扶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苏醒过来,却无声地哭了。
医生说过,即使手术成功,绢子不过是多几个月的生命而已。为了几个月的生命这么努力,其实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42、暗涌
我站在海逸酒店酒楼的大玻璃窗前,看着眼前繁华的解放碑。这是一个奇异的景观,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可是一切都了无声息,人群就像鱼市里的鱼,无声地张嘴疾呼。远处重百的玻璃外墙上,几个蜘蛛人坐着用绳子牵引的木板,清洗外墙,看起来惊险万分。在他们对面,由我的广告公司制作的巨幅内衣广告模特嘟着性感的嘴唇挑逗地注视着他们,这个模特是余利,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也注视着我,只是表情似乎变得有些思索,这层思索自然地在我和她之间形成一段距离。餐厅里人们彬彬有礼地小声交谈,倒是偶尔汤匙碰着瓷盘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我转过身,看到小妹给丁树声亲热地夹菜,叮嘱他工作再忙也得按顿吃饭,酒别喝得太多。丁树声也让小妹多休息,如果觉得闷就外出旅行,别老把进商场购物当散心。两人说着,互相都有些感动,丁树声站起来为小妹盛鲍鱼汤的时候,小妹细心地为他扶了扶领带,看起来就像是标准的恩爱夫妻。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临出门时,虽然小妹一再强调她对此事已经很平静,只是想最后和丁树声谈谈离婚的细节,不需要我跟着,但我还是陪她一起来到海逸。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丁树声表情诚恳。
“还有什么打算?两百万也够我花了,先一个人过一段时间,天南地北到处玩玩去。这些年总是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不是担心受怕就是吵架,我也挺累的。”“如果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到时候再说吧。”“找个塌实过日子的。”“你那时候看着也塌实,还不是……”“是我对不起你,但这样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谁也不是缺不了谁,对不对?”小妹此时正摆弄着她面前的餐具,没有回答丁树声,却突然不在意地问:“这叉子是银质的吧?看起来很华贵。”丁树声也拿在手里掂了掂:“应该是合金吧,纯银的没这么硬。”“我好像没有在超市看到这样的餐具。你说,要是卖几套这样的餐具在咱们家里,有时候吃吃西餐什么的,也挺够浪漫吧?”小妹看着妹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先前已经谈好了离婚的协议。
这次丁树声没有搭话,可能是怕搭话会把小妹引到不利于分手的氛围,只是笑了笑。
“不过,你也很少回家,买了也是摆设。”小妹低下头,放下叉子,转向我,“哥,看你站那里百无聊赖的,我们没事,只是聊聊,你先忙你的去吧。”我笑了笑:“我今天也没什么忙的。”“可你站在那里看我们聊天,我总觉得怪怪的。”丁树声也冲我笑笑:“大哥,你先去吧,呆会儿我送小静回家。”前几天这两个人还对对方咬牙切齿,今天坐到一起商量离婚的事却又恩恩爱爱,人间的悲喜剧真他妈莫名其妙。
“好好好,我不妨碍你们,这就走。”当电梯到达的时候,我正在看挂在墙上的几幅印象派油画,这是本市什么画家的作品,由于距离太近,我完全看不出画中画的是什么。电话响了,我边接边跨进电梯,刚听到一声“安总”,信号就没了。电梯到底楼,电话立即又打了进来。
“安总,我是沈汉,不好了,新时代商城出事了!”我在大厅的水幕前站住,心里一沉。
“出了什么事?”“火灾,现在消防队正在扑火。我也在火灾现场。”我来不及回答,大步跨出大厅,没有取车,直接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新时代商城。远远地听到消防车的鸣叫,一大堆人围在广场前,眼前浓烟弥漫,突然有一个大火舌从浓烟里冒出来。出租车隔老远就被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拦了下来。我下车,拨开人群,要跨过黄色警戒带的时候,一个警察猛的把我推向一边:“干什么?不要命了?”几条水柱从不同角度向商城里喷去,消防官员对着对讲机叽里呱啦地吼叫。我看见沈汉在另一头衣着不整,焦急地注视着商城。人实在太多了,我挤不过去,只好边挤边拼命向他喊:“沈汉,沈汉!”沈汉循声看过来:“安总!”两人好容易挤到一块。
“这究竟他妈的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在里面现场监察,突然闻到一股子烟味,问是不是现场有人抽烟,查看了一下,却并没有。查到二楼,听到里面的工人大喊着火了。那时候,火苗已经燃得很大,里面的工人用衣服拍打,一点用也没有,忙乱之中反而踢倒了一桶香蕉水,火势轰地就起来了。几个工人向外跑,看见我,还叫我也跑,说火势没救了。我叫他们别跑,救火,可是没有人听我的,我c起灭火器,但已经是杯水车薪,眼见整个二楼都烧起来了,只好撤退。这时,消防车也赶到了现场,我就跑出来给你打了电话。”“你出来的时候里面还有没有人?”“我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已经空无一人,应该所有的工人都撤出来了吧。”“那二楼呢?”“二楼的工人先跑,现在还无法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跑出来了。”我看着逐渐被控制住的火势,暗自祈祷千万别有工人在里面。
电视台的记者也赶到了现场,一阵猛拍之后,对逃生的工人进行采访。
“你知道火灾是怎么发生的吗?”“不知道,我听到有人喊着火了,又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赶紧撒腿就跑。跑出来以后,里面的火就很大了。”一个满脸污迹的工人惊魂未定地回答,看看摄像机,又看看仍在燃烧的商场。
“你跑出来以后里面还有工人吗?”“后来陆续又跑出来一些,现在里面还有没有工人我不知道。”采访话筒又对准了消防队现场指挥官员。
“消防车是在接到报警后多久赶到现场的?”“我们接到报警后三分钟就赶到了现场,这时大火大约烧了十分钟左右。”“照现在的情形看还有多久能扑灭大火?”“目前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但由于这个商城正在装修,有许多易燃物品,估计扑灭大火需要二十分钟。”“您能估计一下大火带来的损失吗?”“这个不好估计,但二楼装修层肯定报废了,一楼也被毁坏了大部分。幸好这幢大楼还没有完工,只是一、二层商场先行装修开业,不然,损失会更大。”……
大火终于在三十分钟后完全扑灭,消防队员经过现场搜索,并没有人员伤亡,可能复燃的暗火也已经一一扑灭。我仍然不能靠近商城,但隔得远远的可以看见里面一片狼籍,窗户被熏得乌黑,几处铝合金框悬在墙体外,已经严重变形。
事后的报告表明,这起火灾是由电工违规使用明焊,火花溅落在地板的刨花上引起的,而这几位工人都没有电工上岗证。我把报告副本合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其余公司干部也都默不着声。
老唐的老爸唐俊生刚刚回到重庆就得到这个消息,此时,他坐在会议室,也表情沉重。
代书话向他汇报:“这些安全隐患前几天我们在公司的自查中已经发现,当时我建议工程立即停工,全面整改,但……”代书话看了我一眼,“但安总考虑到工期较紧,决定边施工边整改。虽然后来有一系列措施来补救,但依然不幸发生了事故,都怪我当初没有坚持意见。”唐俊生翻看着梁秋递给他的上次会议的会议纪要,一页一页地看着。我看着代书话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想装着沮丧的样子来配合一下,却不禁有点好笑,这女人就他妈这点心眼,我至于为这次火灾给公司带来的近五百万损失挫败吗?我他妈本来就一无所有!只是想到辜负了老唐老爸的信任,有些于心不安。如果是老唐,虽然会痛骂我一顿,叫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他,但晚上照样还是带我去泡妞,没准他还会因为我烧掉他五百万从此欠他的而感到幸灾乐祸呢。老唐是个混球,但他从来把钱看着身外物,一辈子重视的是自己在别人面前的优越感。也许他正是意识到婚后这种优越感与自由行将消失,所以来了个壮烈牺牲。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老唐,这家伙一生都自主着命运,至死保持尊严。
唐俊生合上会议纪要,目光缓缓地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发生这样的意外,的确十分遗憾,安生在这个问题上决策失误是造成这起火灾发生的重要原因。但是,我想,如果当时我在,会做出和安生同样的决定。”听到这句话,我和代书话露出同样错愕的表情。唐俊生看看我:“你暂时降为副总经理,仍然主持公司工作,将功赎罪。”五百万的损失,只是降为副总,这老头真他妈够对我开恩的,他的这一决定立即引起全场哗然,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他妈可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
“谢谢伯父好意,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给公司带来这么大的损失,我作为总经理难辞其疚。我决定辞职。”这个决定引起的震动并不小于前者,不少中层干部纷纷表示愿意我留下来继续领着他们干,连代书话都假惺惺地挽留。这些家伙或许以为我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其实如果没有老唐,我他妈现在什么都不是,这不过是回归而已,我倒得感谢老天给了我这么个机会。冥冥中,我似乎看到老唐狡黠的微笑,只有这家伙d察一切。
我站起来,把富康车钥匙放在桌上,礼貌地跟大家说再见,然后骄傲地走出会议室,心情跟刚打了个胜仗差不多。
“嘟嘟嘟”,电话又响了。
“喂。”“安生呀,我是妈妈。”电话里传来老妈的哭腔,我心里一沉。
“什么事呀妈?”“你妹妹跟妹夫……住进医院了。”“怎么了,中午他们不都还好好的吗?”“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c他妈,今天这破电话怎么尽听到这些破事呀!就没个人开个玩笑说“恭喜你中了一等奖”什么的。
我赶到医院,老妈和妖妖守在那儿,门口还有两个女警察看着。
“怎么回事呀?小妹在哪里?”妖妖把我拉过一边:“安静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正在特服病房。”“特服病房换警察来服侍了?真够特的!”“安静……”妖妖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说吧!”我不觉有些火气。
“安静和丁树声在酒店发生争执,两个人都受了伤。”“我离开酒店的时候他们不都好好的吗?究竟怎么回事?”“具体情况还不清楚,送到医院时,两人都昏迷不醒。”“现在他们怎么样?”“丁树声腿上和臀部被刺了几下,但医生说伤痕比较浅,没有什么大碍,安静也只是撞破了额头,急救之后都很平安。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安静的精神可能有些失常,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大哭大闹,医生刚刚给她注s了镇静剂。”c他姥姥,我真他妈是个混球,整天嘲笑别人的自以为是,自己却自以为是地做公司决策,自以为是地替小妹做主离婚,结果全他妈荒谬地逆人而行!
我要进去看小妹,俩女警拦住不让进。
“我是他大哥!”“是他老爸也不行!疑犯做笔录前谁也不能进去!”我的犟劲一下子上来:“我他妈今天还非进去不可了!”“干什么干什么?想妨碍公务?”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我抬头,是马明宇,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扑上去:“马哥,让我看看我妹妹,我就看看。”马明宇沉吟了一下,看着那两个女警。女警慢慢地从门边移开。
“只能从门上的玻璃看看。”我走过去,透过一小块玻璃,看着病房里面。小妹面朝里以一种完全放松的姿态睡着,是从来没有的安静,和我所知道的小妹截然不同,似乎完成了人生所有的目标,在彻底的休息。墙、床单、被褥、小妹的颈项,浑然一体的苍白。
我感觉到我的脸颊有热热的y体流下来。妖妖从后面默默地抱着我,我不能让她看见,悄悄地在手弯上擦了擦,然后回过头来,说:“让小妹安静地睡一会儿吧,她累了。”
第十三章 失重
43、离开
我关掉手机,默默地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我长时间地看着走廊上的吸顶灯,一点也不觉得灯光刺目。此时,我的脑子里纷纭复杂,不时有不知道什么人从我的身边走过,然后,周围慢慢地安静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了,感觉进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世界,就像回到了母亲的zg,在羊水里熟睡。在这种状况下我一定睡了很久,因为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些微微的发白。我动了动,发觉自己居然蜷缩在妖妖的怀里。妖妖也已经熟睡。我悄悄地抽出身子,站起来,走到窗前,远处还有几颗星子,在隐约有些蔚蓝的天空中,它们显得那样懦弱和胆怯,再过一会儿,它们就将在太阳光里消失。
昨晚,当我和老妈、妖妖走出医院大门,准备找个地儿吃饭的时候,老唐老爸正站在门口,似乎等了很久。
“一块儿吃饭吧。”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着我,却看着我老妈。老妈的表情古怪,但是没有反对,于是我们一起到对面酒店老唐老爸早已定好的房间。
“安生,我希望你不要辞职,出这个事故并不完全是你的过错。”也许上了年岁的男人都这么固执,我心存感念,却并不领情,谁对我好都让我腻歪:“伯父,谢谢您。但是我希望我们现在只是吃饭,别讨论这些事情好吗?”老唐老爸有些无奈,看着我老妈:“桂兰,你帮我劝劝他。”这个称呼让老妈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我也觉得万分奇怪。原来老唐老爸早就和我老妈认识,为什么这么些年来两家家长从来没有交往,也没有从彼此嘴里听到说起过对方呢?而且,连我老爸也一贯称呼老妈的全名,而老唐老爸的称呼却显得那么不合身份的亲切。
老妈在我疑惑的眼神里勉强笑了笑:“这孩子很犟,连他老爸都拗不过他。”老唐老爸看着我,就像上次在老唐葬礼上那种深情的神情,似乎我是老唐复活。这个神情让我不安,似乎有个天大的玩笑即将发生。
“我想把我名下所有的股份都转让给你。”虽然老唐老爸说这话的时候很从容,但依然取得了惊人的效果。老妈失声叫了声:“俊生……”老唐老爸轻轻把手按在她肩上:“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想有生之年带着这个遗憾进棺材。”我瞬间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拿着的汤匙竟然滑到了桌布上,发出一声混沌的声响。老唐老爸换了一种轻柔的语调,这种把谈话对方当亲人的语调让我厌恶至及。
“孩子,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们因为自私和各种复杂的因素隐瞒着你:我……是你的亲爸爸。”说完这话,老唐老爸看着我,想在我脸上寻找激动或其他,但我已经恢复了平静:“对不起,我对谁是我亲老爸不感兴趣,事实上,我老爸在1989年已经去世。”老妈不敢看着我,她和唐俊生满脸的羞愧似乎是向我表明他们因合谋干了一件让整个世界唾弃的事而愧疚不已:“安生……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为什么人们总是要高估自己带给他人的影响呢?说到底,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联系在一起的,不都是什么亲情呀爱情之类的滑稽的理由吗?我转向老唐老爸,“对吧?伯父。”老唐老爸尴尬地笑笑,老妈想说什么,他宽容地止住她,然后对我说:“我并没有其他奢求,只希望你能接受金辉公司的股份。”“哈哈,是补偿吗?”我看着老唐老爸,停顿了数秒钟,但并不期待他回答,“说到补偿,我还欠金辉的,该补偿的是我。”老唐老爸在我冷冰冰的语调中终于无法保持镇静,语气急促地说:“安生,我希望你明白……”“不用,我很明白,即使你希望我叫你一声老爸也未尝不可,我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叫你一声老爸?像老唐那样?”我看着老唐老爸,这次他的表情终于土崩瓦解。